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
桂子
清秋的江南，已有桂花盛开，凉风拂过，香气漫溢而散，满城皆是桂花香。宅院、楼台、长巷、弄堂，乃至每一处转角、每一个缝隙，尽是香气。忽浓忽淡，时近时远，你寻之而往，它转而不见。
桂花亦是带着仙气的草木，秋天可与之相及的，唯有菊。然菊素雅，悠然南山，过于淡泊无争，不似桂子这般芬芳绝代，柔情万千。且桂花带着脂粉味，为美人所喜，落闺阁绣户，更添情意。
宋时李清照曾有词：“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画栏秋影，千枝万蕊，让人想起南宋当年。那座柔软闲情的都城，让人忘记汉唐风烟、旧日河山，甘愿栖息于此，慢慢疗伤。
若她的人生，如门庭桂子多好，花开花落皆有主。或在江南，与文人墨客聚集一处，泛舟烟波，山寺寻桂。又或守着她青州的归来堂，和赵明诚赌书泼茶，执手相依，如此便免去半生的漂流、半世的凄苦。
白居易有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江南的秋，有着温柔且寂静的风，携着桂香，于古刹悠悠流转。桂子幽香，似从线装的书卷里缓缓溢出，清绝缥缈，妙处难言。
世间草木，犹如一册《花间集》，软媚香艳，温婉秀雅。有人说，桂花是人间最深情的女子，她细碎清淡，尝饮风露，荣辱不惊。她默默守候一院秋光、一庭月色、一墙风景，虽安静渺小，却渲染了整个江南，熏醉了万千过客。
这本该寥落清冷的季节，因它的莞尔一笑、纤巧风姿，多些意趣，添了情肠。它美好清洁，若无其事地盛开，消减了几多愁怨，令人为之动容。
江南的瓦屋、水畔的石桥不必言说，自有一种天然的诗意。它恰好在这座古老的城池里，循季而生，只为赴一场佳节良辰。许多时候，它清坐月宫，守着那位偷食灵药的绝色美人，相知相惜，视若知音。
我心中的桂子，当是属于朴素的民间。每逢清秋佳节，它如约而至，充盈了百姓的桌宴，从不缺席。一轮明月，照彻古今，所有炎凉世事、冷暖悲欢，它皆知晓，又都不在意。桂子就是那落入凡尘的仙子，不娇柔，不媚俗，一袭馨香，倾动人世。
《红楼梦》第一章回，写甄士隐邀请贾雨村吃蟹赏桂、对月吟咏之情境。“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
姑苏城，乃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位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曹雪芹称他为“神仙一流人品”。这样的人物，居江南秀地，自是每日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他恰似栽种在姑苏人家的一株秋桂，清贞皎洁，不落名利之网。
传说，唐太宗的妃子徐惠被封为桂花花神。徐惠自幼冰雪聪明，才情出众，唐太宗听闻，将其纳为才人，后升为充容。
贞观末年，唐太宗频起征伐、广修宫殿，令百姓怨声载道。徐惠写下《谏太宗息兵罢役疏》，道出常年征伐、大兴土木之害。
“是以卑宫菲食，圣王之所安；金屋瑶台，骄主之为丽。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无竭矣；用而息之，则人斯悦矣！”太宗看后，“善其言，优赐甚厚”。
太宗驾崩，徐惠哀思成疾，不肯服药，以身殉情，年仅二十四岁。后人赞其才华，感其深情且吟咏过桂花的诗篇，故而封其为花神。一段心香，几多幽情，于平淡的岁月里，总会被人恍惚地记起。
还有人说，八月桂花花神为绿珠。绿珠“善吹笛，又善舞《明君》”。她娇媚动人，善解人意，金谷园每次宴客，必有绿珠歌舞侑酒，见之者无不忘失魂魄。石崇有姬妾万千，独宠爱绿珠。
依附于赵王伦的孙秀爱慕倾城绝色的绿珠，派人往石崇处索取。石崇大怒：“绿珠为我至爱，绝不奉送他人。”他的拒绝，给了孙秀诛杀他的理由。志在必得的孙秀，劝赵王伦诛石崇。
金谷园被重兵包围，歌休舞歇。石崇对绿珠叹息：“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流泪：“当效死于君前。”说罢，她攀过阁楼的栏杆，纵身一跃，坠楼而亡。殷红的血，染透了她轻薄的绿衫。
唐人杜牧有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桂花的散落，宛若绿珠一跃而下的凄美。她为情而死，坚贞不屈，亦被尊为桂花花神。昨日她还是枝上繁花，今朝便萎落尘泥。
此后，她便是出游的花神，往来于人间。再不必为谁轻歌曼舞，不必踩踏于象牙床上挣几斛珍珠，亦不必在数千美妓侍妾中费心争宠。她那一跃，流传千古，让世人再也忘不了，曾有一女子叫绿珠。
无论是徐惠还是绿珠，她们与桂花的一段机缘，皆令人感动。想那清秋之时，新月一弯，微风轻拂，枝影摇坠，桂子的幽香消散不去。仿佛她们携一支清桂，于月下，翩然起舞，水袖柔婉，眉目传情。晨起推窗，石阶像下过一场初雪，美得让人忘记忧念。
这世间，有许多若她们这般情深的女子。有的冰洁如梅，有的清雅若兰，有的素淡如菊，亦有的纯净若莲。她们在自己的故事里，或喜或悲，哀而不伤，艳而不俗，为某个人而生，又为某个人而死。
有时，我想着，我的前生必有什么遗落在江南。不然，何以如此频频回首，眷眷难舍。这里的风物，让人感触年华，这里的花木，烂漫难收。尽管，那些似雪的繁花，到最后都要萎落尘埃，但它们绽放之时，皆是毫无顾忌。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绵延无尽藏的芬芳，让人看不见世上的富贵荣华，只有眼前的风景。以往觉得桂花不够大气疏朗，开在江南的院落、百姓人家，那么安静无争。然则，它的静美，恰带着佛性，闻之即醉，顿消万种情怨。
多年前，我独自在一座古老的城市里飘荡，没有亲朋，亦无知交。只是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和影子相依，虽柔弱却坚韧，虽卑微却清洁。
清秋的黄昏，时闻别人庭院的桂子盈香，驻足片刻，总忍不住落泪。那时心中唯有一愿，则是青丝红颜，人间寻一安排处。哪怕只是小小屋舍、寂寂房檐，亦觉有千般好。
十年尘梦，恍若云烟。经过漂泊忧患之人，每至秋天，心中难免怅然。但慢慢地，也学会了平静，不生执念，一盏茶、一支曲，即见清凉。而光阴亦由急至缓，人生去繁存简，心境转哀为乐。
这时，书斋里弥漫着桂子的香气，似千年的桂花窖酿被打翻，浓得化不开来。忽又飘散而去，渐远渐淡。桂花不媚俗，更不轻薄，它的纤柔并不让人为之回眸，然它清润有情、细细香风，令无数人梦萦魂牵。
待白露将尽时，我当采撷一篮子桂花，铺于月光下晾干。一些用来酿酒，一些留待煮茶，还有一些封藏于坛子里，闲时取出烹制佳肴。它本人间草木，想来亦该与人最是相近相亲。
如此，秋天才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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