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辜负，世味熬煮的茶
不辜负，世味熬煮的茶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唐·王梵志
世无百年人，拟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唐·王梵志
一提及禅佛，便会觉得，那是一种虚幻缥缈的境界，有着不可领悟的玄机。却不知，深刻的见解，表达的即为朴素的道理。而朴素的外在，却寄寓深邃的内涵。我们总把佛界看作是谜，费尽心思地想要琢磨出最后的谜底。却不知，人生这一局棋，关于输赢，我们其实无能为力。迷惘之时，多半在局内，了悟的时候，人已在局外。若用平和的心态，看凡间一切，简单明了。若用复杂的心态，看万丈红尘，则为世相所迷。
这就是所谓的人间有味是清欢、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含义。有这么一个僧者的诗，流传甚少，格调不高，却语言简洁，通俗易懂，似一杯清茶，平淡耐品。他就是唐代白话诗僧王梵志，他的诗，其言虽朴，其理归真。多用简单朴实的佛理，劝诫世人行善止恶，亦对世态人情多有讽刺和揶揄。被烦琐的尘事，折腾得心力交瘁时，读几首他的诗，有一种吃多了山珍海味后咀嚼馒头菜根的清香；也有一种住腻了高楼大厦回归田园的怡然。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需要那么一册或几册适合自己的书卷。不需要华丽的文字，不需要浓郁的墨香，只要能让一个饥渴之人得到满足，就是好书。一个有内涵的人，有气度的人，可以在一株草木里，看到情感和禅意；视一粒粉尘为知己，为良朋；更可以在纷繁中寻到清闲，在尘泥里觅得甘露。这些，都源于心的境界，心清则朗，心浑则浊。在世道匆匆的轮回里，我们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只是不知道，谁可以有把握让自己回到最初的纯一。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多么朴素直白的诗句，没有任何的修饰和遮掩，却让人如饮醍醐。你是帝王将相也好，是布衣百姓也罢；你叱咤风云，或卑微懦弱；你家财万贯，或身无分文；你国色天香，或臼头深目，在死亡面前，都微不足道。死神可以在任何时候，不打招呼就终止你一世人生。你要说的话，没有说完；你要做的事，没有做完；你爱的人，也没有爱够。生命只有一次，不会给任何人重来的机会。多少英雄不寿，多少红颜薄命，死的时候，只是几棵荒草，一抔尘土，覆盖了这短暂的一生。
以土馒头来喻坟墓，直接入骨，似讥讽，又带着无奈。这个土馒头，被弃于城外，杂草丛生，孤寂难当。馅草却在繁华的城里，他们此刻享受荣华，逍遥自在，临死的那一天，也要住进土馒头里，以黄土为房，荒草为被，和影子说话，与寂寞为邻。无论你喜不喜欢这个土馒头，它都将是你最后的归宿，因为死亡是必然的结果，由不得任何人选择。每个人都懂得自然的规律，可是面对生死，却不能坦然，无法彻悟。而死亡的沉重，却被诗人幽默的语调轻松化解。
“世无百年人，拟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我们都是碌碌凡人，在别无他法的时候，只能接受生老病死的定律。没有谁可以长生不老，有人却执着地广求仙药，妄图成仙，免去轮回之苦。据传王羲之的后人陈僧智永善书，名重一时，求书者众多，以致踏穿门槛，于是裹以铁叶，取其经久耐磨。这里的“打铁作门限”，则引于此。多少人，孜孜不倦地追求，为人生做好长远的打算。却不知，只是徒劳，惹得人拍手取笑。宋代范成大曾把这两首诗的诗意，铸为一联：“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诗是《红楼梦》里妙玉的最爱，她亦悟出了生死这个看似隐含玄机实则浅显的道理，而“铁槛寺”和“馒头庵”的来历也在于此。
王梵志的诗，写出了他对世人的讽诫。他是一个清醒者，透析世间一切，冷看凡人的痴态，用他诙谐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表达对人生的了悟。而我们，连辩驳的能力也丧失了。我不禁想问，王梵志是何许人也，难道从小出家为僧？否则如何有这样的悟性？
王梵志的一生，有诸多的不如意，正是因为遍尝世味人情，才幡然大悟。他生于殷富之家，幼年生活闲适，饱读诗书。后经隋唐战乱，家道衰败，穷困潦倒。晚年子女不孝，他被迫沿门乞讨，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悲惨生活。他在五十多岁时才皈依佛门，是佛祖度他脱离世间苦海，后来芒鞋竹杖，持钵化缘，风雨一生。他的一生可谓酸甜苦辣皆尝，最终能够悟透生死玄机，也就不足为奇了。
都说世事错综复杂，其实，再错综的路，都有清晰的脉络。有时候，不过是有心人故弄玄虚，让迷路之人看不清前方而已。世间的人，犯下的是贪嗔痴欲的戒。他们总是希望将天下财富功名都据为己有，却不懂得，暴殄天物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落魄之时，人们才会懂得，一个馒头多么值得珍惜，它给饥寒的人以温饱，给灰暗的人生重新添上光彩。
一个年华初好的人，愿意用青春去换取钱财，而一个年华老去的人，却愿意将钱财来换取青春。总有人抱着游戏的心态，在人间往来。没有谁可以在花街柳巷里参禅悟道，在滚滚红尘中修身养性。我们总是为逝去的昨天慨叹，为没有到来的明天担忧，却把今天蹉跎了。
多少惬意，多少坦然，多少虚情，多少假意，都随风散去，化作尘土。生命就在当下，我们不必再迟疑，既要拿起，也要放下，不辜负这杯用浓浓世味熬煮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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