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合欢
合欢，合欢
窗外有一株合欢，临水而生，斜枝疏影，更见风韵。素日读书写字，倦累时，便倚了窗台，与之相望相知。它有着令人相见即欢的名字，亦有着草木的清新润泽之气。不与名花争奇，独自从盛夏开到深秋，远离一切蜂喧蝶飞。
我所居的这条幽巷，两边亦是植满了合欢树，我给巷子取名为合欢巷。合欢虽是寻常草木，却不被百姓人家所熟知，亦很少走进文人的诗章。它被栽种于驿外路亭，纤细的花丝，花朵粉红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或许过于平淡，无人为之停留，雅士亦不喜吟赏。有人摘梅赠友，折柳送别，采菊簪戴，乃至许多野花亦可撷之插瓶。然合欢高树繁枝，朴素清淡，不受世人思慕。我心中的合欢，却是极好的，倚在窗外，免去天涯过客的怅然。
合欢亦有美丽的来由，相传虞舜南巡仓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二妃终日恸哭，泪尽滴血，血尽而死，逐为其神。后她们与虞舜的灵魂合二为一，幻化成合欢树。
唐人韦庄有诗：“虞舜南巡去不归，二妃相誓死江湄。空留万古香魂在，结作双葩合一枝。”如此，合欢便寄寓了忠贞不渝的爱情。合欢树叶，昼开夜合，相爱相惜，若久别重逢的眷侣，只相守，不相离。
合欢虽不受文人深喜吟咏，却终不被忘却。多情的纳兰公子有词：“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见合欢惹相思，她像是经过妙年的女子，在红尘阡陌，寂静等候某个走失的故人，情深义重。远观它，一树亭亭，明媚端然。靠近它，枝影纤柔，闻得见淡淡香气。
《神农本草经》记载：合欢“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合欢可入药，解郁安神，清心明目。可见，平淡的草木，亦有其豁达之境。她如旧式女子，安静婉约，心思清坚，落落往来于庭院堂前，不见忧色。
合欢是无忧的，更不烦恼，因为平和，故不被群芳相妒。它绽开之时，浩浩繁盛，赏之不尽，像是长长的日子。待百花穷尽后，它仍自端然，不惧炎暑，也无畏秋霜。它开时悄无声息，败后也不动声色。
人世是一场修行，它这一世，恰在烟火中，又这般清洁无争。它不百媚千娇，却沉静安详，它或许不得人缘，却一直叫人敬重。秋日里，绿树依旧成荫，触目皆是绵密的明朗。唯它，倚着水岸，或临路旁，清远之姿，幽静且安，毫不飘忽。
合欢花泡茶，亦是每年秋日不可缺少的闲情。洁净的杯盏，泡上几朵合欢，见它在水中徐徐舒展，那情景烂漫而庄严。每当午后，心事沉沉，便坐于小窗竹榻，焚香煮茶，顿觉神清。
村落后山，也有几株合欢树，每逢花开，外婆便采一篮子用来泡茶。古老的桌几上，大大的青花瓷碗，泡着大朵大朵的合欢，若《诗经》里的句子，婉转悠扬。
外婆只是一位寻常妇人，她把人生看得这样贵重，将日子过得那般有情。母亲说，外婆婉顺勤俭，每日忙于堂前厨下，把流年打理得安然有序；纵是饥荒年代，她亦从容，不曾窘迫。
合欢花去暑安神，茉莉花平肝解郁，桃花润泽肌肤，梨花生津消渴。村庄里所有的草木，与外婆皆有交情。幼时，外婆喜在庭院种花草，最爱的是茉莉。溪前的柳、前庭的茉莉、后院的翠竹，亦随着她一起缓慢老去。那时的红颜，历一世风霜，尝人间忧患，终白发苍颜。人虽有灵，却不及草木坚韧，它渺小，却经得起岁月相摧。
光阴真是如流啊，旧时的闾巷，以及那些世代居住于村落的人，都去了哪里。盛世中的人，仍避不开纷扰，躲不去漂泊，各自行走，各有归宿。唯草木情深，看春秋更替，经多少世乱沧桑，也不离不舍。
外婆也用合欢花浸酒，秋凉后，日日用炉火温着一壶。每至黄昏，劳作了一日的外公荷锄归来，便要喝上烫烫的几盏，解乏忘忧，去尘消虑。炊烟袅庭，烛火映窗，偏远清冷的乡野，因世俗的真实，而有了喜气。
清人高士奇《北墅抱瓮录》：“合欢叶细如槐，比对而生，至暮则两两相合，晓则复开。花淡红色，形类簇丝，秋后结荚，北人呼为‘马缨’……采其叶干之，酿以为酒，醇酽益人。”
古人的诗意闲雅，在朴素的民间，亦是盛行的。或许没有高山流水的闲逸，亦无阳春白雪的韵致，却深稳，不浮华。天下世界，日月山川有着不尽的缠绵情意，若无生离死别，该多好。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的螃蟹宴上，有一段描写林黛玉饮酒的细节：“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黛玉于世人心中，是个柔弱多病的女子，然她的内心，亦有一段侠义、几许豪情。自古文人饮酒填词，怎离得了酒。把酒对月，饮酒寄怀，杯盏里，是帝王的江山，是诗客的锦词，是英雄的气概，是美人的情思。
史湘云喝酒吃鹿肉，她道：“‘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其实，在大观园内，那诸多女子，哪一个不是性情中人。
机关算尽的王熙凤，波澜不惊的李纨，万事无关的宝钗，冰洁清高的黛玉，以及孤僻出尘的妙玉。她们都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亦宛如那些草木，枕着春风秋月，悠然入梦，糊涂不醒。
只是我分不清，谁的品格和相貌，若一株合欢。谁又是那离尘世最近、离仙佛最远的人。合欢花，本属于人间，不要富贵荣华，为求平安相守，此生不渝。一如樵子与浣女，才子和佳人；寒梅与霜雪，清风和翠竹。
“世事真如梦，人生不肯闲。”把那名利抛散，把那情爱淡却，把过往的种种都忘记，不说喜，不言悲。将存了一年的合欢佳酿取出，寻一处湖山，一饮忘忧，再饮清神，三饮得道。
秋风过处，合欢花铺天盖地地飘洒，似一场无情的雪。它开的时候，那样如痴如醉，落的时候，也这般尽心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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