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五十六章
孙悟空当然没有出去杀如来, 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冲动少年了。
幻境里的故事还在演着。
孙悟空被压五行山, 春去秋来，时光流逝，堪称度日如年。
杨戬激沉香劈山救母, 逼玉帝王母改了天条后辞去司法天神的职位, 隐居于灵山, 与如来定下西游棋局。
孙悟空等人西游取经，行至平顶山, 与杨戬相遇。两人身后的画面又一样了。
西游开始了。杨戬微笑的样子, 悲伤的样子, 满头银发白衣如雪寂寞沧桑的样子, 身穿青色直缀做和尚的样子，又一一重现于孙悟空眼前。
杨戬做饭时，用两手食指和拇指组成一个长方形的框架，从框架里向远处偷看。先是看着孙悟空和紫霞，后就剔除了紫霞的身影，只看孙悟空一个人, 杨戬的眼神是那么哀伤。
杨戬在集贤镇与孙悟空一起逛街, 跟在孙悟空后面, 左手来回晃动, 寻找着能与孙悟空手影相合的机会。到孙悟空的手自然摆动至某一个地方, 影子恰好与杨戬的手相触, 杨戬的脸上便露出笑容来, 虚握了一下, 好像握住孙悟空的手一般。
杨戬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去杀紫霞，追着紫霞来到客栈后山，一枪扎进紫霞心窝。紫霞喘息道，主子给我下的命令是杀孙悟空，可是我不想杀他，因为我爱……杨戬不等紫霞说完就将枪尖向前一送，冷冷道，你敢爱上他，你就更该死了。
杨戬对孙悟空说，你以后知道了很多很多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想了，既然一定要分开，既然从来不可能，为什么你总要给我希望？
杨戬对玉鼎真人说，师父，我曾经想过把孙悟空推给一个女人，可是我后来不这样了，因为孙悟空不肯放弃，他如此勇敢，如果我主动放弃，岂不是输给了他？杨戬怎能有此懦夫之行？有些事，不去做，就一辈子不知道结果，即使十有八九要失败，但为了那剩下的十分之一成功的可能，我也要去做，虽死无悔。
杨戬与孙悟空坐在玉泉山上看晚霞，拿出风铃，对孙悟空说道，从今天起，你做我的家人，嗯？在得到孙悟空的同意后笑中带泪地紧紧拥住他。
杨戬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重现在孙悟空面前。
孙悟空痴痴地看着幻境里的那个天神。
杨戬离他那么远，幻境里的杨戬他永远摸不到，杨戬又离他那么近，就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过去，看曾经，看刻在骨头上的那些真真切切的情意。
孙悟空一直以为自己失去记忆，思想不得自由，是最痛苦的事，今天才知杨戬比他要痛苦百倍。
如果说残忍，什么都记得，比忘记要残忍得多。
孙悟空不记得了，所以西游路上他可以肆无忌惮去爱杨戬。
杨戬什么都记得，他要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孙悟空？
幻境里，孙悟空在问，你到底怕什么？
杨戬道，我怕你反悔。
孙悟空道，如果有一天我反悔了，就换你来追着我。
杨戬说好。
这次杨戬没有食言，他做到了。在孙悟空恢复记忆之后他死死抓着孙悟空不肯放手。
杨戬把天眼给了恶的孙悟空，孙悟空法力大增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杨戬。杨戬念了一句咒语，孙悟空的眼睛立刻流出鲜血来，大声惨叫，杨戬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动了什么手脚？
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杨戬说道，卑鄙小人的称号杨戬实在愧不敢当，毕竟如今你也学会了这种生存技能，你我半斤八两，彼此彼此吧。
孙悟空不再理会杨戬，驾云上天。
天空下起雨来，杨戬睁着瞎掉的双眼，面向孙悟空远去的方向，独自一人在漫天风雨中泪流满面。
孙悟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却彼此欺骗和伤害。难道爱，就等于伤害么？
