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公子的茶楼之江南雨
文/云谲天煮梅温酒,笑谈江湖杀身事;轻烟细柳,不过茶楼一缕风。楔子那曾是一段京城秘史,如今已被封存入大理寺的卷宗。很多人绝口不提,只因太过惨烈。十五年前,“孤落白头”初现。它既非男人也非女人,而是一种最直接的死亡记号,一连夺走了七位庙堂中的青年才俊的性命。那一年春闱刚过,“京城八俊”的名声早已响彻了京都。状元郎柏秀一朝高中,入翰林院,前途无量,其人一举成为了小姐们的梦中情郎,其名一跃成为了闺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安将军之子安重阳十岁随父入伍,十三岁亲历战场,如今早已身经大小百战,皇上赐“少年将军”的御书牌匾。医痴容轩读遍医书,游医四方,二十岁已称“圣手”,刚回京便治愈了贵妃的沉疴旧病,震惊了太医院。礼部尚书之子夏自远精通数种语言,知晓各藩属小国礼仪,正值皇帝华诞,接待各国王子公主,竟成为了属国公主们竞相追求的目标,一时风光无限。“空灵仙子”一之煦身世神秘无人知晓,乍现京城,便以滔滔之势、谦谦之姿,与京城各大望族结交。相传他精通琴棋书画,熟读经史子集,为人低调却手腕异常。老凤王的世子李佑,在两年前的皇位争夺中,力挺当今圣上。老凤王临阵倒戈,这才成就了圣上的一番宏图伟业,父子两人遂成为了皇帝的亲信。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李云澹,向来不怎么露面,但是在两年前的夺位之战中,手刃了亲生哥哥,为当今圣上扫平了障碍。而现如今犹如闲云野鹤,更是毫无传闻。比起上面那七位或少年成名或皇亲国戚的身份,第八位看起来黯淡得多。大理寺卿洛川之子洛炎,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眼下不过是托父亲的关系坐上了小小的言官职位,却迎娶了“圣手”容轩的妹妹容华,与“空灵仙子”一之煦义结金兰。此八人,便是当年名噪一时的“京城八俊”。然而风华绝代的八个人,却在一个月里,命殒了七位。七位年少俊杰,一夜白头,肉眼可见的苍老速度,令人心惊肉跳。大理寺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出一丝异样,若是病也有病因,若是毒该有毒源,可惜什么线索也没有。一时之间,巫蛊之说疑声四起。最终,五位才俊两位皇室子弟,死于“孤落白头”。皇帝震怒,之后三个月,大量禁军涌入京城,都城内人人自危。那一年,为平巫蛊之术,城外的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月,烧尽了整个京城的疑人疑物。哭声泪声仿若喧嚣入灵魂,血色染遍了整座王城。时任大理寺卿的洛川洛大人深深自责,从高耸的城墙上纵身而下。“京城八俊”中只剩下一位,便是洛川的独子——洛炎。正值他饱受争议之时,他怀胎十月的妻子,忽然间华发丛生。那一年,洛炎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兄弟。十五年后,洛炎从正八品的监察御史,一路升到了从三品的御史大夫,掌管御史台。十五年后,“孤落白头”再现……1.烟雨江南,袅袅茶香入了江南,恼人的梅雨就没有停止过。杭城郊外,烟雨弥漫之中,一骑绝尘而来。正值中午,没什么人入城,城门边的小守卫正倚着一人多高的枪,无精打采地打着呵欠。来人快马加鞭地冲入了城门,大有万夫莫当之势。小守卫还没来得及上前盘查,一块腰牌已经抛入了他的手中,不过一瞬,又被来人牵了回去。也就是这么一眼,他就已经看清了腰牌上的三个大字——六扇门。“原来是六扇门的人呀。”小家伙儿想着,望了望那早已远去的背影,双眼浮起了满满的欣羡。“六扇门的人怎么来了?”小守卫嘀咕着,问起了身边的前辈。满脸胡子的王三,看起来像个莽汉,却格外细心,左右望了望,压低了声音:“听说有个大官,在罗刹江上失踪了。”小守卫也不自觉地跟着压低了嗓门:“怎么没听说,你莫不是诓我吧?”王三敲了敲他的脑门儿:“我诓你做甚?