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梁启超集词句联
赠徐志摩的集词联
一九二三年，从灯节至中秋，超过半年的时间，梁启超都是在病榻旁陪
伴爱妻，以读词自遣。他自称桌上枕边经常摆着的是一部汲古阁的《宋六
十家词》，一部王幼遐刻的《四印斋词》，一部朱古微刻的“彊村丛书”。
他就把这些词集中的好句子“集句作对联闹着玩”，集成两三百副之多，
不过收录在《饮冰室诗话》中的则只有四十九副。
在梁启超所集的词句联中，他自己认为最得意的是下面这副：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依次序，所集的词句出于吴梦窗的《高阳台》、姜白石的《点绛唇》、
陈西麓的《秋霁》、辛稼轩的《清平乐》、洪平斋的《眼儿媚》和陈简斋
的《临江仙》。其中以姜白石的《点绛唇》最出名。词云：“燕雁无心，
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
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此联是他特地集来送给他的得意门生徐志摩的。他说：“此联极能表出
志摩的性格，还带着记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尔游西湖，别有会心。又尝
在海棠花下，作诗作个通宵。”泰戈尔是印度大诗人，来华访问时，就是
由徐志摩担任翻译的。
醉来还醒
醒来还醉
梁任公又有赠蹇季常一联，自己也颇得意，联云：
最有味，是无能，但醉来还醒，醒来还醉；
本不住，怎生去，笑归处如客，客至如归。
上联集朱希真的《江城子》、张梅崖的《水龙吟》；下联集刘须溪的《贺
新郎》、柴仲山的《齐天乐》。任公自言：“此联若是给平常的朋友看见，
我想无论何人都要拍案叫绝，说能把他的情绪全盘写出。”“蹇”姓极少
见。蹇季常的生平，据高伯雨先生电告：蹇季常，原名念益，前清举人，留
日学生，是民初一个著名政客。民国二年（一九一三）五月，梁启超、汤化龙
组织进步党，蹇是进步党的文胆和策士，并曾任北洋政府的肃政使和国会
议员。他好酒，陈师曾曾给他画《季常对酒图》。（此或即梁赠他联中的
“醉来还醒，醒来还醉”的本事。）一九三〇年他吞服一百粒安眠药自杀
身亡。
上述二联，是任公集来专赠某一位友人的。另外，还有他的朋友在他的
集句联中自行挑选，然后请他写赠（与专赠有别）的。他的朋友都是当时
名士，眼光自然不差，故这些集句联可说均属佳作。
刘崧生挑的一副，集的都是姜白石词句：
忽相思，更添了几声啼鴂；
屡回顾，最可惜一片江山。
“更添了几声啼鴂”和陈师曾那副集句联中的“春渐远汀洲自绿”同
出一词，即姜白石那首著名的与友人“载酒南郭，感遇成歌”的《琵琶仙》。
录上半阕：“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
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
休说。”
胡适之挑“蝴蝶儿”
胡适之挑的一副是：
蝴蝶儿，晚春时，又是一般闲暇；
梧桐树，三更雨，不知多少秋声。
限于篇幅，句子的出处不详述了。只挑其中最出名的一首来说（以后均
依此例）。“梧桐树，三更雨”出温庭筠（飞卿）的《更漏子》一词。词
云：“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
到明。”
说来有趣，胡适之作的第一首白话诗，就是因“蝴蝶儿”而触发灵感
的。他说：“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长林乱
草。远离着赫贞江，我忽然看见一对黄蝴蝶从树梢飞上来。一会儿，一只
蝴蝶飞下去了；还有一只蝴蝶独自飞了一会儿，也慢慢地飞下去，去寻它
的同伴去了。我心里颇有点感触，感触到一种寂寞的难受，所以我写了一
首白话小诗，题目就叫做《朋友》，后来改作《蝴蝶》。”见胡适的《四
十自述》）其时是在一九一六年，他在美国的绮色佳。这首小诗如下：“两
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
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他挑这副以“蝴蝶儿”作起句的集词
联，可能是与他作的第一首白话诗有关吧。
语已多
情未了
胡适那首《蝴蝶》诗，虽有寓意，却嫌太过浅露，无情致可言，以现在
的新诗水平来看，实在幼稚得很。但他这首诗是写在七十多年前的，是第
一首白话诗，在当时却是大胆的“尝试”。他挑的那首“蝴蝶儿”集词句
联，在《饮冰室诗话》那四十九副集词句联中，也只能算中中之作；不过
因联以人传，才“出名”罢了。我觉得丁在君挑的那副就好得多，联云：
春欲暮，思无穷，应笑我早生华发；
语已多，情未了，问何人会解连环？
丁在君即近代地质学家丁文江，曾任国民党政府的中央研究院总干事。
“应笑我早生华发”句出苏东坡的《念奴娇》。本联集句以此词最出名，
但因人所熟知，不拟谈了。“语已多，情未了”出牛希济的《生查子》，
也是一首好词，可以谈谈。词云：“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
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
怜芳草。”这首词是写送情人远行的，最后两句，尤其为人赞赏，好处在
于艺术上的联想手法。绿罗裙和芳草同一颜色，情人送行，“语已多，情
