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五十三章
有人来了。
神仙们抬头看向西边的天空。
两个孙悟空彼此怒视, 不理来人。
云朵渐低，一个身穿黄色袈裟的胖大和尚从云上飘然而下。观音大士跟随其后，垂首肃立。
神仙一起向来者行礼。
假悟空连一丝余光都不屑于分给来人，狂妄喝道：“我的架没打完，谁也不能阻止！哪个孙子活得不耐烦敢打扰我的雅兴？报上名来！”
来人上前一步, “贫僧乘真如之道而来。”双手合十，“如实而来, 故名如来。”
孙悟空露出思索的神色：“如实而来……你叫如来, 是因你从不作伪吗？”
假悟空大怒插言：“说他不作伪那是放屁！”
见孙悟空看过来，假悟空更怒：“你看我我也这样说！”
“我看你是因为我觉得你……”低头想了想，抬头后眼中已有笑意，“……说的很对。”
两个孙悟空一齐大笑。
笑得太剧烈，止不住地咳起来, 大口大口地呕血，却丝毫不在意，继续狂笑。他们吐出的鲜血溅在地上，在雪地里开出红花, 凄艳而悲怆。
孙悟空随手一抹嘴边的鲜血, 道：“那观音之所以叫观音，也不是因为她观世间不平之音？”
“当然！这种说法都是放他娘的罗圈屁！”
“罗圈屁？哈哈哈！说得好！”
“哈哈哈……”
两个孙悟空笑得极为畅快，一点看不出片刻前还在生死相搏。
神仙里走出太白金星, 向如来恭恭敬敬施礼：“请教佛祖, 他们哪个是真, 哪个是假？我等都迷糊了, 只待佛祖为我等解惑。”
如来伸手虚按，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圈自动脱落，飞到如来手中，化作一片纯洁的雪花，在如来掌中发出微弱的白芒。
在孙悟空头上戴了四年的紧箍圈，完成了它的任务，被如来拿下来了。
失去了紧箍圈的禁制后，两个孙悟空的身形愈发模糊朦胧，一点一点变的透明。
从两人心脏处发出耀目的金光，刺得人眼睛生痛，每个人都闭了闭眼，睁眼再看时，地上哪还有两个孙悟空，分明是一个人。
原来就在刚才的一刹那，没有了禁制，恶的孙悟空和善的孙悟空合二为一了。
善恶重归一体，灵魂终于完整，孙悟空的三魂七魄既不多也不少，从五行山出来到现在，孙悟空头一次不受任何禁制，连法力都恢复如初。
孙悟空跪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将头慢慢转动，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他的眼神让四周的神仙觉得他不认识他们。
他的眼睛恢复了黑色，但是毫无光彩。
无论什么时候，孙悟空的眼睛都是精光闪烁的。当年斩妖台上受千刀万剐雷打火烧之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脸被天鹰啄得血肉模糊，也还是眼神明亮。
他的眼睛亮着，他这个人就没有死。
他当年自挖双眼，才算死了。
现在他的眼神暗下来了，暗得像迟暮的美人独倚斜栏，夕阳西下，旅人不归，美人的眼里一片荒凉。又像末路的英雄骑着疲惫的战马，独自鏖战，秋风瑟瑟，英雄的眼里满是萧索。
三界所有神佛都知道天产石猴，由天地灵气凝聚而成，天地不灭，孙悟空不亡。
现在孙悟空看上去却与凡人无异了。
神仙们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孙悟空身上的强大法力波动，可他们心里不约而同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有法力也没有用，孙悟空，已经完了。
他还活着。
他也死了。
从此后再不会有人和他争孙悟空的名字。
从此后他再不是真正的孙悟空。
如来佛祖详细向众人解释了西游棋局的起因与经过。
至于结果，他已不用说。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孙杨二人一败涂地。
