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徐志摩生命中的三个女人
附录一 徐志摩生命中的三个女人开到荼䕷花事了——张幼仪
“开到荼縻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荼縻花开于春暮夏初,韶华胜极,却也是群芳凋谢之时。《红楼梦》里贾宝玉的丫鬟麝月抽到了一支花签,花签的名字则为荼縻。花为美人,以花喻人,预示人的命运。
那是个温暖的夜晚,群芳夜宴,金钗云集,清歌纵饮,不胜欢喜。她们抽到的花签,其中的诗文皆暗示了其一生的命数。宝钗为艳冠群芳的牡丹,黛玉则是风露淡愁的芙蓉,湘云为香梦沉酣的海棠。每个女子都是一位花神,不论朝代,不论出身,以花为媒,以花相聘,只为寻到前世的自己。
不知为何,在我心底,徐志摩的发妻张幼仪就像一树荼縻花。开在篱畔小院,或于山径路旁,见过往的君子皆不躲不避,自然大方。其实,张幼仪乃贵族小姐,当是长于幽深庭园的芍药或牡丹,端庄素雅,不与人争。
倘若没有徐志摩,张幼仪只是民国世界里寻常的官家富商女子。在韶华之时,嫁一良人,为其平凡生养,富贵温柔,一世长安。可她偏生结缘于徐志摩这位风流倜傥的江南才俊,致使命运有了莫大的徙转。她的名字亦因为和徐志摩的这段情缘而被许多人知晓,记起。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张幼仪和徐志摩到底有这样一段尘缘,世间万千男子,偏偏遇见的是他。别人眼中的良缘,于她自是欢喜不尽,而他却惆怅寥落。
浙江都督朱瑞的秘书张嘉璈去往杭州视察,闻得府中才子徐章垿的盛名,对其学识和容貌甚为赞赏。张嘉璈想起正在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小妹张幼仪,年方十三,品貌端淑,与徐章垿当是郎才女貌,天赐佳缘。
其父张祖泽为上海宝山县巨富,显赫家世,书香门第,与海宁硖石富庶的徐府亦是门当户对。徐志摩之父徐申如对张幼仪这样的大家闺秀甚为赞许,于是欣然答应了这门亲事。
张幼仪十六岁便辍学做了徐家的少奶奶,居富贵门庭,又得公婆欢心,仆人拥戴,这位朴素有情的女子本以为可以在这座古老宅院里相夫教子,度过安稳的一生。可她却得不到丈夫的宠爱,甚至连一份相濡以沫的感情都没有。
徐志摩初次见到张幼仪照片时,只是撇撇嘴,不屑道:“乡下土包子。”他是一个追寻浪漫和自由的人,任何的束缚,任何的安排都令他心生厌烦。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徐志摩断然不会接受张幼仪。在徐志摩心底,张幼仪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家世容貌虽无可挑剔,却不能令之惊心。
那时的徐志摩对人世情感亦是懵懂不知。但他知道,绝代有佳人,当倾城倾国,或是在水一方,清雅出尘,并非像张幼仪这样的端庄女子。她不风流灵巧,也不烟视媚行,又偏偏那样贤惠识体,让人无法拒绝,只好婉从。
可徐志摩的心里对之一直抵触,乃至洞房花烛夜,他亦无丝毫欣喜之感,只觉在履行人夫的责任和义务,以后山长水远的日子也不去多想。她对他温柔体贴,恭敬顺从,尽心尽意,他则是冷语相待,吝啬他的温情和笑容。
他本风雅少年,踌躇满志,她平凡的爱又怎能挽留他的心,他自当为了前程洒然远去。而她此生只要有枝可依,能够以他妻子的名分守着硖石古镇,为其生儿育女,孝顺父母,便心满意足。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对生活循规蹈矩,对情感逆来顺受。她以为,只要安心等待,终有一天可以换来相伴相守。她以为,所有的委曲求全都会得到果报。然而,这样一个旧式女子却被这样一段旧式婚姻所伤害,以致后来被丈夫抛弃在异国他乡,流离无主。
张幼仪是无辜的,她为徐志摩生下长子阿欢,空守寂寞,无怨无悔。本过着安好岁月,又听命于徐家二老的安排,不辞万里去投奔两年未见的丈夫。她的到来是为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为了安抚一颗游子孤独的心,没承想成了他的负累,成了他迫不及待想要擦去的过往。