未了”，临走还回头说道：“望你记得我，我今天穿的是绿罗裙。以后你
见到芳草，就请你记得我穿的绿罗裙，而怜惜芳草吧。”怜惜芳草，亦即
怜惜她了，这是转折的“代入法”。
落花飞絮
随意绕天涯
任公的弟弟仲策也挑了一副：
曲岸持觞，记当时送君南浦；
朱门映柳，想如今绿到西湖。
“曲岸持觞”句出辛弃疾的《念奴娇》，“朱门映柳”句出秦少游的《满
庭芳》，这两首词同样有名。我个人则比较喜欢辛弃疾那首。限于篇幅，
录上半阕：“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
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前人评此词云：“东坡是衣冠伟人，稼轩则弓刀游侠。‘楼空’二句，当
识其俊逸清新，兼之故实。”（《词辨》卷二）此联情景交融，堪称佳构。
但“送君”与“绿到”则稍嫌对仗欠工。不过依“不成文”习惯，集句联
的对仗是可以不必太过严格讲究的。
林宰平挑的一副是：
酒酣鼻息如雷，叠鼓清笳，迤逦渡沙漠；
万里夕阳垂地，落花飞絮，随意绕天涯。
“叠鼓清笳”句出周密（草窗）的《高阳台》。录上半阕：“照野旌旗，
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樽前茸帽风攲。秦关汴水经行地，
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写西北景物，气象
雄阔。论联语本身，“酒酣”“万里”对仗欠工。但其他句子，则不但对
句工丽，意境亦极佳。
冷香飞上诗句
梁任公的集词句联，除了赠人的之外，他自己认为“惬心”的还有几十
副之多。现选录若干，供同好欣赏。
水殿风来，冷香飞上诗句；
芳径雨歇，流莺唤起春醒。
“水殿风来”句出苏东坡的《洞仙歌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此词太过有名，谈者亦多，不拟赘述。“冷香飞上诗
句”出姜白石的《念奴娇》词，亦是名作。谈者则似较少，倒不妨介绍：
闹红一舸，记来时，常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
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
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
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
沙际归路。
这首词是咏荷花的。“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以荷花比美人，写
“她”的体态，以及诗人所得的感受。堪称咏荷的千古绝唱。
独上西楼，天淡银河垂地；
高斟北斗，酒酣鼻息如雷。
“独上西楼”句出李后主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
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高斟北斗”句出张于湖的《念奴娇》：“尽挹西
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对仗工丽。
此情谁得知
续谈任公自己认为是“惬心”的集词句联。
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
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上比出毛文锡的《醉花间》，下比出温庭筠的《菩萨蛮》。温词较出名，
录如下：“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此联写情含蓄，
意境亦佳；微疵是平仄稍有失调。
温庭筠（飞卿）的词作中，调寄《菩萨蛮》的甚多，说来有个令人啼笑皆非
的故事。原来温是唐宣宗时进士，宣宗爱唱《菩萨蛮》词，宰相令狐绹命温撰写
新词，并据为己有，进呈皇上邀宠，戒温勿泄。但温终言于人，由是不得重用。
温亦有言曰：“中书堂内坐将军。”讥相国无学也。龙榆生编的《唐宋名家词选》
收录有温飞卿的《菩萨蛮》六首，任公集句所出的即其中之一，但不是最出名的
一首。最出名的一首如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词写美人晨起梳妆。“小山重叠金明灭”是指闺房内画着金碧山水的
屏帷，被朝阳映照，明灭不定也。最后两句则是写美人因绣襦上的鹧鸪成
双而顾影自怜。
燕子不归，几日行云何处去；
海棠依旧，去年春恨却时来。
本联集句中，以取自欧阳修的《蝶恋花》一词最出名。词云：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
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
依梦里无寻处。
欧阳修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宋朝古文运动的领导者。在“文”这方面
他是主张“载道”的，给读者的印象是“一本正经”；但在“词”这方面
（尤其小令），则常流露出风流才子的真面目，颇多表现性灵的“绮情艳
语”，本词即是一例。
春归何处问黄鹂
满身花影倩人扶，我欲醉眠芳草；
几日行云何处去，除非问取黄鹂。
