第三十六章
杨戬这一生, 也不知走出了多少困境。十几岁时惨遭灭门，一个人带着妹妹躲避天兵天将的追杀；学成本领后斧劈桃山，却救母失败；接受招安，上天为官，担任三界主管刑罚的司法天神；再到孙悟空出世, 与孙悟空之间恩怨纠缠，五百年精心谋划西游棋局……杨戬本以为经历过这些, 无论再发生什么事, 他都能做到镇定自若，无论多悲惨的境地，他都可以付之一笑，可到了女儿国之后，杨戬才发现原来他太高估自己了。
日子每天都是新的, 没有人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困难。杨戬以为他可以面对任何问题，解决任何问题，这绝对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了。
杨戬终于明白，只要人活着, 就要受罪。
腹痛减轻, 呕吐加剧，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也吐酸水。西游众人暂住在老婆婆的家里, 婆婆说可能因为杨戬是男子, 害喜的症状比较严重。
听听, 听听, 因为是男子——每个人都知道杨戬是男子啊！
杨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他昏不了，只能清醒地忍受所有人异样的目光。
杨戬的心情越来越糟，脾气越来越坏。不吃东西，不睡觉，其他人根本无法近身，只有孙悟空能凑近杨戬，伺候杨戬。
杨戬对孙悟空也是动辄打骂。孙悟空全忍了下来。
当某一天婆婆家里又来了很多女子参观杨戬，对杨戬指指点点的时候，杨戬的怒气爆发了，从里屋冲出来，对她们施用了道光术。
道光术是入门的基础道法，杨戬当时被气昏了头，根本没有多想，随手使出了自己最熟练的道法。右手一挥，一道白光从掌心冒出，转瞬侵入面前的七个女子体内。
猪八戒曾经见过杨戬使用道光术。在花朝颜的妓馆里，杨戬的道光术令花狐狸毫无反抗之力，当时白光一闪，地上能站着的，除了唐僧众人，只剩一个千年狐妖花朝颜而已。
这一次，白光闪过，地上没有能站着的人了。
七个女子在白光入体的一刹那，心脏爆裂，随之胸口破开一个血洞，“轰”地一声巨响，身体四分五裂，断肢飞射，七个人，无一生还。
杨戬的举动震惊了所有人，包括杨戬自己。
老婆婆连声惨叫都没有发出，就吓昏过去了。
孙悟空第一个反应过来，去阻止杨戬，却已经来不及了，呆呆地看着一地断肢发愣。
至此，女儿国的女人们意识到那个长相最俊美的青衣男子，其实是个恶魔。她们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看人不能看外表，第二，男人等于恶魔。
老婆婆不肯再跟他们一起住，也不敢赶走他们，自己带了家人搬出去。再没有人来观看杨戬了。整座村子，人人谈男人而色变。
杨戬收集了七人的魂魄，命手下带着魂魄去找地藏王菩萨，地藏王菩萨令她们还阳后，这场小小的风波就算了结了。
神仙杀个人，不算什么，这世上强者为尊，弱肉强食乃是天经地义的生存法则，二郎神杀了多少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但像这样滥杀无辜，杨戬还是头一次。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后来孙悟空在杨戬的止吐药里加料的事情了。
杨戬只喝了一口就喝出不对劲，放下药碗，倚在床上，不高兴地问孙悟空：“你加了什么？”
孙悟空无法隐瞒只好道：“控神草。”又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安神的。”
天下道法众多，最难的是精神控制术，想要控制一个人的精神，一般须辅以药物，控神草是炼制这类药物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草药。控神草的效用，说好听的叫做安神，说难听的就是阻止失去神智的疯癫之人做出危害自己或他人的事。
杨戬推开药碗，脸色很难看，“你把我当疯子吗？”
孙悟空也是有口难言。
自从怀有身孕后，杨戬性情大变，变得完全是另一个人。
他以前绝不会在乎世人的眼光。如果他在乎，他不可能担任司法天神，不可能把三圣母压在华山，不可能在斩妖台上向天下人宣布以身色/诱孙悟空，他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这一次竟因几个女子的闲言碎语，便以极残酷的手法杀了她们。这件事与他的一贯作风大相径庭。那天面对满地死尸，杨戬眼里竟有一种疯狂的喜悦的光芒——杨戬以前绝不会因杀人而欢喜。
这样的杨戬，令所有人心寒。
