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景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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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景凋年

急景凋年

    

    生死对她来说,如同花开花落,太过寻常。她从来不害怕自己哪天会突然死去,生命只是一种简单的存在,丢下尘世的包袱,便都不重要了。

    

    别再追问我在哪里,我们都为了自由地活着,散落在天涯。人生一梦,白云苍狗,今朝你看见繁花似雪,明日已被尘土深埋。时间将我们宰割,所有人都将忍受凌迟。这不是残忍,所有的光阴都是被我们自己挥霍的,没有谁可以取代谁。

    

    晚年的张爱玲,要做的就是彻底丢下身外之物。但她似乎什么都可以丢下,感情、名利、世事,唯独不肯丢弃的是她的文字。因为上次被戴文采骚扰,张爱玲犹如惊弓之鸟,她对外界的警惕性更高了。她现在的住址绝对保密,连她最亲的姑姑都不告诉。

    

    张爱玲这次居住的公寓,也没能住得长久。她有一次过街,被一个中南美洲的青年撞倒,摔坏了肩骨。她去看了医生,幸无大碍。之后没多久,她所住的公寓搬来了一些南美和亚洲移民。因为他们素质不高,所以卫生习惯很不好,甚至还有人养了猫狗,招来虫蚁。这让张爱玲难以忍受,她再次给林式同写信要求搬家。

    

    张爱玲一直不喜欢动物,她觉得动物和人有相似之处,有骨血,就有了杂念。所以,她宁愿养几盆花草,她觉得草木有灵性。但自从离群索居后,她便什么也不想要了,只留几样物品,伴着她颠沛流离,却也没有感情,只不过需要用着而已。

    

    1991年7月,林式同帮张爱玲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公寓。公寓足够新,没虫。张爱玲被蚤子吓怕了,年迈体弱的她再也禁不起那样的骚扰。张爱玲新住的公寓,房东是伊朗人。林式同开车来陪张爱玲一同签合同,而这一次,是林式同认识张爱玲多年来的第二次相见。这些年,张爱玲只与他保持电话或信件联络,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惊扰任何人。

    

    林式同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尽管他是个建筑师,对文字一无所知,但他对这位倔傲的老人,有种莫名的倾慕和敬佩。多年前,他们不相见,但只要张爱玲需要帮助,他毫不迟疑。他帮张爱玲找房子,补办遗失的证件,他将自己的住址作为张爱玲永久的地址。他从不轻易跟任何人透露张爱玲的境况,关于她的一切事情都对外界保密。

    

    所以,张爱玲对林式同是绝对信任的。在美国,她没有亲人,最后的十余年,林式同也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也是她晚年联系最多的人,她甚至很喜欢跟他聊天,虽然她决意不与人往来,但她也会寂寞。林式同亦把她当作一位孤独的老人,所以对她所提的要求,都尽一切能力满足。

    

    有那么一次,她突然向林式同问起:三毛怎么自杀了?林式同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三毛是谁,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样一个与张爱玲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而张爱玲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问起,对她来说,这世上谁活着,谁死了,都不那么重要了。

    

    张爱玲的新居是单身公寓,在西木区。这里环境虽好,但是太过安静了些。张爱玲不喜欢太寂静的地方,她喜欢喧闹一些,热闹让她觉得安全。这也许就是大隐隐于市吧,静中的岁月尤其漫长,而且让人觉得寂寥。但她还是住了下来,或许是年岁已大,她再也受不起多少折腾。

    

    张爱玲给自己的邮箱上用了一个假名Phong,越南人的姓。她告诉房东,外面传言她发了财,她怕那些亲戚找上门来借钱。Phong是她祖母的名字,在中国很普通,不会引起注意。可见她为了躲避世人,真是煞费苦心。而这信箱也只是一个月才开启一次,总是塞得满满的,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因为她频繁搬家,和上海的弟弟张子静便断了联系。有一次,张子静在报纸上看到一行字,已故女作家张爱玲……当时他悲伤不已,后来几经辗转,才和张爱玲联系上,悬着的那颗心算是放下了。这么多年,张子静已经习惯了姐姐的冷漠,在他心里,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她还在就好。

    

    后来听闻姑姑病了,张爱玲还是不回上海。上海对她来说已是一座过去的城,那些发生过的故事,已是前生。她几乎已经不记得一些事,一些人,就算偶然想起,也没有感觉。一个人把日子过到这份上,也算是一种修为。

    