“除非问取黄鹂”句出黄庭坚的《清平乐》。此词甚有名，且曾有人用
作例子，以解释有关“美学”的一种学说，因录如下：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吹过蔷薇。
美学中有一派是主张“美即生活”的，创此说者是俄国十九世纪美学家
车尔尼雪夫斯基，中国近代赞同“现实主义”的美学家多主此说。它的基
本论点是：令人感觉可爱的事物，也就是与实际生活有密切关联的事物。
美不是抽象的，而是通过具体的事物来表现生活中的感受的。以这首词为
例，我们读了觉得很美，尤其下半阕更美。为什么？因为“黄鹂”和“蔷
薇”都是生活中习见的东西；而“春”呢？还是比较抽象的东西（不能用
手去捉摸）。现在词人把它们联系起来，虚拟黄鹂用歌声作答，而瞬息间
又已被风吹过蔷薇。鹂歌无人能解，而又很快消逝，这就衬托出春天已经
过去，引起了人们对“春归何处”的伤感了（欢乐中有美，伤感中也有美）。
这种情感是否健康那是另一问题，但它是由生活的联想而引起的。
最可惜一片江山
燕子来时，更能消几番风雨？
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
本联所集词句，以出于辛弃疾的《摸鱼儿》一词最著名。（“更能消几
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但因此
词谈者甚多，不赘。其次著名的是姜白石的《八归》，本联中的“最可惜
一片江山”与前述陈衡恪集姜词中的“芳莲坠粉”都是出自此词。录上半
阕：“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筱墙
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
总付与啼鴂。”“水面琵琶”典出白居易的《琵琶行》：“忽闻水上琵琶
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姜白石此词是给好友送行的，用此典是感叹情景
冷落，不似白居易当年犹有人为弹琵琶也。
一响销凝，帘外晓莺残月；
无限清丽，雨余芳草斜阳。
“帘外晓莺残月”句出温飞卿的《更漏子》：“星斗稀，钟鼓歇，帘外
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
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春欲暮，思无穷”两句，任公亦
曾用于赠丁在君联，其对句则为“语已多，情未了”。
玉宇无尘
春心如酒
玉宇无尘，时见疏星渡河汉；
春心如酒，暗随流水到天涯。
“暗随流水到天涯”句出秦少游的《望海潮》，在《淮海词》（秦之词
集）中甚有名，录如下：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
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事事
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此词原题《洛阳怀古》。“金谷”是古代洛阳的名园，西晋豪门石崇所
建。“铜驼”是古代洛阳的一条街名。本联对仗十分工整，意境亦佳，在
集句联中极为难得。个人看法，此联堪与任公自认为最得意的送徐志摩一
联比美。
小楼吹彻玉笙寒，自怜幽独；
水殿风来暗香满，无限思量。
“小楼”句出南唐中主（李璟）的《浣溪沙》一词“菡萏香销翠叶残，
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
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鸡塞”，古地名，又名“鸡
鹿塞”，在今内蒙古杭锦后旗，汉时为北边要塞。
山映斜阳天接水
千里归艎，山映斜阳天接水；
一声长笛，雁横南浦月当楼。
此联对仗亦甚工整。“山映斜阳”句出范仲淹的《苏幕遮》一词：“碧
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华无情，更
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
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此词为融情入景的范例之作，王实甫的《西
厢记》长亭送别一折，有几句就是从此词“化”出来的。（“碧云天，黄
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
泪”。）清代名词家彭孙遹赞此词云：“前段多入丽语，后段纯写柔情，
遂成绝唱。”
遥夜相思更漏残，不如休去；
群芳过后西湖好，曾有诗无？
此联甚富情韵，对仗则欠工整。但若以“命意为先”，在集句联中亦无
须苛求了。“群芳过后”句出欧阳修的《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
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
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欧阳修曾作《采桑子》十首吟咏西湖风光，
此词为其中的第四首。夏敬观评这十首《采桑子》云：“此颍州西湖词。
公昔知颍，此晚居颍州所作也。十词无一重复之意。”
大小晏的词句
欲寄此情，鸿雁在云鱼在水；
偷催春暮，青梅如豆柳如眉。