杨戬的脾气越来越难以琢磨，有时孙悟空觉得杨戬是故意折磨自己。药煎好了，杨戬说苦不喝，加了一点糖，杨戬嫌太甜，一扬手就给倒了。洗脚水端上来，杨戬嫌烫，晾了一会，杨戬又说太凉，抬脚就踢翻。晚上杨戬睡不着，只要叫孙悟空超过三声，孙悟空睡着了没应，杨戬就大发脾气，大吵大闹。孙悟空对杨戬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顾忌着他有身孕，从早忙到晚，绝无怨言，不会有人做得比他更好了，可杨戬不满意，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易怒。只有那天杀了七个人之后，杨戬消停了一天，乖乖吃药吃饭和睡觉。只有那一天晚上，孙悟空睡了一个安稳觉。
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就算杨戬没疯，孙悟空也疯了。
孙悟空好声好气地哄着，将手里的药递向杨戬，“这药有助于你睡眠，喝了它，晚上睡得好……”
杨戬抬手，使劲一推，滚烫的药汁全洒在孙悟空身上。
孙悟空“梆”地一下把碗摔了，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你吼我？”杨戬瞪着他，“你厌烦我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孙悟空赶紧凑过去想抱杨戬的肩膀。
杨戬把他的手挥开，怒道：“你伺候我才几天就这么不耐烦！我伺候你的时候呢？你忘了我救过你吗？”
“我记得我记得，你对我好我都记得……”孙悟空再次去抱杨戬，想安抚他。
杨戬在孙悟空的怀里挣扎，双手乱挥，“啪”地一声，扇了孙悟空一个嘴巴，口中大喊大叫：“你忘恩负义！”
孙悟空顾不得去揉自己的脸，先抓住杨戬乱挥的手。
杨戬仍在怒吼：“我救了一个白眼狼！当初你被银角所伤，我不眠不休照顾你，我为了让你降温割了自己多少刀……”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孙悟空恍然道：“原来那次你胸膛的伤口是你自己划的？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划伤你自己？”
杨戬不答，呆呆地看着自己右手，看了半天，抬头用清亮的眼睛直视孙悟空，“我打你了？”
“没事没事。”孙悟空赶紧道，“不是你打我，是我刚才不小心碰上你的手了。”
“我为什么打你？”杨戬还有点发呆。
“没有！”孙悟空抱着总算安静下来的杨戬，道，“你没打我，是我凑得太近，你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杨戬摸着孙悟空明显肿起来的脸，无比怜惜和心痛。
孙悟空知道喜怒无常的杨戬现在的状态应该是平静下来了，下一次的爆发不知在什么时候……
能有这片刻的平静，能让自己轻轻抱着他，所有的折磨都值得了。
孙悟空的要求真不高，只希望一天中能有那么片刻的安宁，就足够了。
孙悟空轻轻蹭着杨戬的脖颈，柔声问道：“你刚才说为了救我划了自己很多刀，那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干什么？”杨戬的声音又大起来，眼神如刀，射向孙悟空。
孙悟空没料到杨戬这么大反应，笑道：“好好好，我不问了。”
“可是你已经问了。”杨戬气愤地道，“你不相信我说的？你以为我不肯为救你划伤自己？”
“我相信啊。”孙悟空有点莫名其妙，不明白杨戬怎么又竖起浑身的刺了。
“你相信了你干嘛要问？”
“我……我不是说我不问了吗？我说错话了，你就当我没问。”
“你已经问完了，怎么当成没问过？你还是不相信我！”杨戬说完，猛然推开孙悟空，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匕首来，大叫道：“你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我为了你，死都不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刺向自己胸膛。
孙悟空吓得一个猛虎扑食，扑住杨戬，不住口地叫道：“我信你！我信你！”
杨戬用力推拒着孙悟空，两人各不相让，争执间，匕首划在了孙悟空手臂上。
杨戬停手，看着孙悟空手臂上长约半尺的伤口，皮肉外翻着，鲜血流在洁白的床单上，流得触目惊心。杨戬看着血，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从心灵深处涌起，竟有一种快感，恨不得扑上去撕咬那处伤口，让血流的再多些。
忽然杨戬有了动作，将匕首对准自己左臂刺下，叫道：“我伤了你，我还你一条胳膊就是了！”
