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梦的化装
前几天有一位在港大教书的朋友来找我,谈起许地山先生,也谈起他在香港时所写的那本怪书《扶乩之研究》。许地山先生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并曾用“落华生”的笔名写过一些小说和散文,他小说的特色是“禅昧”很浓!里面经常含有佛经的哲理。抗战时,他曾在香港大学教书,《扶乩之研究》就是在那个时候写的。
一般人觉得这是本“怪书”,乃是因为它涉及精神活动的领域,讲得相当“玄妙”的缘故。据说扶乩的“乩手”,可能一字不识,但也会写出旧诗词,甚至英文法文的诗来。据许地山的解释,乃是一种“精神交感”的现象。假如旁观的人,没人懂写旧诗,“乩手”就不可能写出旧诗;旁观的人,没人懂英文,“乩手”就不可能写出英文。“乩手”之能写出超乎他文化水平的东西,乃是因为他的精神受到感应,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中,接受了别人的智慧。这种说法的确怪得可以,我没有“扶乩”的经验,我自己也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不过,由此谈开,我们倒谈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那就是关于精神领域的研究,在近代颇为盛行,而且渐渐有了合乎科学的解释。例如关于梦的解释,就有不少心理学者写过专书。其中最著名的当推弗洛伊德(SigmundFreud)的《梦的解析》(TheInterpretationofDreams)。弗洛伊德的学说,诚然有不少“唯心”的观点,但他到底是第一个建立完整的体系来解释精神活动的人(近代的精神分析学就是他所创的)。有人说他给人类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心灵世界)的窗户。
新的心理学批判了他某些非科学的观点,但也接受了他某些合乎科学的观点。关于弗洛伊德的批判,是一个复杂的学理讨论,我不想在这里谈。在这里我只想谈他《梦的解析》中一个有趣的题目——关于梦的化装。据他的理论,每一个人的精神领域中,都有“潜意识”存在,所谓“潜意识”简单的解释就是人们不敢表现出来、埋藏在心底的一种意识。例如性的欲望,想偷东西的欲望,憎恨父亲的思想……诸如此类不容于道德习俗的东西。这些欲念由于受到压抑,根本不敢在正常的意识里存在(即想都不敢想也),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弗洛伊德把人类的意识比喻为一座漂浮在海中的大冰山,大冰山有十分之九是藏在水底的,只有十分之一露在水面。那藏在水底的十分之九,就是潜意识了。
被压抑了的欲念虽然不敢在意识中表现出来,但却常常在梦中出现。可是由于道德习俗等,所加于精神的“制裁作用”,即在梦中这些欲念也不可能赤裸裸地按它本来的面目表现。弗洛伊德把制压精神活动的道德观念比喻为“心灵的看门人”,梦也要经过看门人的检查,没有问题才能通过。因此表现潜意识的梦,都要经过“化装”,好通过“检查”,这也就是梦的现象常常稀奇古怪,难于解释的理由,因为它们都经过“化装”,把本来的面目隐藏了。
弗洛伊德这个学说,大多数的欧洲心理学家都采用的。例如以研究变态心理著名的E。S。Conklin给“梦”所下的定义就是:“一种被抑制的欲念之隐瞒的表现。”我个人的见解认为在解释某些关于“梦的化装”的现象,可以引用这个定义,但不能概括所有的梦。如果读者有兴趣的话,将来我再谈各个种类的梦。根据这种理论,据说在梦中和猛兽搏斗,常常就是表示憎恨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是代表一种令人害怕的威严的。梦中上青天去采摘星星和月亮,据说也是一种性的欲念。在《七剑》里也曾写过一段“梦的分析”,冒浣莲给桂仲明解说他的怪梦,因而使他恢复记忆。所用的“群梦”道理,就是根据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的。关于“梦的化装”的学说,是否能够成立,现代心理学家还在讨论中。