“我斜倚着尾甲板,不耐烦地等着上岸,然后看到徐志摩站在东张西望的人群里。就在这时候,我的心凉了一大截。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着条白丝巾。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穿西装的样子,可是我晓得那是他。他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会搞错的,因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的表情的人。”
她漂洋过海去寻他,他没有丝毫的怜惜,反而冷眼嫌弃。在那间属于他们的小屋里,她尽其所能地为他料理家务,顾他饥冷朝夕。他明知她举目无亲,言语不通,却仍旧负心薄幸,对她弃之不理。
她诚惶诚恐,步履维艰,又怎知道那时他的心里早已住着一个林徽因。那是一位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她的端然温顺与林徽因的清新脱俗相比太过微不足道。他的情感给了美丽的康桥,给了林徽因,哪怕一个狭小的角落也不属于她。
他要离婚,要给林徽因一个完美的答案,全然不顾她怀有身孕,不念夫妻情分,将她独自抛弃在出租小屋,不再问津。她度日如年,他冷漠相待,甚至让她把孩子打掉,不想再有更多纠缠。为了追随他梦中的女神,他不能心慈,亦不能回头。
她在绝望无助时去了德国柏林,在那里寻得安身之所,生下次子彼得。尝尽人世冷暖苍凉的张幼仪不敢再怯弱,在这陌生的异国,她必须独自承担更多的风雨。徐志摩来了,他的到来不是为了探看他们母子,而是为了斩断前缘。
她虽心痛,亦有不舍,却无悲意,于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只觉如释重负。放手是对别人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慈悲。张幼仪这样说徐志摩:“徐志摩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得入迷。……却始终没问我要怎么养他,他要怎么活下去。”
他们之间有的也只是一纸债约,断了过去,亦无相欠,也无瓜葛。她心从容,也无怨念,所有的伤害只会令她更加珍爱自己。她说:“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来驱赶吸血的蚊子。当蚊子咬伤了月亮的时候,主人将扇子撕碎了。”
这场情感之争,张幼仪输了,输给了林徽因,输给了光阴,却没有输给自己。她收拾残乱的心情,入裴斯塔洛齐学院攻读幼儿教育。然她再次遭遇命运无情地相逼,三年后痛失爱子彼得,后辗转回国,与长子阿欢相依相守。
张幼仪留在了上海,于东吴大学教德语,后在张嘉璈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并与八弟张禹九等人在静安寺路开了一家云裳服装公司,她出任公司的总经理。
时过境迁,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安于江南小镇,煮茶烧茶,俭约持家的凡妇。她的世界早已风云不尽,而这一切所得皆是用沧桑历程换取的。倘若可以,她宁愿选择做徐志摩的妻子,在硖石古镇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平淡安逸地过完一生。
徐志摩给不起她这样清淡的相守,他需要爱和自由。尽管他没有拥有林徽因,但上苍赐予了他另一个极致的女子,陆小曼才是他飘萍人生最后的归依。而张幼仪的心已平静淡然,新中国成立前夕,她赴香港,邂逅了一位中医医生,并和他结婚,过上了她梦里期待的简约日子。
