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虑都捐,一真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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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虑都捐,一真自得
斗室中,万虑都捐,说甚画栋飞云,珠帘卷雨;
三杯后,一真自得,唯知素琴横月,短笛吟风。
世路多风霜,每遇困阻,或不顺达之事,便读一遍刘禹锡的《陋室铭》,心思开阔,苦亦不觉。陋室虽小,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不受外界惊扰,可以煮茶待佳客,亦可“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古人安贫乐道之高洁心性,比之今人,更有风度和境界。想当年诸葛先生隐居草庐,以待明主,一展抱负。若今生皆不可遇,亦是无妨,宁可一生平淡,也不同流合污,丢了气节。世间更有许多真隐士,淡漠功利,于山水间潜心修学,坚守品质。
许多人,一生与功名富贵无缘,却百般强求,落得思虑浓重,苦不堪言。亦有一些人,但求心意自然,得人赏识,或寂寂无闻,不为所牵。真正有修为之士,可做栋梁,支撑起一片河山,不骄不躁;可做尘埃,一吹即散,无有怨悔。
我虽不才,却有着读书人的清洁,好些事皆不可将就。养兰种梅,喝茶抚琴,都宜心淡,认真则少了自然,失了韵味。兰居幽室,不必雕檐画栋,草屋竹舍也可安住,唯求简洁。品茶要意境,更要闲心,瓦屋一间,案几一座,其余的摆设,可有可无。
古人云:“斗室中,万虑都捐,说甚画栋飞云,珠帘卷雨;三杯后,一真自得,唯知素琴横月,短笛吟风。”陋室狭小,却足以抛弃万千尘虑,说什么画栋飞云,珠帘卷雨。痛饮三杯,怡然自得,亦不管素琴横月,短笛吟风。
若非智者高士,亦无此等佯狂洒脱之性情。世上再没有一个朝代,像魏晋那般风流潇洒,也没有一个朝代如盛唐那般气象风云,更无如宋朝这样婉转多情。然风雅之士、旷达之人,从三千年前到今时,从来不缺。
自古文人多洒逸,想要理性端然,千依百顺,那是不能。纵是守着茅檐斗室,亦不缺风流灵性,可绘富贵繁华之画卷。想当年曹公写《红楼梦》,居陋室中,却描绘出一座富丽堂皇的大观园。其间亭台水榭,飞檐流阁,佳木葱茏,奇花闪烁,清溪泻雪,石磴穿云。落笔之处,皆是风景,亦是人情。
本是诗礼簪缨之族,享受过一段锦衣纨绔、富贵风流的快活岁月。后家道败落,典房卖地,仍无以为生,一度过着“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窘日子。纵物换星移,又有何妨,他索性隐居西山,闭门著书。
贵贱荣辱,悲欢离合,他都经历过。曾经拥有的,虽只是一场黄粱梦,却得以在文字中重现。心中豁达,纵居斗室,也可见辽阔山河。一支笔,一盏茶,一杯酒,可邀明月,可寄清风。
幼时初识红楼,皆从外公那里听闻。外婆不识字,却喜红楼,外公于酒桌上,频繁叙说,耐心解读,深得意趣。他们的一生,没有离开村落柴门,亦只能从书卷中,想象富贵人家的雕楼画栋,流光溢彩。
一如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也算阅尽风霜的老人,却不知人间还有这样的花花世界。纵是如此走上一遭,也不知修了几世,才有这等福分。后来拿了几十两银子,回了村庄,买田买地,仍自过着百姓人家的日子,安稳踏实。
大观园的景象,于她而言,不过是海市蜃楼,转身即是前生,何来流连忘返。于未曾见过繁华的外婆而言,连梦都不是,她的人生,朴素清白,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
外婆幼年也享过富庶,后嫁人转而清贫,直至暮年,依旧是寒门之家。这其间的变迁,与曹公乃至许多殷实之家相比,不值一提。而外公更是自幼便守着祖上的几亩薄田,几间瓦屋,从来不知富贵为何物。
外公是乡间的读书君子,祖上也有过功名,到这一代,早已没落。柴门小院,粗食素衣,却不可悲,自得清欢。且外公是个豁达正直的人,他一生所爱,只是诗书几卷,陈酒一杯,世间一切荣辱皆不落于身。
他虽无高才,却有雅量,虽无斐然文采,却也熟读警世名言。记得晚年,外公得了老年病,万事不知,每日手捧旧卷,不管红尘变迁。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又读进去多少。但他可以搁下冗繁的万物,却离不得半刻诗酒。
夜幕来临,外婆在厨下生火,煎炒菜肴,瘦弱的身影,令人见之心安。外公端坐案前,饮过几盏老酒,便开始重复地讲述那几段陈年旧事。他的世界,很单调,只有过往,没有今天。他的世界,很宽阔,是无边无际的从前。
当真是,斗室内,万虑都捐。三杯后,一真自得。外公只有喝酒时,才让人觉得他是清醒的,往昔之事,一桩桩他全记得,且丝毫不糊涂。病后这几年所发生的事,于他若一张白纸,不曾记得,何来相忘。
人世的沧桑,不能伤他分毫,而清醒的外婆,却有诸多委屈,难以言说。有时想着,父亲虽一生也只是古卷陈酒做伴,却背负了太多沉重,不及外公那般通透豁然。且父亲灾病太多,而外公身心无虑,故而得以长寿。
人生的阅历,并非要悲欢离合皆尝。一个人的襟怀,也并非要是非恩怨过尽。又或是各人际遇不同,修行也就不同。外公虽只是寻常农人,一生耕种,家宅平安,未经流露忧患之苦。他的世界是平和的,他的人生便也深稳,晚年的糊涂,亦比别人有福气。
思虑过重,则烦恼频生,不可收敛。纵处亭台楼阁,也形如虚设,到底心思不安,空落难填。美酒肴馔,不及乡间桌案上的野茶时蔬,让人舒坦无忧。
夜幕下,城市高楼取代了瓦屋炊烟,早不见,当年的流水人家,曲曲小巷。窗外灯火迷离,让人心生怅然,谁还管甚陋室茅檐,画栋珠帘!又管甚素琴横月,短笛吟风!
待有一日,我亦是要放下笔墨书卷,不要这庭院深深。那时,斗室里做针线,井边汲水浣衣,一壶香茗,一杯清酿,岁月温柔,山河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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