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梦
天才梦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这是张爱玲的经典名句，从提笔那一刻起，直到后来，这句话几乎伴随了她的一生。这是对生命的预言，还是一个年轻女孩信口而出的语句？不过我们自此知道，这个女孩注定会不同凡响。
我初闻此句时，亦是在十七八的年岁里。只觉得说这话的女子，定是经历了沧桑世事，才可悟出这般深刻的人生哲理。后来才知道，那时的她，与当时的我一般，只有十九岁。或许我不该惊奇，因为她是张爱玲。这个生来就不凡的女子，她的话语，她的文字，是任何人都不可以取代的传奇。
这句话出自她的一篇著名散文《天才梦（我的天才梦）》。文章的开篇已令人刮目相看，不敢轻视：“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她错了，世人原谅了她，并且一直忍受，仰慕着她以孤傲的姿态，俯瞰众生烟火。她三岁能背唐诗，立在一个清朝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甚至懂得这位老者泪水中的悲凉况味。她七岁就写了第一篇小说，仿佛为将来的人生选择好了方向。
这个女孩与生俱来就对色彩、音符、字眼极为敏感。她弹钢琴，每个音符都有不同的性格；她写文章，喜爱用色彩浓厚的字眼。就是这样一个聪慧女子，却与俗世的一切格格不入。她不会削苹果，怕上理发店，怕见生人，怕给裁缝试衣裳。她住了几年的屋子，连电铃都不知在哪里，坐了几月的黄包车，却仍不识那条本该熟悉的路。
她承认，自己在现实生活里，等同于一个废物。张爱玲的母亲曾经用两年的时间，让她去学习适应环境。教她煮饭洗衣，练习行路姿势，学会看人眼色，以及许多普通人都懂得的生活常识。然而，如此苦心孤诣，并没有让她有丝毫的改变。在待人处世方面，她一如既往地显露出惊人的愚笨。
这不是在讲故事，张爱玲的《天才梦》，所写的是她真实的成长历程。这样一个看似愚笨的女子，我们却不能将其否认。生活的艺术，她并非完全不能领略。她所懂得，所欣赏，所理解的，则是许多寻常人难以走进的深邃，难以企及的高度。
她会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颠的绿叶。这一切，优雅而美丽，诗意又浪漫。她是用灵魂生活的女子，在她的骨子里，能看到的，赏阅的，则是人生这一幕幕值得记住的风景。而生活的细节，于她来说，不过是虚设。
她活着，从来都不是为了简单的存在。张爱玲，为文字而生。平淡的现世，并不能给她带来丝毫的感动。自然的更迭，历史的变迁，以及一些微妙的剪影，却能激发她深藏于内心的灵性。于文字，她冰雪聪明，通透明净。她自诩为天才，并非她骄傲自大，她只想做真实的自己。
所以后来，我们看到了，这个着旗袍的女子，在民国烟雨中缓缓漫步。明明与她有过邂逅，有过交集，但始终擦肩。她让自己美得如烟花，璀璨易散，热烈冰冷。没有谁可以真正靠近她，因为她一个眼神，即可洞穿世事。
许多人不明白，这样一个对生活常识一窍不通的女子，如何可以深入社会，去描写人情练达的文章。张爱玲的小说，可谓妙到极致，读过的人，无不拍案叫绝。难道她真的如自己所说，是个天才，有着与文字，与世情相通的特殊能力？
胡兰成说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说她无须深入红尘，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读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实则她世事经历得少。张爱玲觉得，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
胡兰成在民国世界里，也算是一个人物。可他初遇张爱玲时，却被她彻底惊倒。他说，时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作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他说，他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素手。
张爱玲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气质和风韵，让胡兰成措手不及，甘于放下锋芒，与之缠绵。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女子，终究还是被他离弃，以致伤透心骨。并非她不够惊艳，而是他生性多情，难以自持。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爱情，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深情与天真。
她不想成为传奇，可本身就已是传奇。她的平淡亦是灿烂，她的无知亦是深沉。她让自己绚烂绽放，亦让自己暗自枯萎。她有骄傲的资本，也有卑微的理由。她在书中有摆弄别人命运，主导别人悲喜的权力。于现实里，她亦受命运的捉弄，忍岁月的风蚀。
据说，写这篇《天才梦》，是为了参与一个杂志社的征文比赛。原本收到通知，说是得了头奖，后来却被排在了第十三位。当时的张爱玲还只是香港大学的一名学生。她对这次评奖结果极为不满，甚至耿耿于怀许多年。其实，她并非一个虚荣的女子，只觉得，文字是上苍赋予她的使命，她必须珍爱文字，珍爱尊贵的自己。
张爱玲本不是一个追求唯美的女子，她懂得生命里有太多的残缺和破碎，知道人生需要不断地裁剪和修饰。她疏离人世，淡漠情感，是因为她要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来看清纷呈万象。所以，她的文字，总像一把锐利的剑，削去所有虚假的外衣，呈现出真实的人生。
对于一个天才，我们只能给予她更多的宽容。或许我们可以不去深刻地懂得，但一定要对她慈悲。天才于她，不是梦，她的绝代风华，早已惊艳了时光。锋芒岁月，锦绣春秋，在她面前，皆黯然失色。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多么华丽又悲凉的一句话，那一年，她响亮地说了出来，再也收不回去。而这句话，竟成了她一生无法摆脱的主题和宿命。曾经，她穿着旗袍，风靡了整个上海滩。后来，她穿着旗袍，老死在异国他乡。
她的世界，终究没有人真正地走进去。她独自悲戚，独自欢悦；独自灿烂，独自落魄。她是天才，她一生都在做着我们不懂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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