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孤独,不同的人对它有不同的定义。
在学术界,孤独是一种圆融的状态,是灵魂的放射,理性的落寞。
对于黎云奚来说,种种孤独,皆源自于她的眼睛。
黎云奚生有一双形状完美的丹凤眼,上挑的细长眼尾搭配着微翘浓密的睫毛,如同翱翔九天的凤羽。她的瞳仁比普通人大了一圈,幽黑深邃,仿佛光芒在这里得不到反射,全被一丝不剩的吸收殆尽,乍一看去,好像整个眼眶都被黑色填满,充斥着恐怖诡异的气息。
这一双眼睛,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俗称阴阳眼。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黎云奚一直留着长长的刘海,总是低垂着头不与人对视,从不主动和别人攀谈,尽量避免一切社交活动,不得不开口时,才用简单明了的词语回应。
长年累月,家中亲人视她为症状较轻的自闭症患者,师长们认为她内向,同学们奉她为女神,当然,是神经病的神。
阴阳眼的秘密,除她之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就连父母和双胞胎哥哥都不例外,在家里,她这个“自闭症患者”毫无存在感,所有人眼中,都只有她哥哥,黎云景。
黎云景之所以备受瞩目,是因为,他注定会为家族牺牲,注定会被献祭给“运盘”。
事情的缘由,还得从六十多年前说起。当时外敌入侵国家动乱,黎云奚曾祖父黎平铭应征入伍,然临时征用的新兵,在战争中存活率极低,没多久就在一座山里中了敌人埋伏,被以为他已死亡的同伴们扔下。
弥留之际,脑海中出现一个仙风道骨穿着宽大道袍的男子,他满头银丝,但面容却约摸只有三十出头。
“想活下去吗?”
听得这话,黎平铭如抓到最后一根稻草般,恳求他救命。
神仙般的男子抬手掐算了几下,沉吟道:“吾赐你一物,名为运盘,拥有改运之功效。持有运盘,与你血脉相近之人都可得到好运加持,但需付出活不过六十的代价,直到你将直系后代中出生的第一个全阴之人献祭给运盘。”
家中只剩他一个全乎的男丁,若死在深山里,留下十多个妇孺老幼又如何活得下去。黎平铭当下便一口答应。
“切记在一甲子之内将全阴之人献祭给运盘,否则你全族都将遭遇横祸。”
等到黎平铭醒来时,怀中出现一块巴掌大的圆盘,以及记录着献祭口诀的卷轴,身上的伤奇异般愈合。
黎家就这样开始起势,中途遇到大小风波都有惊无险的度过,家中之人无论在任何行业都能混得小有名气,但所有人都没能活过六十岁。越是富足的人越惜命,一家子全都努力造人,想要尽早生出全阴之人,破掉运盘的桎梏。中途有孕妇比着时辰剖腹产,可是当小孩长到能独立念诵口诀时,除了被运盘瞬间吸干连渣都不剩外,黎家的人仍然活不过六十。
黎云景和黎云奚这对双胞胎兄妹出生时,请来的道士掐指一算,将将好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整个家族欣喜若狂,将黎云景奉若至宝,为了减轻让他为家族牺牲的愧疚感,所有人都把自家最好的资源让给他享用。
因此,黎云景从小就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就读贵族学校,接受精英教育,训练言行举止,几岁时便在经商方面显现出过人天资,为家族里几家企业提出过有建设性的改进意见。于是,不仅是他父母舍不得他被献祭给运盘,家族里其他人也都不忍心让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早夭。
献祭运盘的事情一拖再拖,一甲子过去,黎家陆陆续续遭遇了风波,家族终于狠下心,定下在黎云景十八岁那年执行献祭仪式。
相比于黎云景丰富多彩的人生,黎云奚就是个小透明,自兄妹俩出生起,父母全副心神都放到黎云景身上,她则一直由家政阿姨喂养。幼时总是“自言自语”没人在意,稍大后告诉父母她有许多奇怪的朋友也不被当真,只以为她是不甘被忽视冷落才信口开河。
小时候为了吸引父母的目光,黎云奚在精灵鬼怪的唆使帮忙下,做出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可往往在这种时候,哥哥黎云景都会恰好生病,刚生出来一点探究意向的父母,便轻而易举地被转移注意力。
在黎云景像孔雀开屏般,把所有美好和闪光点展示给他人时,失望透顶的黎云奚逐渐变得沉默淡然。孤独让黎云奚渐渐孤僻,她甚至好像失去了喜怒哀乐,变成一个不爱跟任何人交流的自闭症患者。
等到年纪稍长,通过书籍网络明白事理,她更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他人发现,故而愈加寡言,镇日龟缩在小小卧房中,与网络为伍。本就觉得女儿呆笨阴沉的父母,更加对她弃如敝屣。