孙悟空忍着疼，夺下杨戬的匕首，抱住杨戬不撒手，大叫道：“我信你了！你不要闹了！”
杨戬在孙悟空的怀抱里闭上眼睛，不去看让他兴奋的鲜血。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平静下来，呼吸由急促变至平稳。
孙悟空顾不上包扎手臂上的伤口，反正以他的恢复能力，就算不包扎，一天之后这伤也自动好了，他紧紧抱着杨戬，生怕一撒手，杨戬又做出什么事情来。孙悟空连抹一把脸上的汗都不敢，虽然此刻杨戬看上去很好，但他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一滴汗从额头上流下，滴到眼睛里。孙悟空闭了闭眼。
感到一只手抚上眼皮，擦去那滴汗。动作很温柔。
睁眼。
是杨戬。
杨戬的眼神更温柔，柔情似水，水波在黑色的眼睛里荡来荡去。被这样温柔的眼神注视，孙悟空觉得整颗心都化成一滩水。
抱着杨戬的手臂又紧了紧。
为了能天天看到这双如水的眼眸，受什么苦都无所谓。
他一句话不敢跟杨戬说，怕说了什么不对的又把杨戬的火惹起来。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不知道什么话是对的，什么话是错的，似乎无论他说什么，杨戬都能挑出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但是不说也错，他被杨戬折磨的完全不知该怎么做。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哄过一个人，让过一个人，宠过一个人。即使这样被折磨，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不管杨戬怎么折腾，总有折腾累了安安静静靠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比如此刻。
孙悟空抱得太紧太久，勒得杨戬有些难受，杨戬轻微动了动，摸着依然平坦的小腹。
孙悟空紧张起来：“怎么了？肚子疼吗？”
杨戬摇摇头，温柔地凝望孙悟空，展颜一笑：“想对你说谢谢，还想对你说对不起，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你都明白。”
孙悟空也笑起来：“当然了，我们是两人一心嘛，你高兴我就高兴，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你痛，我跟着你痛，你笑，我跟着你笑，两个人太好了，就会好成一个人。”
“这种说法倒是新奇，思想不同导致这世上没有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便是双生子也不会好成一个人啊。”
“不管它，反正我们是一个人。”孙悟空贴着杨戬的脸颊蹭来蹭去，“不过以后呢，要变成三个人了。”
杨戬顺着孙悟空的目光看去，见孙悟空在凝视自己的小腹。
三个人吗……
孙悟空的声音在头顶传来：“我们给他起个名字吧，姓肯定是姓杨了，叫什么呢？这名字要跟我有点关系才好。”
杨戬没搭话，他的身躯渐渐僵硬，拳头悄悄握紧了。
孙悟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杨戬的情绪。
“我跟你说，之前那个老婆婆悄悄给过我几本女儿国流传下来的古籍，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原来男人生子是有先例的，但那个人没成功，不知为什么他坚持打掉了胎儿，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想跟你说……”孙悟空的声音带了羞涩，“如果两个人之前做过……那种事……那后来怀上的孩子，就会继承两个人的血统……所以他……”孙悟空的手摸上杨戬的小腹，幸福地道，“他真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杨戬一把打掉孙悟空的手。
孙悟空对上杨戬黑亮的眼睛，心道，又开始了吗？这才温存多大一会？这样天天闹下去，杨戬就不累吗？
杨戬的神情怎么看也不是在闹，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对孙悟空道：“这个孩子，不能留，因为这个孩子有问题，他在控制我的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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