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却风雨相伴十八载,情义兼顾。苏医生过世后,张幼仪迁往美,后病逝于纽约,享年八十八岁,算是个福寿双全的女人。她的人生是幸运,也是不幸。炎凉世态皆已尝遍,她没有沉湎过去,没有困于悲伤,而是让自己走出晦暗时光,重新遇见旖旎风景。
她是个宽容良善的女子,柔弱亦坚韧。在交错纵横的行途中,她为自己遮风挡雨,为自己花开荼縻。她的美是端然,是朴素;她的爱是大爱,是无言。她的人生飘摇不定,她的心却始终沉稳如一。这样的女子让人觉得踏实,觉得安心。
总有人问张幼仪到底爱不爱徐志摩。晚年洗尽铅华的她这样回答:“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其实,在她心里早有答案。徐志摩是她命里的归宿,而她此生最难相忘,认定的故乡,亦当是海宁硖石。她的爱情,她的青春,她的一切,都留存在那个美丽的小镇。尽管年岁简短,与丈夫聚少离多,可她愿意用一生来等待,假如徐志摩一直给她等待的机会。
无论之后的张幼仪遭遇了什么,在商场、金融界是否风云得意,我皆不关心。在我心里,她始终是初时的张幼仪,一位俭朴清淡、端庄贞静的民国女子。她于廊下洒扫庭除,于厅堂织布吃茶,于屋内执笔教子。她不骄不媚,却沉静婉约,浊乱浮世,无可惊扰。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不够华丽鲜妍,更不花枝招展,着素净的绣裙就胜过民国春风陌上的莺莺燕燕。
开到荼縻花事了,她之后,再无人叫张幼仪。
你是人间四月天——林徽因
多雨江南,烟水迷离,窗外百翠千红,干净如洗。这美好的人间四月恰如韶华锦时,温婉多情,又明丽清白。看如画春光,良辰美景,世间的荒芜和苍凉仿佛不曾有过。
有那么一个女子,永远活在人间四月天,虽经人世百年,却始终轻灵纯净,红颜不老。她白衣翩然,美如菡萏,风姿绰约,却始终清淡如水,不生哀怨,亦不诉离殇。有时觉得,她像是诗卷里走出来的江南女子,深情款款,撩人心醉。有时又觉得,她是行走在红尘阡陌的女子,来自云烟人家,简约朴素。
都说她是人间高贵的女神,是人间四月美丽的莲花,是爱,是暖,是希望,是娉婷。可寻常光阴里,她分明只是寻常的女子,在姹紫嫣红、柳烟成阵的春色里,和某个人过着相濡以沫、细水长流的日子。
她是林徽因,民国女子,大家闺秀,端然清丽,高贵典雅。她像是春水春雨煮的一壶茶,清香淡远,韵味无尽。这壶茶在纷乱的民国世界含蓄婉转,优雅情深。许多人于人世奔走,历千劫百难已是沧桑难言,而她遍踏河山,世事过尽,始终曼妙姿态,明净洒然。
这个女子一世聪慧,一世清醒,一世无尘。无论是于情感,还是于事业,她似乎都做到了从容随意,无多瓜葛。她是淡然的女子,不争名利,不落爱恨,任何时候都收放自如,纵算落入泥淖,亦可洁白清新。
有人说,林徽因将民国芳华占尽,再无人像她那般纯美洁净。亦有人说,林徽因一生活得太隐忍、太谨慎、太认真,以至于失去了烟火情味。她素净天然,按照自己的方式于人世修身修心,不偏不倚,不进不退。她的醒透让人觉得太过无情,她的柔婉又似一树一树花开,似燕子的呢喃,不胜娇羞。
那时的她不过是个烂漫少女,情窦初开,却又不懂情事。只怪康桥太美,怪那金柳夕照,晚风柔波,还有那招摇的水草,彩虹的梦。在异国他乡,那么美好的情境,偏生邂逅那样一位倜傥多情、风流潇洒的江南才子。
她素衣淡妆,于他恍若天人。他多年漂泊流转,只为了等候一位让他一见倾心的女子。而她,恰好途经了他的山水,触动了他的灵魂。尽管那时的他已有妻室,可他愿自由如风,走进她的世界,给她全部的爱和暖。
康桥为媒,夏虫亦知情意,他沉醉在爱河里无法自拔,日日为她写诗写信,倾诉相思,愿与她执手红尘,不惧浪涛。她却腼腆矜持,面对这般炽热的爱有些不知所措。初恋令她甜蜜幸福,亦忧伤惶恐。他的如影相随,他的一往情深,让她避无可避,却又迟疑难安。
她曾说过:“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冰雪聪明的林徽因又怎会不懂徐志摩对她的爱,但她深知他是已婚男子,又怎敢轻易应和。她亦有情,可面对他,她力不从心,惊恐无助。倘若成全爱情,她则会将自己逼入狭窄小径,难以解脱。