将电脑当作良师,把手机引为密友,将虚拟人物和动漫角色当作交流对象,疏离所有人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五年,直到她跳级考进远离家庭的大学。
教导高等数学的胡教授发现黎云奚具有超强的数学天赋,再复杂的公式,她都能很快记住,再难的微积分,对她来说都是小儿科,而丰富的想象力则令她在建模时如虎添翼。教授欣喜若狂,仿若捡到珍宝般,立马将她转入数学系,让黎云奚这个刚进大学不久的学生加入了他的科研团队,这在学校里虽不是首例,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特例。
自入大学以后,黎云奚便再也没回过家,课余时间都待在科研组里做研究,不厌其烦地验算数据,完成了数个连国际上都难以攻坚的课题。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即将被打破,周六便是兄妹俩十八岁生日,父母一反常态,早早打电话催促她回家,连飞机票都预订好,逼着本不打算回去的黎云奚,不得不去向辅导员请假。
回到家还没能停下喝口水,黎云奚立刻被塞进车里前往乡下老家。三年多没有见到父母和哥哥,黎云奚发觉他们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焦躁,父亲开着车,另外两人跟她一样沉默着。
老家的房屋几经扩建改造,占地面积颇宽,外貌风格是当地特有的青砖黑瓦翘楼角。家族在几十年的努力造人中,规模发展得过于壮大,饶是占了近半座山的房屋都差点住不下。
根据族长安排,族人们开始陆续进入地下室。老家房屋扩建时,整片房屋的地下都被掏空,建成一个颇为宏伟壮观的阶梯式圆形大厅。大厅正中央有一个圆柱形的玉台,运盘和卷轴就放在那上面。
等到所有人落座后,现任族长站到运盘旁边,开始宣讲他构思了多年的祭文。从黎云景小时候桩桩件件令人印象深刻的小事说起,接着是他的过人之处,最后代表整个家族向他致敬。
族长的声音苍凉飘渺,中途数度哽咽,引得大厅里哭声此起彼伏,在黎云景起身走向运盘时达到了高_潮。
黎云景躬身感谢各位族人对他的栽培,讲诉自己能得到家族倾力培养是多么荣幸,能为家族牺牲又是多么自豪。他言语动作煽情至极,将现场带入了一片新高_潮。说到最后,他恳请族人们让他保留基本的尊严,不希望自己在所有人面前死去,他想要独自安安静静的离开。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期望,族人们自然无有反对的,离开前挨个儿向他行礼感谢。黎云奚也在排队等着向他致谢的人群中,却在行完礼准备跟其他人一起离开大厅时,被父亲黎元培拉住,“云奚,我们毕竟是一家人,留到最后吧。”
黎云奚点点头,跟父母一块儿站到旁边去,等着其他族人离开后,再上前去跟黎云景做最后的分别。
只剩下一家四口时,气氛更加低迷,母亲动了动嘴,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最终仍然没有出口。
半晌,黎云景走向玉台,打开发黄破旧的卷轴,慢慢念诵着上面艰涩拗口的献祭口诀。随着他的话音,运盘开始发光,其周围的空气流动速度加快,以运盘为中心,渐渐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
担心被漩涡卷进去,黎云奚不由得想向后退开一些,没想到这时却突然有人在她背后推了一把。猝不及防之下,云奚伸出手去想扶住玉台稳住身形,却不小心碰到了运盘。她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撕扯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将她吸进漩涡中心的运盘里。
黎云奚大惊失色,连忙用左手拉扯被黏住的右手,右腿蹬着玉台想要摆脱吸力,身体也同时使劲往后倒。可是,她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地,父亲在后方抵着她,并且用力把她往运盘的方向推去,母亲虽然没有参与,却也袖手站在稍远处,显然早就知情。
这一刹那,黎云奚只觉得如坠冰窖,两日来父母和哥哥的异常之处瞬间涌进脑海。以父母对哥哥的疼爱程度,他们怎么可能表现得比其他族人还要平静,定是早就计划着想要在最后关头用她李代桃僵,做那个替罪的羔羊!
凭什么他黎云景享尽一切之后,还妄想把烂摊子扔给她!
思及此,黎云奚立刻大声喊道:“黎云景从地道逃走了!”