当年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没事就看外面的风景，看着日头升了又落，花开了又谢，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孙悟空被压着不能动。
今晚的月光，还是昨晚的月光吗？其实不是了。今年的花，知道去年的花朵怎样盛开吗？其实不知道。所有的所有都变了，时光是世上最可怕的法术，能将一切改变，时光就像海滩上的风，吹起沙土，掩盖住最初的心意。孙悟空眼睁睁看着时光荏苒岁月变迁，看着星星在天空上排出各种各样的图案，看着鲜花一点一点地枯萎又重生，孙悟空被压着不能动。
孙悟空还活着。
孙悟空宁愿死掉。
“生不如死”这四个字不是说出来的，是熬出来的。
一闭上眼就看见血淋淋的同伴向他扑过来，让他替他们报仇。
他怕睡觉。
他一睡着，就梦见杨戬对他很好很好，很喜欢他的样子。梦的具体内容往往不记得，只记得梦里的感觉，相爱的感觉。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杨戬的好，正常来讲难道不应该梦见杨戬的坏吗？
他一宿一宿大睁着双眼，不肯睡。
他痛苦到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太阳落山的时候，这时他会想，太好了，我又熬过了一天。
但是熬过今天又怎样？
熬过今天还有明天，熬过今年还有明年。
他没有盼头。
他不怕苦难，他只怕不知苦难何时结束。
这种情况下，必须要恨点什么，才能熬下去。
他肯定自己绝对恨杨戬，真的真的恨他。
他想了那么多种折磨杨戬的法子，发挥了他所有想象力。
他想着我不能死，我留得命在总有出去的一天。
他想着我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杨戬。
三界内有一个人，叫杨戬，让他天天这么恨着，每次一想起就痛彻心扉，想撕碎他，喝他的血，啃他的骨头。可是如果没有杨戬，他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天天恨着想着念着呢？
他恨了他这么多年，怪了他这么多年，怨了他这么多年，到最后才明白，他其实爱了他这么多年。爱和恨到了极致之后，连孙悟空自己都分不清它们之间的界限。
爱为什么要给人带来苦果？难道玉帝王母严令禁止七情六欲竟是对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
爱给人带来的不是苦难，而是幸福。
爱既然可以毁天灭地，就也可以创造世界。
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想这些问题想了整整五百年，从没有一刻后悔过，即使到了那样的绝境，他对自己爱上杨戬的事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后悔。
孙悟空被压着，看见很多很多只有孙悟空才能够看见的美丽的风景。
草木五百年的枯荣，总有不服输的草在春风中绿了脸庞；日月五百年的升落，总会将光芒洒向人间；河水五百次的冰封，终究没有断流；山川五百载的默然不语，终被岁月雕刻出一个顶天立地。即使眼前是冰天雪地般的寒冷，也不能肯定在未来的某一日不会春暖花开。活着就是希望。只要孙悟空活着，孙悟空就不会认输。
此刻在玄光幻镜里重看过往，孙悟空才发现，原来杨戬也爱他这么多年。
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如果我一出五行山就去杀你就好了。”孙悟空道，“那样我就不会有今天的为难。”
杨戬站在孙悟空身旁，不看孙悟空，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他的身姿，依然挺拔如枪，他的容颜，依然俊美无俦。他随随便便的一站，就站成了一种无声的坚强，一种硬撑的冷漠。
“……为什么我即使失去记忆也还是会喜欢上你呢？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怎么能在一个人手里栽两次？”
杨戬听了就笑起来，好像颇为得意的样子。
“杨戬，这么多年……事到如今……我发现我对你的感情……一如当初，从未后悔。”
杨戬伸手抹去孙悟空脸上的泪，孙悟空才惊觉自己哭了。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孙悟空的面颊。