她害怕道德的谴责和批判,害怕世人的流言蜚语,更怕伤人误己。她清淡温婉,秀丽轻灵,怎经得起破碎。徐志摩为了给她完整全部的爱,毅然和张幼仪离婚,林徽因却悄然决绝转身,独留他一人在康桥寻觅等待,慢慢疗伤。
她选择平静清淡地活着,和梁思成携手相牵,共拥安稳现世,免流离,免漂荡,免惊吓。他不能陪她吟诗看月,赏花品茗,亦无浪漫情怀,却给她平淡温暖,与之同赴建筑事业,共看寥廓星辰。
有些人适合相爱,却不适合相守。林徽因对徐志摩或许没有足够的爱,只是有情,所以她可以割舍这段缘分,甘愿和梁思成举案齐眉,相濡以沫。遗憾自然是有,但她的恬静从容让徐志摩连怪罪的理由都没有。此后,与之成为知己至交,闲暇时谈诗论词,亦是风雅之事,亦可解内心忧愁。
并非林徽因不懂爱,而是她懂得将华丽深藏,只留清颜于人间。她以为躲过了一场尘缘,从此便可以相安无事,却不知,她的美足以倾倒众生,令无数男子为之沉醉痴迷。
金岳霖便是那个追随了她一生的人,他的痴心不已,他的默默关爱,他的如影随形,令她内心辗转难安。她不是一个轻易动心的女子,却经不起光阴温柔的等待,她亦会有情难自禁之时。况她一袭病骨,柔弱身姿,总会在某个孤独的瞬间被感动填满。
林徽因对梁思成说:“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这个人则是朝暮为之守候的金岳霖。梁思成给了她宽容良善的答案,他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你们永远幸福。”
爱是陪伴,是相守,是不离,更是放手,是成全。所有的勉强,所有的为难,都是对爱的约束,对别人的残忍,对自己的惩罚。当初徐志摩落寞转身,多少悲痛难舍亦只是为了成全。就如同张幼仪成全他一样,一对花烛夫妻成了陌上行人,亦是无悲无喜。
毕竟是凡人,林徽因又怎能对金岳霖的一往情深而无动于衷。她已然辜负了徐志摩,如今终究还是要辜负金岳霖。动情不是一种罪过,掩藏更令人心力交瘁。但林徽因不忘初心,始终清醒自持,不敢生妄念,怕落入情感的旋涡无法抽身。她对金岳霖此一生皆是若即若离,不犯秋毫,却令他甘愿深情追随,终生未娶。
她所去之处皆可见他的身影。他陪她颠沛流离,为其端茶递药,他是知己亲朋,亦为君子良人。相识一场,缘系一生,他对她别无所求,只愿每日相伴左右,远远看着亦觉满足。她虽有愧,却不肯打破这样的美好,任凭距离将他们搁置在时光两岸,聚散依依。
人间有情亦有恨,有不舍,有虚妄,有执念,亦有绝望。所有的过程,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过好这一生。名利可抛,年华可抛,唯情爱缚人,驱散不去,割舍不尽。待尽时,又觉得曾经的自己并没有那么情深义重。
林徽因看似一生徘徊在情海之外,却又悲喜亲尝,离合关己,没能真的置身事外,没能彻底从容超脱。她幸福吗?她应该是幸福的,她所爱之人,无论是否真正拥有,皆将其藏于心间,一世不忘。
徐志摩对她没有忘情,梁思成与之恩爱一生,金岳霖更以终生未娶作为情深的表白。她爱诗文,爱建筑事业,她爱那盛妆明丽的人间四月天。她洁净美丽,优雅淡然,白衣素颜穿行于民国街巷,令多少人悄然止步,为之频频回首。
她亦有不能尽心尽情之人,有不可顺心顺意之事,但她的聪慧明净,她的清醒通透,足以抵销所有的喧扰与繁难。与其坐于轩窗小楼忧心愁闷,不如散漫于山水间寻幽觅趣。她时而低眉写字,沉静风流,时而信步天涯,洒然快意。她像旧时女子温婉贞丽、纤弱静美,又与时代同步,历万水千山,看浩荡山河,步步生莲。
她心性恬淡,对名利情爱皆留有余地,凡事不肯过尽,故一生没有太多的起伏波折。纵有落魄,亦为时代所致,却也坦然走过,无多遗憾。她的清澈让她此生没有太多纠缠,更无大的破碎,所以无论何时,她都是四月的春风,徐徐缓缓,让人无有疼痛之感。
红颜终是薄命,体弱多病的林徽因最后经不起病痛消磨,死于病榻之上。她不为情而生,也非为情而死。若不是病,她会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一直活到鸡皮鹤发,依旧美丽惊心。她到底不肯招摇,纵是死,也那么温柔安静,不给任何人带去伤痛,一如她活着之时。