    1991年,张爱玲的好友炎樱去世。这位陪伴了她半个世纪的朋友,尽管后来这些年她们有所疏远,但是在张爱玲心中,她一直很重要。同年6月,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在上海逝世。姑姑算是张爱玲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了,她们曾经相伴那么多个日夜。只是真的太久远了,她努力地回忆,终究还是记不起。

    

    生死对她来说,如同花开花落,太过寻常。她从来不害怕自己哪天会突然死去,亦不企盼那个日子的到来,因为她知道,因果早已注定。所以,她让自己孤独地活着,有一年算一年,有一天算一天。生命只是一种简单的存在,丢下尘世的包袱,便都不重要了。

    

    1992年,林式同突然收到张爱玲寄来的一封重要信件,居然是张爱玲的遗嘱副本。遗嘱的内容是:一、所有私人物品留给香港的宋淇夫妇;二、不举行任何丧礼,将遗体火化,骨灰撒到任何空旷的荒野。遗嘱的执行人为林式同。

    

    也许张爱玲怕自己的举措会让林式同感到突兀,她在信中解释道:在书店里买表格就顺便买了张遗嘱,免得有钱剩下就会充公。事实上,张爱玲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消散在时光的烟尘中,她知道,自己离那一天也不远了。尽管她无意生死,但她依然要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好妥善的安排。

    

    然而她不知道,在她离世之后,皇冠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为张爱玲著作的版权打起了无穷无尽的官司。只是输赢胜败与她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她把自己托付给了死神,而活着的人,也只是为了自身的使命活着。对于他们不由自主的争夺,张爱玲能够深深理解,因为她也曾认真而努力地活过。

    

    尽管张爱玲这交代看似无意,但还是让林式同感到惊讶。他在《有缘得识张爱玲》里写道:“一看之下我心里觉得这人真怪,好好的给我遗书干什么!……遗书中提到宋淇,我并不认识,信中也没有说明他们夫妇的联系处,仅说如果我不肯当执行人,可以让她另请他人。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子虚乌有,张爱玲不是好好的吗?我母亲比她大得多,一点事也没有……”林式同没有答复她,因为在他看来,这还是件很遥远的事,他甚至把这事给忘了。

    

    写完这封信的张爱玲,又把自己藏在云深不知处的地方。就连林式同,张爱玲也很少再联系,他亦不知道后来那几年,张爱玲到底是怎么过的。张爱玲依旧和从前一样,虽处红尘,却好似幽居深谷。偶尔出去散步,买点日用品,去几次书店,见到邻居亦不喜打招呼。

    

    但张爱玲还不能彻底做到从容,在她的心里,还有未了之事,那就是她一生的知己——文字。除了编那本图文并茂的《对照记》,就是重写那本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小团圆》。她希望有一天走后,还能给这世上留下一些关于她的什么。《小团圆》这本书稿,原定在1993年完稿,后来为了让《对照记》先出版,就给耽搁了,成了一个没有写完的故事。

    

    《小团圆》成了张爱玲的神秘作品,这部创作历时二十多年的作品,直至张爱玲去世仍未完成,况且此前手稿从未曝光,仅有好友宋淇、皇冠出版社社长平鑫涛等少数人看过。张爱玲曾在遗嘱中要求销毁,但在她过世十四年之后,《小团圆》到底还是由皇冠出版社于2009年2月26日出版了。

    

    张爱玲曾经说过:“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只是这个故事,她终究没有热情地讲完。如今我们所看到的《小团圆》,亦不知到底是哪一稿。但是,千万个张爱玲的忠实读者,可以在这本书里找到许多关于她的真实故事,以及那些存在过,却已经无法触摸的影子。

    

    1994年,张爱玲的《对照记》获得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为此,她拍了一张照片,也是她留给世人的最后影像。我们看到,那时的张爱玲已是秋水苍颜,她很清瘦,双目仍有神。她手中握着的一卷报纸上,竟赫然印着“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的黑体大字。看罢让人惊心,她是在给我们传递一个死亡的信息吗?

    

    后来,张爱玲决定将这张照片放在《对照记》再版时的最后一页,并补写了一段旁白:写这本书,在老照相簿里钻研太久,出来透口气。跟大家一起看同一头条新闻,有“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手持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家人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其实这倒也不是拟于不伦,有诗为证。诗曰:

    

    人老了大都

    

    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还好——

    

    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一笑。

    

     

    

    浮生一梦,几度清欢。张爱玲别致而又华丽的人生,在一本《对照记》中行将谢幕。这是一个娑婆世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唯有放下,才能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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