他的手有着灼伤人的热度，被他抚摸过的地方像着了火一样，烧得很疼。
他的神情还是没有太多的激动，他只是貌似得意地笑着。眼睛一弯，眼角细细的皱纹就显现出来，每一道皱纹都深深刻着悲怆。一滴晶莹的泪珠慢慢从眼眶里涌出，氤氲了皱纹，顺着脸颊滑落，最后狠狠砸在地上。
这是孙悟空第一次看见杨戬在他面前哭。
杨戬哭得毫无预兆，悄无声息，没有发出一丁点啜泣的声音。
于是孙悟空和杨戬不再管幻境里演了什么故事，站在那开始哭。
什么都不做，只是哭。
互相看着对方哭。
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
事到如今……
他们是应该哭一哭的。
孙悟空向前一步，一把搂过杨戬，把杨戬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杨戬也伸出手，反过来抱住孙悟空。
两个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也分不清是谁先发出声音的，两个人的哭声混在一起，断续的、压抑的、男人的哭声，在玄光幻镜里回响。什么仇恨，什么花果山，什么三界众生，什么西游棋局，什么如来佛祖，暂且都不去管它，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抱紧怀里的这个人，痛哭一场。
孙悟空把杨戬搂得死紧，几乎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杨戬张开嘴，一口咬住孙悟空的肩头，死死咬着，泪如雨下。
幻境里的故事演完了。
所有影像都消失，五彩的光芒，轮番变换。
戏，终于到了落幕的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有一个了断。
发泄过后，孙悟空擦干眼泪，放开杨戬。
杨戬从孙悟空怀里抬起头，扶正三山飞凤冠，整理一下盔甲，在孙悟空面前重新站成一杆枪。
孙悟空道：“我不能不杀你。”
杨戬道：“我明白。”
孙悟空道：“你道法高深，也许是你杀了我，我若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如来手里要好得多。就算我侥幸赢了你，也肯定打不过如来，所以你不必着急，你死了之后我马上会来陪你。”
杨戬道：“悟空，你不必动手，我自裁于此，给你一个交代。”
杨戬掣出三尖两刃枪，将枪尖对准自己脖颈。
孙悟空没有阻止，他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杨戬道：“我根本不想与你动手，而你若杀了我，后半生定会痛苦不堪，所以你不用杀我，我早打算自行了断。死的人是幸福的，请把这个幸福让给我。”
孙悟空还是没动。他的眼睛又成一片死灰。
杨戬道：“我最后有一个请求，三妹和沉香……”
孙悟空打断杨戬的话，“你的事我办不了。”孙悟空的语声无比镇定，“你死了，我肯定也活不长，只是先走后走罢了。”
杨戬的声音带了怒意：“你若是个男子汉，便须承担起你应承担的责任，怎么可以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孙悟空道：“那你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想先逃，把什么问题都留给我。”
杨戬颓然放下三尖两刃枪，全身再没有一丝力气，跌在地上，眼神木然。
孙悟空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也成了木雕泥塑。
幻影结束，黑暗渐渐侵袭过来，吞噬了孙悟空和杨戬。孙悟空站着，杨戬坐着，两人之间横亘着无边的黑暗，谁也跃不过去。孙悟空的披风无风自动，披风上绣的金色纹印动起来好像什么魔物在突围一般，杨戬的黑色蟠龙氅却静止在身后，沉重得让杨戬几乎不堪重负。
杨戬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叫道：“我们为什么要死！”
孙悟空被杨戬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杨戬这种疯狂激动的样子。
杨戬用力抓住孙悟空的衣领，将他扯过来，在他耳边大吼道：“你说我为什么要死！”
孙悟空当然答不出。
杨戬双目充血，脸颊的肌肉不停抖动，神色狰狞，状似疯魔，双手抓着孙悟空衣领，“这一切都是因为如来！对不对？”