金岳霖为林徽因写了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个诗意美好的女子据说死在人间四月,她是陌上游春赏花去了,忘了归路。无论去往哪里,她依旧是她自己,不与世人同忧共乐,素净到不染纤尘。
她生命中三位重要的男子亦各有归宿。徐志摩早在多年前已英年早逝,魂归故里。梁思成为求一份相依相伴,多年后娶了他的学生林洙。而金岳霖则守着过往的回忆,独自终老。爱与爱不同,是否情深唯有自己知道,有些人厮守一生,却抵不过刹那的对视。
世间的遇合离散只消一炉香的时间。她亦只是匆匆来过人间一场,她与人与景皆真实可亲。放逐情海,又不落爱恨情怨;投身建筑,又不理兴亡沧桑。她就是这样一个民国佳人,端然红尘,飘逸世外。
四月的江南烂漫而庄严,有一树一树的花开。四月的江南烟雨迷蒙,油纸伞下不知遮住了多少无理的情缘。人世之劫,她亦没能轻易走过,可她却是民国世界春风亭园里那朵初荷,自然有情,婉兮清扬。
一生爱好是天然——陆小曼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始终觉得昆曲是有妖法的,经悠悠岁月,迢遥山水,随烟雨逶迤而来。
烟雨浸润的江南有种情愫让人萦绕不去,像昆曲婉转缠绵,温柔缱绻。我一生爱琴棋书画诗酒茶,爱山水草木,也爱戏曲。时常沉醉于一场幻梦,不肯醒转,不知是惧怕世俗相催,还是骨子里真的爱上这部演绎了千年的戏文。
在民国,有一位女子如同昆曲一般风情旖旎,也有妖法。她像是开在牡丹亭畔的芍药,烂漫多情,热烈喧闹,不顾朝夕,难管难收。她看似将百味世情过遍,却始终在自己的世界里肆意悲喜,与人无尤。岁月在她身畔不过是柳绿和花红,丝毫无牵无碍。
可这样的女子恰如婉转的昆曲,有着倾倒众生的魅力,让人一旦爱了,便可生可死。她算是幸运的女子,出身书香名门,家世显赫,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生得玲珑秀丽,冰雪聪明,接受过时尚典雅的西式教育,美艳与风华无可遮掩。
她十几岁便通英法两国语言,能流利地弹钢琴,擅长精致的油画,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她是学校的跳舞皇后,出席外交场合更是惊艳四座。韶华之时,便与上海的唐瑛获得“南唐北陆”的美称。
她就这样被时光恩宠数年,鲜花着锦,没有波澜。又在最好的年华觅得佳婿,嫁给江南才俊、军界名流王赓。他的英武不凡、出类拔萃令多少名媛佳丽追慕。正是这场看似完美的婚姻让陆小曼从此陷入悲苦和寂寞中,不能释怀。
陆小曼,多么风情浪漫的女子,她妖娆妩媚,招摇任性。王赓的爱太过稳重,太过传统,少了温软与柔情,他们之间不能灵魂相通。像陆小曼这样妖精一般的女子,无法做一个安分持家、端庄顺从的太太,她需要轻歌曼舞,需要肆意寻欢。
乏味枯燥的婚姻生活让她寂寞如烟,每日只能沉迷于灯火璀璨的舞池,或于剧院喝茶、听戏,放纵自己。陆小曼曾这样说:“婚后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情与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慰,我就改变了常态,埋没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我内心的痛苦。又因为我娇慢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就在她心无可依、情爱无主时,遇见了民国才子徐志摩。那时的徐志摩恰好在一场康桥之恋中失意落魄,舐血疗伤。他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可谁不知那场无果的爱恋将他伤得多深。他从遥远的康桥仓皇归来,不知所措,寂寥无依。