在此过程中，孙悟空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
安静得不像孙悟空，更像如来身后的观音，听话的观音，犹如一件摆设的观音。
孙悟空的眼神绝不迷茫，亦不困惑，他的眼神表达了什么意思，无人能说得清。漆黑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神像一潭死水，激不起一星半点浪花。无论发生任何事，听到任何话，都没有丝毫变化。
他没有瞎。
他只是在看如来佛祖希望他看的东西，不看如来不让看的东西。
他还不如瞎了。
他永生不灭，三界内即便法力高强到如来这样的程度，也没有办法彻底杀死他。
斗了这么多年，如来也从来不想杀死他。
亿万年才出这么一个孙悟空，如来怎么舍得杀死这样有趣的玩物？
如来用慈善的目光看着孙悟空：“你可愿随我修行？”
太白金星急道：“佛祖慎重，此人身份不明，来历成谜，不可等闲视之。”
如来温和地对孙悟空笑笑，“他们要一个身份，我就给你一个身份，到了今天，你的身份终于由我决定了。”
如来庄重地道：“此人就是六耳猕猴。”
众皆哗然。
如来继续道：“刚才死去的尸骨无存的那个，才是孙悟空。六耳猕猴于盘古开天时即存在，乃是三界灵猴，法力无边，他之前在宝象国使了个障眼法假死，骗了我之后继续假冒孙悟空多方杀戮，直至打上天庭，又杀了真孙悟空。”如来一指孙悟空，“六耳猕猴，你还不快快随我去灵山伏法，更待何时？”
孙悟空没有反应，像个木头人一样。眼睛依然死水一潭，没有波澜。
如来走近孙悟空，走到离他只剩一步远，孙悟空还是没动。就算山峰在他面前坍塌，海水在他面前倒流，他都懒得动一下。
如来用传音术对孙悟空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你都想起来了？
孙悟空迟缓地点点头。
第二句，你既然都想起来了，那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死？
孙悟空神色木然，再点点头。
第三句，你跟我回灵山，我有办法杀死你，当然，我更期待你能杀死我。
孙悟空抬眼看如来，看了半晌，第三次点头。
如来笑了。
他赢了，他终于完完全全地掌握了孙悟空的命运，他终于让孙悟空这样的人学会了听话。
三界内能杀死孙悟空的人，只有他自己。
一个人心死了，才是真正完了。
众仙纷纷恭贺如来又收高徒。
如来微笑站着，微笑聆听。
许久，众仙恭贺毕，如来领着孙悟空去凌霄殿拜见玉帝。
如来在前边走着，孙悟空在后面跟着，观音走在最后，三人身后是浩浩荡荡一大群神仙，雪花飘飘洒洒地落在众人身上。
众人刚走了几步，孙悟空停住不动了。
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就像在死水里扔了块巨石，没见过的人永不能形容出那样激烈的复杂的目光。他的眸子射出仇恨的光芒，整个人又显现出了生机。
人们顺着孙悟空的眼神望去，就见到云雾中出现了一个人。
飞凤冠，银盔甲，黑色蟠龙大氅，三尖两刃枪，身姿挺拔，容颜俊美。
是二郎神杨戬。
必须是杨戬，这个时候，也只能是杨戬来了。孙悟空要认输，杨戬怎么能不来？这场戏从来不是孙悟空一人的独角戏，杨戬不来，戏就不能落幕。
如来听说杨戬眼睛瞎了，本以为杨戬会来得更晚些，看见他那双明亮如初的眼眸倒有些许意外。
杨戬施礼：“昭惠显圣二郎真君杨戬拜见我佛如来。”
如来回礼：“真君不必多礼。”
“哈哈哈！”孙悟空大笑起来。
众仙莫名其妙看向孙悟空。
“这种时候，也只有你们俩会互相行礼讲这些客套。”孙悟空冷冷笑道，“神仙真他娘虚伪！”
孙悟空会说话了，能感受外界了，有生气了。
如来兴致盎然。
如来生平只有三件喜好，下棋、打赌、看戏。
下棋要找好对手，打赌要找好赌徒，看戏要找好戏子。
这些都一个比一个难寻。
杨戬与孙悟空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如来的趣味。