孙悟空愣愣地点头。
“那么，死的应该是如来，为什么是我们？”
孙悟空仿佛明白了什么，惊而抬头，与杨戬对视，“你想干什么？”
杨戬松开孙悟空，向远处走了几步，转回身，郑重道：“杀神佛，毁天庭，帮你做到你当年在斩妖台上说过的……”右手一挥，大喝道，“屠尽三界！”
飞身而至孙悟空面前，道：“我想打一场仗，从我救母失败那一刻起想到现在。”
杨戬的思绪很乱，无意义地挥了挥手，把繁乱的思绪整理清晰，道：“要玩就玩个大的，神妖之战算什么，我要让整个三界都卷进去，谁也别想置身事外。”掐指算了一番，“我手里有一千二百个草头神，都是被我救过性命的，对我惟命是从，极为忠心，可算死士，凡间的二郎庙共有一万三千六十五间，每间庙有三名小神看守，这四万人可算做核心，在天为官期间笼络神仙大概六百五十人，可算做外围成员，还有……”
孙悟空道：“你算你手底下有多少人有什么用？难道你要反天吗？”
“杨戬反了又如何！”
孙悟空死灰的眼睛猛然一亮，一抹狠戾之色在眼中飞快掠过。
“规矩向来是先破后立，不破不立，温和的方法不行，那就换激烈的手段，至于具体是什么手段……”杨戬来回走着，“我可令人下凡投胎，引起凡间的大战，死的百姓一多，后面的事就好做了。我会让地藏王菩萨把死去的人炼制成冥兵，搅乱地府。金蝉子和须菩提祖师联系佛教，我负责道教，让道教十二金仙都参与进来，共同反天。”
“这样一来，岂不是三界都乱了……”
“没错！要不然就不玩，要玩就玩大的，三界内，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避，也逃不了！”杨戬捏着拳头，激动地道，“谁让我活不起，我就让他也不快活，我和你活不了，那其他人也都去死吧！”说到这冷笑一声，“天界稍有动荡便会引起凡间百姓的死亡，玉帝王母以往与我斗争皆是他们赢的原因，就在于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罔顾无辜人的性命，以至长久以来他们都忘了我杨戬是个什么样的人，更忘了我父母是怎么死的！我做事，只要下定决心，便不计代价，藏在骨子里的狠毒，也是时候对玉帝王母露一露了。要不然就不打，要打我就打到神仙都死光为止！如来玉帝王母他们不认输，不管死多少人，我都会一直打下去。”
杨戬狠狠盯着孙悟空，双目赤红，红得就像东方第一抹霞光，“你敢不敢先放下对我的仇恨，跟我一起打这场仗，待战争结束后再来清算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敢吗？”
孙悟空豪情万丈道：“有何不敢！如来把我们逼成这样，再忍下去就成乌龟了，就算最后妖怪死得一个不剩，猴属类从此绝种，孙悟空也愿意打这场仗！”
杨戬一指孙悟空，“你记住！我不会让你死！”又一指自己，“我也不会死。”杨戬上前一步，“我们一起打这场三界大战，改变世界，创建新秩序，让所有人获得自由，死的不是我们，是如来。”
孙悟空的热泪似又要涌出，喊道：“杀如来！”
杨戬伸出右手，等着孙悟空。黑暗中他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睛无比明亮。
孙悟空一把握住杨戬的手。
一场天界、人界、冥界都参与的惨烈无比的神妖大战，就这样打响。
很多年以后，人们谈论起三界混战的起因，问玉鼎真人，杨戬忍了上千年，为何突然下定决心了？
玉鼎真人看着花果山的满山青翠说，情之一物，创世之因，无情到头，才是深情。
孙杨二人听了只置之一笑，并不多言，携手并肩，去沙场点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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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陶罐上
早有关于我们的传说
可你还不停地问
这是否值得
当然，火会在风中熄灭
山峰也会在黎明倒塌
融进殡葬夜色的河
爱的苦果
将在成熟时坠落
此时此地
只要有落日为我们加冕
随之而来的一切
又算得了什么
——那漫长的夜
辗转而沉默的时刻
——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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