在武侠小说中,应用精神分析的学说,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不知道读者们有没有趣味?选自《三剑楼随笔》怪梦不怪梦的内容常常是离奇怪诞的,因此有人认为梦如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德国十九世纪浪漫派的作家诺瓦利斯(Novalis)写道:在梦中我们占有一个世界,幻想随其所欲地织成它的网,把一切溶解成幻的烟雾。忧愁与欢快,死与生命,我与你在梦中同度。其实把梦理解为“幻的烟雾”只是诗人的想象,梦还是与人的年龄、生活经验等等有关的。心理学家吉敏斯(Kimmins)曾详细研究了好几千个梦,发现许多梦都随着年龄而变换其内容。例如做神仙的梦最多是在儿童时代,爱情的梦是在青春期,贫苦孤儿常常在梦中见着他的父母和得到玩具,老人的梦常常是往事的回忆。可见梦也是因人而不同的。
研究梦的书,有一章专门讲“梦的分类”,其中最怪的是“预告的梦”(PremonitoryDreams),相当于中国所说的“梦谶”,即所梦的事,带有一种“预兆”的性质。据说有一个人发梦搭飞机,机场的人一个个地叫唤旅客的名字,叫到他时恰巧是第十三个,他正想上机,忽然见着十几具烧焦了的尸体抬出来,心中一惊就醒了。他本来第二天要搭飞机到某地去的,因为有这样的怪梦,临时改期。结果这一班飞机当真失事,死了十二个人。这个梦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不过纵许是真的,也并不含有神怪的成分。心理学家的解释是:因为一个人常会梦到他所关心的事情,会做着各种各样的梦,好的坏的都有,这样便可能有偶然的巧合,即梦中的内容与他以后发生的事实相符合,因此他自己便相信这是一种“预兆”,而别的人也相信了。因为人的心理都是好传播奇怪的事。其实更多的梦,和以后发生的事并不相符,不过没有人“津津乐道”罢了。我们也常会听人说起这类的梦。儿女在异乡接到家信,知道父母生病,于是发了"怪梦",梦见父母在某月某日死去,结果真的在那天死了,因此便怀疑至亲至爱的人,大约心灵上有冥冥的联系。其实这也不过是一种巧合,儿女关心父母是极自然的事,得知他们的病后,在所发的“好梦”和“噩梦”中,又必然是“噩梦”占大多数,这就有可能真应了“梦谶”。不过另有“怪梦”,倒是梦中的内容常和以后的事相符的。有一个人梦见他患了“盲肠炎”,而必须开刀,割口是在腹上,似乎觉得很痛。他痛醒了,发现他明明健康得很,并没有动手术的必要。但不久之后,他却真的患起肚痛来了。对于这样的梦又如何解释呢?的确有些病症是先在梦中发现的,因为人在睡眠中神经容易知觉,炎症发生的最早时期常在睡眠中出现,因此即剌激而为梦;但不到炎症的病状加甚时,不会搅乱醒时的意识。即在醒时,这种程度的炎症,还不足产生感觉或知觉。这种梦称为“前征的梦”(ProdromicDreams),意思是这样的梦,乃是代表一种将要来到的“征象”。还有一种怪梦称为“集团的梦”(CollectiveDreams),这种梦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在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梦。“集团的梦”必然是有许多人在同一情况之下睡眠,因此便有差不多同样的梦。例如有很多士兵,忽遽地驻扎在一个荒凉的屋子里,他们听到地方的传说:这屋子里有鬼。于是他们在晚上睡觉时果然被惊醒了,大多数都说是梦见鬼在他们胸上跳。无疑的这些士兵听到了鬼的故事,所以睡的时候都带着恐惧心。又因为他们都是挤在-起,空气不流通,所以大家都同时感觉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做成了一种梦的剌激,于是,在睡时便引起在他们心中所遗留的鬼的故事了。
在谈了几种“怪梦”后,我们可以说梦虽然经常表现得离奇怪诞,但却与现实生活有关联。它绝不会“无因而至”。
选自《三剑楼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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