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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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清末民初·苏曼殊

    

    安静的夜晚,有浅浅的月光,无意间,想读一个人,一册书,一段不惊不缓的故事。也许不需要捧在手心,只放于桌案,就能闻到册页里,文字的呼吸。每一个字,像花一样开放,也像泪一样流淌,书中的情节如沧浪起伏,而书中的人,始终波澜不惊。仿佛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落下的樱花,叫醒梦中人,原来我,依旧在红尘。”

    

    他是苏曼殊,一个与樱花结缘的男子,又是与莲花结缘的僧人。他的一生,半俗半僧,半僧半俗,旷达不羁,放浪形骸。他似乎比任何人都贪恋凡尘,贪恋感情,贪恋美食。他可以徜徉在花街柳巷,怀抱美人;亦可以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寂静无声。他在灯红酒绿的都市喝酒吃肉,又在古刹禅林相伴黄卷青灯。这样一个在槛内和槛外往返奔走的人,披着袈裟,背负情爱,我们对他该怀着一种敬佩,还是一份讥嘲呢?

    

    也许,他矛盾的思想,错乱的做法,是红尘中许多人的通病。所以,面对他无端的哭笑,无端的来去,我们无法振振有词地去责怪他,甚至连原谅都是胆怯的。他的率性,他的直白,正是我们无法抵达的真。多少人,用坚强掩饰懦弱,用微笑遮住悲哀,用浮华装饰落寞。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敢剖开自己的灵魂,让它舒畅地呼吸。甚至有些人,卑微到连正视自己的勇气都没有。苏曼殊几度出家几度还俗的这种境界,亦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有这么一首诗在纸端跳跃,牵引我寻觅的眼眸。“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孤独的僧人,像天上的流云,亦像河中的流水,来去自如。他和谁生死相守,与人无尤。无端欢笑,也莫名地感伤。这里的“契阔死生”,来自《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张爱玲借范柳原的口称它是最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苏曼殊的处世之态亦是如此,他在悲哀的情绪里,又肯定自己的人生态度。

    

    他是佛门弟子,所为却与佛家的淡泊超然,大相径庭。他可以端坐在蒲团上,不念经,不修行,却无端狂笑,无端哭泣。他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出庙宇,拿着钱财到青楼去,和红颜交杯换盏。他不爱菜根,爱酒肉;不爱经书,爱美人。他居住在寂静的寺庙,却为破碎河山热血沸腾。他的个性,一直都是我行我素,红尘之内不能将他束缚,红尘之外也无法将他羁绊。有人说他有情,为心爱的红颜,遁入空门;有人说他无义,这一生,心中只有他自己。

    

    也许这一切,都跟苏曼殊的人生经历相关。他出生在日本,身上同时淌着高贵和卑微的血液。父亲生于名门望族,母亲是一个平凡的日本女人,两人私通,生下了他。六岁那年,他被带回广州家乡。小小年纪,受尽族人凌辱。青年时去日本求学,与一个若樱花般美好的女子相恋。后因家人阻拦,女子跳海自尽。他是一个被命运牵扯的人,摆脱不了生命里一些无由的因果。他想死心塌地地做一个凡尘俗子,大口大口地吞噬人间烟火,佛祖却一直将他召唤——只因前世未了的佛缘。他只想做一个彻底的人,一个为自己心性而活的人,可理性总被梦幻淹没,梦境又被现实催醒。他的悲哀,也只有他自己深尝。

    

    尽管如此,历史给了他一个极高的评价,情僧、画僧、诗僧、革命僧。我从来都不觉得他是个有情之人,可他又分明不是无情的人。也许他一生,只真爱过一次,而人们总喜欢将短暂幻化为永恒。仿佛被祭奠的爱情,才能刻骨难忘,而拥有的,总有一天会相弃。他满腹才华,诗画风流,格调不凡,意境深邃。他一生爱国,纵使遁入空门,也不忘革命,多少次,将自己陷进反清活动的浪潮中,用他的诗篇警醒世人。袈裟披身,并没有换来清净和安稳,依旧是一世风雨,一世孤独。命运从来不肯善待他,甚至对他比寻常人更加苛求。他坚持做一个爱自己的人,不辜负来之不易的人生。

    

    许多人,对于他的死,怀有莫名的感叹。他贪吃,几乎和他的才名相齐,平生嗜糖如命,多少次从庵庙里借钱,甚至偷钱,就为了买糖吃。据说在窘困难熬时,取锤敲落镶金的门牙,血肉模糊地就拿去换糖。这样一个任性妄为的痴僧,我们不知道是该怜惜,还是该斥责。他死于胃肠病,那一年,三十五岁,世人给他的死因,下了一个定论:贪吃。这并不算是一种过错,他的死,却需要我们用雅量,来宽容,来谅解。

    

    苏曼殊是一只飘零的孤雁,三十五年的红尘孤旅,他给自己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写完,他安静地合上了双眼,一切荣辱,再不相关。然而,他的死,却比他的生,更让人铭记,甚至带着某种浪漫的传奇。他的尸骨,被葬于西湖边的西泠桥。西泠,江南名妓苏小小的西泠。也许是因为他生前流连于青楼,和歌妓有着难解的情缘。苏曼殊的墓和苏小小的墓,隔水相对,相隔千年,他们是否可以魂魄相通?那时候,苏曼殊是否还会生出一声感叹:恨不相逢未剃时?

    

    人的一生,是多么孤独,也许万物都以我们为邻,可我们,常常不能与它们情感相依。以前很喜欢知音这个词,觉得是一片绿叶的纯净,是一朵花开的幸福,是一米阳光的温暖。如今却认为,行云流水的一世,只有影子,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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