“鸿雁”句出晏殊的《清平乐》：“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
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
绿波依旧东流。”晏殊字同叔，宋仁宗时，官至宰相。史称他位居台阁，
赋性刚峻，但他的词却是温柔赡丽、闲雅有情思的。他擅长写情，尤擅长
刻画女孩儿家的心事。他最为后世传诵的名句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
相识燕归来”，句出《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
徊。”
酒醒帘幕低垂，烛影摇红夜将半；
过雨园林如绣，东风吹柳日初长。
此联上半对仗稍欠工整（如“酒醒”之对“过雨”），下半则甚佳。“酒
醒”句出晏小山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
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小山名几道，是晏殊的
幼子。父子均以词名，人称“大小晏”。
寒雁先还
江梅有约
寒雁先还，为我南飞传我意；
江梅有约，爱他风雪耐他寒。
“爱他风雪”句出朱希真的《鹧鸪天》：“检尽历头冬又残，爱他风雪
耐他寒。拖条竹杖家家酒，上个篮舆处处山。
添老大，转痴顽，谢天教
我老来闲。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朱希真名敦儒，他的词
浅白如话，不避俚俗。词集名《樵歌》，即是表现他这个特色的。
小楼昨夜东风，吹皱一池春水；
梧桐更兼细雨，能消几个黄昏。
此联亦是富于情韵，然对仗欠工。
“小楼”句出李后主的《虞美人》，“梧桐”句出李清照的《声声慢》，
二词知者太多，不拟谈了。“吹皱”句出冯延巳的《谒金门》：“风乍起，
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捋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
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冯延巳字正中，南唐中主李璟
的宰相。李璟本人就是一个文学史上有名的词人，因此君臣甚相得。这首
词有段佳话，“冯延巳作《谒金门》，中主戏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
底事？’冯对曰：‘未若陛下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也’。”（《雪浪斋日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传诵至今。
流水寄情
海棠依旧
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
下比出孙洙的《河满子》：“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
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
黄叶无风自落，
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
处追寻。”孙洙字巨源，在宋神宗元丰年间，官翰林学士。他和苏东坡是
好朋友，苏东坡那首“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樽酒相逢，乐事回头
一笑空”的《采桑子》，就是因为和他在润州的多景楼相逢而写的。孙洙
的词，也正如苏东坡所说，其特色就在于“多情多感”。“天若有情天亦
老”是传诵至今的名句。
试凭他流水寄情，却道海棠依旧；
但镇日绣帘高卷，为妨双燕归来。
“却道”句出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词中的“绿
肥红瘦”一句，《苕溪渔隐丛话》评云：“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
多佳句。‘绿肥红瘦’，此语甚新。”
极目空寒
苍波无语
楼上几日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西窗又吹暗雨，红藕香残玉簟秋。
此联若只论对仗，亦是“半截观音”（上半欠工，下半甚佳）。“杜鹃”
句出秦少游的《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
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
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词是少游四十九岁那年被谪
郴州时所写，乡关之思，跃然纸上。堪称《淮海词》集中精品之一。有人
曾评：“既云‘斜阳’又云‘暮’，乃是语意重复。”其实不过是加强语
气的一种手法，不足为病的。
冷照西斜，正极目空寒，故国渺天北；
大江东去，问苍波无语，流恨入秦淮。
此联若非过分吹毛求疵，对仗是可算相当工丽的。“故国”句出姜白石
的《惜红衣》。限于篇幅，录下半阕：“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