转头看向三人惊恐诧异的表情,黎云奚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她只是因为得不到期盼之人的关注,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才不爱说话,并不是真正的自闭症患者,否则独自在外地读书怎么生活得下去。
至于为何叫嚷黎云景逃跑,她深知叫救命之类模糊的词语,很可能让族人们以为献祭时发生意外而不敢马上进来查看。但是如果提到跟他们息息相关的事情,他们反而不会顾虑太多,肯定会第一时间冲进来。
果不其然,听到黎云奚的叫嚷,留在大厅外走廊上的族人们便立即冲了进来,见到大厅内的情景,脸色颇为精彩。
“你们这是何意,事到临头反悔?”族长沉下脸,语气不耐地问道。
黎元培一把捂住黎云奚的嘴,向族长陪笑,“不是的,族长,是云奚这孩子不忍心看她哥哥赴死,想要代替他献祭。”
涌进来的族人越来越多,黎云景念诵的语速猛然加快,运盘引发的漩涡则越来越大,玉台附近的三人没法稳稳地站在地面,像串线的风筝般被风速带得飘起来,他们只得抱住玉柱稳住身形,黎元培也没法再捂住黎云奚的嘴。
“我并非自愿献祭,是被他们强迫的!”黎云奚当着族人的面再次重申。
可是,仍旧没有任何一个人上前来帮忙,族人们全都离得远远的。
“黎元培,我们需要你的解释。”族长盯着场中继续说道。
“我一对儿女都是全阴之人,献祭谁都一样。”黎元培的声音有些着急。
挤在大厅四周的族人们纷纷交头接耳,提得最多的,是说当初仙人要求献祭第一个全阴之人后代,而不仅仅只是全阴之人,他们可不像黎元培那样抱持侥幸心理。
“若献祭云奚之后仍然没有破除运盘的桎梏,到时候再献祭云景。这次献祭仪式跟几年前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当时小晖是被瞬间吸干死亡的,而云奚到现在还完好无损的粘在运盘上。她一定能被成功献祭!”风太大,黎元培几乎是在吼叫。
有过一次暗度陈仓,黎元培在族人们心中的信誉度大大降低,谁知道他会不会在验证的时间内想办法把黎云景藏到他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族人们坚持要献祭黎云景。
这时,一个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头发花白,脚步虚浮,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是我没管教好,养出这么个出尔反尔的儿子。我今年五十九,离六十岁只剩下三个月,如果过了时辰还没死,就放过我那可怜的孙儿吧。在那之前,我就在老家守住云景,各位族人也尽可派人留守在这儿盯着。”
听完祖父的话,黎云奚觉得她的存在就是个笑话,家族里跟她一辈的男女近百个,她大概是最不值钱的那个。她就像个试验品,能不能生效无所谓,先将她献祭了看看结果再说,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口诀念完了。”黎云景轻轻说道,他眉头紧锁,凶狠地瞪着黎云奚,仿佛妹妹的呼喊引来族人,拆穿了他的虚伪表象,是多么可恶可恨的事情。
看向突然出声的哥哥,黎云奚觉得他道貌岸然的模样恁的令人作呕,她突然侧身伸手抢过他手中的卷轴,再反身用力将他与父亲踹开,一系列动作下来,就剩她一人悬在漩涡中心。
漩涡旋转愈加激烈,隐隐有割裂空气的声音出现,黎元培和黎云景二人想扑过去夺下卷轴,甫一靠近便风刃刮出去三米多远,撞到石质阶梯上生生吐出几口鲜血。
黎云奚紧紧攥住卷轴,大声道:“既然没人在意我的死活,那么我觉着,我似乎也没必要在乎你们能不能长寿了。我以灵魂诅咒,运盘必须要我们家族出生的第一个全阴后代献祭,全族人都得短命为我陪葬!”
族人们顿时着急了,赞美的话语不要钱似的往外倒,保证家家给她立长生碑,保她以后生生世世富贵平安。见黎云奚不为所动之后,将她母亲推到人前。
“阿奚,你别这样,妈妈也舍不得你,你和景儿都是我的心头肉,失去你们任何一个都会去掉我半条命。求你了,收回刚才的话把卷轴扔过来好吗,算妈妈求你了,你是妈妈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你就当把命还给妈妈好不好。反正你有自闭症,不喜欢跟别人交流,生或死对你来说并没有太大分别。”黎云奚母亲苦苦哀求。
母亲的话语犹似尖刀在黎云奚本就滴血的心上又刺了一下,她以为这么年来,她的精神武装已经够完备了,没想到仍会被撕破防御。
漩涡开始缩小,黎云奚接触到运盘的部分,能量在快速流失,慢慢散成沙粒状钻进漩涡。她全身剧痛,忍不住发出凄厉的尖叫,令周围的家族成员全都心下惶惶。
“阿奚,妈妈给你准备了很多东西,你带着它们在地底下定然能过得比在世上更好,你一定要保佑我们破除运盘的桎梏!”女人从先前的蒲团座位处拖来一个大行李箱,几个族人帮着她抬起来往黎云奚的方向扔去。
行李箱触到黎云奚的一瞬间,就随之开始化沙,和运盘一齐消失在漩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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