两个失意之人有了一次金风玉露的相逢,便再也难忘难舍。她风情绝代,若空谷幽兰,又似夜半海棠,让人刻骨惊心。她的美完全不同于林徽因,她并非出尘脱俗,恰有浓郁的烟火情味,又朴素清淡。她无须修饰,便清雅风致,百态千姿,光彩照人。
她分明有妖术,不施脂粉,不着华服,就已风采翩然,夺人心魄。徐志摩对她说:“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
徐志摩的出现让陆小曼决意不再欺人骗己地活着,她需要给情感一个交代。她沉浸在恋爱的幸福和甜蜜里,也被烦恼和痛苦折磨。丈夫的不肯放手,父母的步步相逼,世俗的流言碎语,让她在瞬间落入万丈深渊。原以为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竟不知他们的爱惊扰、伤害了别人,也捆缚了自己。
那是一场漫长的、没有硝烟的情战,直到彼此伤痕累累、再无力争论时,方有了结局。他们情根深种,让王赓自知覆水难收,决意成全。这个在官场和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子,不是对徐志摩妥协,而是对爱妥协,他知道,任何的拖延和挽留都将是冷清的散场。他愿放手,甘于认输,只为留存最后的尊严和骄傲。
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当是倍加珍爱珍惜。人生福祸相依,陆小曼得到了爱情,却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但为了这场刻骨铭心的爱,她无怨无悔。人生苦短,尘梦悠悠,她只想拥有当下,和至爱之人温柔情深,静守日长。
尽管他们的爱情不被众生所祝福,但陆小曼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不为取悦任何人。尽管他们在婚宴上被徐志摩的恩师梁启超痛训,却始终紧握彼此的手,无惧无伤。婚后,他们在硖石小镇度过了几个月神仙般的生活。
山水清流,草木香远。这里远离尘嚣,无有烦扰,更听不见流言,看不到纷纭世态。两个情怀相当的人在一起栽花种草,吟诗作画,喝酒吃茶,逍遥快活。辰光荡漾着无限的温柔,梦里依稀看不到岁月往来,唯有彼此寂静相守,幸福安宁。
倘若不是那场该死的战争,陆小曼和徐志摩不会那么匆匆奔往上海。或许,陆小曼与硖石的缘分只有这么深,或许,她命定的归宿始终是十里洋场。经受几月灾难的煎熬,体弱的陆小曼染上了一身的病。以后的日子,她便是无日不同药炉做伴,亦是因为病,让她变得懒散放纵、任性妄为。
他们住进了法租界福熙路一套摩登的三层小洋房,陆小曼从此在这座小洋房里打牌跳舞,会客见友,唱戏喝酒,甚至抽上了鸦片。她奢侈骄纵,铺张浪费,请用人,雇长期司机、厨师,包剧院,光顾赌场,捧戏子,懒散随性,挥霍无度。
她风华正茂,有足够的气场,有倾世的容颜,她就是经不起繁华的诱惑,哪怕透支所有,只要尽欢,亦是甘愿。这个女子不将世间百媚千红过尽誓不罢休。她从不问钱来自何处,只要喜欢的东西,亦不问需不需要,皆买回家。她贪吃贪玩,凡是好的,她皆想要,而徐志摩则对她千恩万宠,倾其所有只为图她欢心。
陆小曼素日慵懒贪玩,又体弱多病,徐志摩为她遍访名医,终不得效。后结识了翁瑞午,他有一手推拿绝技,每次为陆小曼推拿,手到病除。亦因此,翁瑞午和陆小曼之间有了罗襦半解,妙手抚摩的机会。
此后,翁瑞午成了陆小曼家里的常客,而他亦是慷慨大度之人,对陆小曼和徐志摩时有资助,甚至不惜变卖家藏古董字画。为了减缓病痛,翁瑞午让陆小曼吸食鸦片,从此他们时常共躺在一张烟榻上,一起吞云吐雾,忘乎所以。
这鸦片一吸就是20年,陆小曼自此再也离不开翁瑞午,离不开阿芙蓉。她与徐志摩之间开始有了矛盾、争执,生了厌倦与隔阂。为了供应陆小曼无休止的奢侈挥霍,徐志摩辞了上海的教职,任北京大学教授。他每日疲于奔命,稍有闲暇便伏案写作挣取稿费,窘迫之时甚至做起了房产生意。
可尽管如此,他所挣的银钱始终不够陆小曼的用度。两地分离,相思熬煎,让他短短半年在北京和上海间往返了八次。为了省俭开支,徐志摩乘坐免费的邮政航班,如此天南地北的相离最终让徐志摩遭遇了劫数。