藉。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
三十六陂秋色。”姜白石名夔，他的词特色在于“审音创调，莫不考究；
琢句炼字，务求工巧；喜咏物，好用典”，是南宋格律古典派的代表作家。
笑倦游犹是天涯
笑倦游犹是天涯，万里乾坤，不如归去；
望客里又过寒食，一桩心事，曾有诗无？
“笑倦游”句与前面所谈那副联中的“冷照西斜”句同出周密的《高阳
台》：“小雨分江，残寒迷浦，春容浅入蒹葭。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
梦魂欲渡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萋
萋望极王孙草，认云中烟树，鸥外春沙。白发青山，可怜相对苍华。归鸿
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周密
字公谨，号草窗。其词镂冰刻楮，独标清丽，与吴文英（梦窗）并称“二
窗”。此词是他寄友人之作。
呼酒上琴台，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
明朝又寒食，正海棠开后，燕子来时。
“明朝”句出姜白石的自度曲《淡黄柳》：“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
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
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
碧。”此词字美句丽，音和调谐，可当“醇雅”之评。最后三句，尤其是
“虽格调高绝”的写景名句。不过王国维则认为他“虽格调高绝”，却病
在一个“隔”字。
软语商量
冷香摇动
梁启超作了差不多三百副集词句联，收在《饮冰室诗话》中的也有四十
九副之多，不能尽录。现再选几副较精彩的，略加评注，供同好欣赏：
泣残红，谁分扫地春空，十日九风雨；
举大白，为问旧时月色，今夕是何年？
“泣残红”“举大白”对得甚妙。“十日九风雨”对“今夕是何年”则
稍欠工。
罗衣特地春寒，细雨梦回，犹自听鹦鹉；
殊乡又逢秋晚，江上望极，休去采芙蓉。
“罗衣”句出冯延巳《清平乐》：“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殊乡”句出周美成《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
此两句对得甚好。
笑索红梅，香乱石桥南北；
醉眠芳草，梦随蝴蝶西东。
对仗相当工整。联语有胡适新诗的味道。
软语商量，燕子飞来窥画栋；
冷香摇动，绿荷相倚满横塘。
若依集句联标准，此联对仗可算工丽，“软语”“冷香”两句尤妙。
高处不胜寒，见姮娥瘦如束；
多情应笑我，搂虚空睡到明。
对仗虽犹欠工，但“见姮娥瘦如束”“搂虚空睡到明”则堪称别出心裁
的奇句。
波暖尘香
醉轻梦短
梁启超在《苦痛中的小玩意儿》一文中，说“诗句被人集得稀烂了，词
句却还没有”。因此一见陈师曾的集姜词联，叹其工丽，遂继起效之。其
实，集词句联也是古已有之的，只不过未到“稀烂”的程度罢了。梁章钜
的《楹联丛话》中就收录有一副集词句联，论其工丽，依我看是绝不在陈
集姜词一联之下的。任公博览群书，《楹联丛话》这类普通的书，他一定
看过，可能一时没有注意，以至于在该文未曾提及。我替他补谈吧。
据《楹联丛话》卷六“胜迹上”所述有关此联的本事是：“道光初，金
陵有某大姓，葺治水榭，有客为集宋人词句，作楹联赠之……意匠新巧，
颇得诵于时。”联语如下：
波暖尘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
醉轻梦短，在灯前欹枕，雨外薰炉。
本来按“不成文习惯”，集句联在格律方面是可以稍稍“放宽”的；但
此联即使严格按照对联艺术，亦是无疵可寻。它是“两边各自成对”格：
“波暖”与“尘香”成对，“醉轻”与“梦短”成对，“槛曲萦红”与“檐
牙飞翠”成对，“灯前欹枕”与“雨外薰炉”成对。
此联依次集张玉田、姜白石、毛泽民、吴梦窗词句，而以集自姜词的两
句最出名。
“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句出姜白石的《翠楼吟》。词如下：“月冷龙沙，
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
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
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
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此词是姜白石在淳熙（宋
孝宗年号）丙午年（一一八六）冬天为武昌的安远楼落成而作的。王国维
在《人间词话》中论“隔”与“不隔”，曾以此词为例，说：“‘此地，
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则隔矣。”有关此词详解，读者
若有兴趣，请参看香港三联书店出版、刘斯奋选注的《姜夔张炎词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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