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从查理·卓别林谈到孤独感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他在看卓别林(CharlieChaplin)的《舞台春秋》(Limelight)时,流了四次眼泪,我相信这绝不是他夸大的说法。我自己是很久很久以来没有流过泪的了,但当我看到查理所演的卡华路在小酒吧里那一份佯狂,那一份狂歌带哭的神态,和在临终前拼命地拉着生命的提琴,想在“生”的颂赞中净化了他“死”的苦痛时,我也不自觉地感到难过,想“逃”出来,“逃避”查理对我情感的“压迫”。事后我静静地思索,那位朋友的流泪和我的想“逃避”,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舞台春秋》所渲染的那种感情,还能够深深激动我们这些从旧社会出来的知识分子。
从旧社会出来的知识分子,大都有同一毛病,老是感觉自己孤独,感觉到没有人了解的悲哀。我那位朋友是写诗的,我记得,他似乎就写过“把斗室当做自己的牢狱,在牢狱里自己寂寞地数着自己的脚步!”的诗句。旧知识分子“在心灵深处,总有一个个人的小王国”,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早期的何其芳就写过:“每一个夜里我寂寞得与死临近。”“我遗弃了人群而又感到被人群所遗弃的悲哀。”再推远一点,“诗人节”所纪念的诗人屈原,在他的《离骚》里也慨叹着:“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翻成白话诗就是“没有人了解我也就由他去吧,只要我内心是真正的芬芳!”这种感情,与《舞台春秋》所渲染的感情是合拍的。查理创造了一个“孤芳自赏”的卡华路,又给他创造一个“红颜知己”的女艺人,我想,这正是他扩大了这种孤独感,同时创造了一个“知己”来填补他心灵的空虚。
说来也有趣,历史上(不单是“历史上”,直到今天还有)许多文人都喜欢“创造”一个了解自己的异性知己。例如清朝诗人黄仲则,就把一个本来是庸俗的盐商女儿,描写成为自己的知己,说她“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迫方回”。这真是天晓得。许多文艺小说里,男主角(常常是作者的自拟)也总会有一个“蕙质兰心”的女朋友,大概也是这种心理表现吧!
查理还是一个从“我”出发的人道主义者,他还没有跨过这一步。从“我”出发的,常常看不起群众,查理在《舞台春秋》里假卡华路的口说“一切个人都很好,但当他们成为一群时,就像无头的野兽一样。”又说:“只有当我饮醉了酒时,才可接近他们。”我想正是这样对群众的看法,阻止查理更跨前一步,阻止了他成为更伟大的艺术家。然而查理还是伟大的,?舞台春秋》还是好的,虽然它也有这么多不健康的东西。为什么?因为《舞台春秋》是在五○年代的美国摄制的,片子里所要求的“人的尊严”、“对生命的赞美”等等,这些东西,正是现代美国所缺少的。因此他纵然是个个人主义者吧,也还是一个进步的个人主义者。他借卡华路的口说:“这个世界的麻烦,就在于我们轻视我们自己。只要不害怕生活,人生是可以很奇妙的。”我以为他说得很好。从“我”出发的东西,要看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写的,才可以很正确地估计它的价值。
例如雨果(VictorHugo)的《欧那尼》(Hernani),那也是纯粹歌颂“个人”的东西,但它是代表了当时新兴资产阶级的向上的,所以也就是好的。然而假如今天的文艺青年,还从“我”出发,还有浓重的孤独感地活着,那我就要摇头了。虽然我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摆脱这些阴影,但我是想努力向“我们”走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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