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却丝毫找不到温情蜜意。他奔走于乱尘俗世,她颓废于烟榻戏曲,最后一次争吵让他负气离开,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归来。他登上了一架亡命飞机,葬身于山林谷底,幻化为云,飘然远去。
他用死亡的方式来唤醒沉迷于烟雾的陆小曼。陆小曼说:“这一下完了他——也完了我。”徐志摩意外丧生,世人将所有错过归于陆小曼,她亦因此得了个红颜祸水的骂名。她早已不在乎,她自是后悔莫及,更无意外界的争闹,愿将一切罪名独自承担。
这世上没有谁有资格去指责、批判一个人,她只是甘愿惩罚自己。自徐志摩离世,陆小曼亦断绝红尘,一身素服,闭门谢客。从此,上海滩的舞场剧院再不见她妖娆身影,她每日守着徐志摩的遗像,孤独度日。
她深居简出,每日潜心于家中编就徐志摩的遗文,其中包括了信件、日记、诗歌等。这一过就是几十载,其间病痛缠身,贫困潦倒,落魄到卖画为生。她与徐志摩欢爱五年,被他恩宠了五年,却用一生的时光为他呕心沥血,为他苍凉老去。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如何不让人生敬,不让人感动?
尽管翁瑞午一直陪伴,为她端茶试药,但她心里始终不忘徐志摩,与之魂魄相通。后来,翁瑞午也死了,没有任何依靠的陆小曼安心作画,自食其力,甚至戒掉了鸦片,过上纯净的生活。她已落尽繁华,美人迟暮,却依旧努力地活着,用一朝一夕的日子勇敢地过完这悲欣交集的一生。
晚年的陆小曼过着孤冷凄凉的日子。她说:“过去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场噩梦,甜酸苦辣,样样味道都尝遍了。……我又没有生儿育女,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真是海一般深的凄凉和孤独。”
她病了,一病不起,挨过了寒冷的冬天,最终死在了杏花如雪的春日。她唯一心愿则是和徐志摩合葬,不负此生爱恋。但她的遗愿终成憾事,她被辗转葬于姑苏太湖之畔,与徐志摩的硖石故里隔了山水,只能遥遥相望,无聚无离。
她的灵堂只有一副挽联,恰如她悲凉的一生。“推心唯赤诚,人世常留遗惠在;出笔多高致,一生半累烟云中。”这样一个曾经倾倒众生、惊艳时光的女子,死后亦不过是一抔尘土,如光阴里的片影飞花,不留痕迹。那些爱过她的人,追慕过她的人,又都去了哪里?
都说她是毒药,却不知中毒至深的是她自己。一代民国才女,亦如同凡人这般,尝尽离合爱恨,经受生老病死,甚至比寻常人更多了劫数灾难。在世人心中,她是个不够完美的女子,甚至许多人用言语将之批判。可她在我心里,是个有情味、有气节的女子。
陆小曼亦有浪漫情怀,美好寄托。她渴盼一位执守相依的人,一起赌书泼茶,听雨赏月,或在山中做人间仙侣,或于世俗做一对烟火夫妻。只要快乐尽意,怎样活法都好。其实她并不挑剔生活,她此一生只是想做真实的自己,爱自己所爱的人,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想惊扰别人,亦不愿被人所惊扰。
她看似烟火缭乱,实则纯粹清白。她任性招摇,放纵不羁。唯有她敢于倾国倾城,也不惧落魄潦倒。唯有她看似过尽荆棘丛生的人世之路,却分明无伤无恙。若说有错,则是她活得太真,爱得太深,于生活太过尽意,不留余地。这样的女子在民国乱世行走,是多么不易,又多么无辜。
她说,时光如雨,我们都是在雨中行走的人,找到属于自己的伞,建造小天地,朝前走,一直走到风停雨住,美好晴天。可她的世界一直下着纷纷细雨,直到死,亦没有风停雨住,不见美好晴天。
她途经了民国,成了民国一道最别致、最美丽的风景。多少人误解她、责备她,又可知她明心见性,可知她一生爱好是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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