很好，在上灵山之前先看一场别开生面的戏，这非常好，以后就看不到了。
天宫一直飘着雪，一如五百年前孙悟空在斩妖台上见杨戬那一次。
五百年，时光到底是怎么溜走的呢？
时光走的时候都不跟人打声招呼，“嗖”一下就过去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能重来。一眨眼，沧海桑田，一挥手，五百多年。
杨戬掸掸披风上的雪花，右手持枪，左手轻抚雪白的枪尖，微眯了眼，温柔地注视跟随自己数千年的兵器。轻声问：“你的金箍棒呢？”
“在。”
“你的法力呢？”
“也在。”
杨戬不看孙悟空，摸着枪尖，“恢复了？”
“是。”
“十成？”
“十成，你放心吧。”孙悟空的语气居然也是温和的。
杨戬抬眼，依然不看孙悟空，转头四望，“上次你大闹天宫，造成无数无辜生命惨死，仅是火焰山一带便死了数万百姓，这次我们可要选个好地方才行。”
“不如去花果山。”孙悟空道，“我跟兄弟们死在一处，也算不违背了当初的誓言。”
杨戬摇头：“不好，我不想好不容易建造的花果山再毁于战火。”
“对，你考虑得比我周到，你总是那么有道理。”孙悟空的眼睛四处溜，也不肯看杨戬，“要按我的意思，三界毁了哪都可惜，就在天宫打吧。”
杨戬提枪腾云而起，“跟我来！”
孙悟空握着金箍棒紧随其后。
如来与众仙跟随。
开始杨戬飞得很慢，众仙跟的很轻松，到杨戬猛然加速后，只有孙悟空如来观音能跟上，其余人都被甩下了。
杨戬直冲向凌霄殿，到了凌霄殿过而不入，向上飞去，飞到了三十三重天外瑶姬仙子执掌的欲界，杨戬忽地顿住。
孙悟空跟得太紧，差一点撞上杨戬。
杨戬回头，一拉孙悟空的手臂，将他掩在身后，向跟来的人发出一击，孙悟空几乎同时在杨戬身后举起金箍棒，击向如来。两人从始至终没有交谈，只在刚停住时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来大惊下只来得及护住自身。
杨戬默念咒语，左手祭出一面镜子，右手死死拉住孙悟空，两人化作白芒与金光，一眨眼就飞进了镜子中。
如来狠狠瞪着半空中旋转的那面镜子。“玄光幻镜？”狠狠击向玄光幻镜，那镜子越转越小，最后变成一面圆形梳妆镜，掉在地上，看上去普通至极，根本不受如来法力影响。如来咬牙切齿：“是玉鼎？”
观音上前道：“师尊，我们怎么办？”
“好、好、好。”如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愤恨不已，“我先去找元始天尊打个招呼，你召集灵山人马后速去玉泉山，见到玉鼎真人，立杀无赦。若有其他人也在玉泉山守护玄光幻镜，一起给我杀了，捅出天有我来补。”
观音心下暗惊：“师尊决定与道家正面对决吗？”
“哼，道家法力高强的正仙，经过封神之战的大洗牌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小角色根本不敢为了个杨二郎跟我过不去，这一次不会引起佛道两家的大争端，最多只有一个玉鼎敢与我做对，也许还有一个……算了，不提他。玉鼎有危险，我不信尊师重道的杨戬不出来。”
观音道：“可是进了玄光幻镜就与世隔绝，在镜子里只能看见自己的生平经历，我们就算用玉鼎真人威胁二郎神，二郎神也不知道，如何激他出来？”
“如果杨戬与孙悟空真躲在玄光幻镜里做缩头乌龟，我就杀光玉泉山所有人。”如来右手握拳，道，“以杨戬的性子，决不可能长时间躲在里面，依我看来，他只不过是想和孙悟空两人单独打一场，不受其他人干扰，无论谁胜谁负，我都要胜利者出来之后面对整个玉泉山的鲜血和尸体。”
如来望着地上的那面镜子，恨恨道：“我要让世人知道，这就是与我作对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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