这若是什么事情都让你知晓了,我还怎么混啊。”说完后自得地摇了摇头,这才又对着后辈提点道,“这有些事情,哪是我们能知道的,听一听就算了,就装作什么也不知罢了,千万别往心里去。”小守卫不停地点头,像是啄米的小鸡崽,却还是忍不住瞄了瞄身后那空旷的街道。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缥缈的烟雨幕天席地,笼罩了杭城,也笼罩了整个江南。温隽泽的胭脂马一路疾驰,最后停在了西子湖畔的茶楼前。二层的简陋小楼,毗邻烟波浩渺的湖泊,也沾染了些许脱尘的气质。“自心茶楼”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歪歪扭扭地挂在了门楣之上。苏自心坐在堂厅的角落里,捧着杯热茶,从窗口向外望了望。寂寥的烟雨之中,高头大马上笔直坐着的黑衣青年,既没穿蓑衣,也没带雨具。衣衫早已浸透,正厚重地耷拉着,滴答滴答地向下滴着水。“什么毛病?”苏自心缩回了脑袋,嘴里嘟囔了一句。青年进入了茶楼,没理会笑脸迎人的茶倌,直接上了二楼。茶倌们面面相觑,又都望向了苏自心。漂亮的老板娘什么也没说,却皱着眉,看向地面上那绵延至二楼的水渍,最终无奈地伸手揉了揉额角。机灵的茶倌们心领神会,赶紧打扫起来。因为雨水而客少闲散的茶楼,再一次因为雨水而忙碌热闹起来。苏自心抿了口热茶,瞟了眼二楼的方向,又对着窗外的西湖,开始了新一轮的发呆。老僧入定般的单十七缓缓睁开了眼,伸手提壶,将对面的空杯斟满,雨前龙井的清香瞬间溢满了整座茶室。温隽泽敲了敲门,便径自推开走了进来。单十七看向不请自来的客人,淡然浅笑,却讥嘲得不着痕迹:“温捕头大驾光临,单某有失远迎。”温隽泽好似罔闻,作揖落座,端茶自饮,似乎全然没有看出十七公子那清浅笑容下的凉薄之意。他慢条斯理地品茶,龙井啜口入喉,茶香便如束缚不住的野马掠驰过五脏六腑。他放下茶碗,竟然轻闭着眼,似在回味茶香。茶桌对面的单十七也一同举杯,呷入一口暖茶,依旧折扇轻摇,望着对面的青年捕头,笑而不语,心中却百转千回。素闻温隽泽心思单纯,温良无害,却不承想对人竟如此没有防备。然纵使再纯良无害,单十七也十分清楚,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是六扇门的第一捕头。六扇门的第一捕头遇见了中间人十七公子,正是应了那句江湖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就如同江湖上都知道年纪轻轻的温隽泽是六扇门的第一捕头,而十七公子也是一个尽人皆知的非同寻常的名号。这么说吧,如果你有至恨的仇家,那么找他,你一定能够满意而归。温隽泽在满室的茶香中睁开眼,一扫先前的从容率真,双目转瞬似苍古沉静的深潭,星星茫茫点缀在黑眸之间,看上去异常诡秘。他甫一开口,音色低沉,萧然物外的肃穆中隐约透出了轻浅的诱惑口吻,似乎能够直击对方的心房,令人失去心智,吐露真言。“平成十年,武林泰斗常庄扬满门二十八口,一夜之间,死于非命。那三日,有人见你出入常州瑞福客栈。“平成十一年,飞扈将军袁晟由漠北回京述职,死在了凉州的驿站里。而偏偏那一日,有你进出凉州的文牒记录。“平成十二年,因贪腐被囚禁的苏州刺史梅正文,行刑前一日被人劫狱。那一天的十七公子,却恰巧在西市赌坊,连赢三十三局叶子戏,成为全京城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平成十三年,十七公子入南疆刚好十日,镇南王世子暴卒。巧是不巧?“平成十四、十五年,你潜身于南疆莽林,可眼下刚回江南,便又发生了要案,让在下不得不多做怀疑。”温隽泽说话间,单十七摇扇不语,直到他说完,方才慢悠悠地回答:“五年前,华威镖局在常州被人劫镖,歇脚在瑞福客栈,单某受邀前去寻镖,总镖头华迦日夜与单某相处,倒是可以为在下辩解。“四年前,凉州灯会,正当胡乐胡舞盛行之时,在下在胡伎馆投宿,赏灯听曲了整晚,着实是风雅了一番。“三年前,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连赢了三十三局叶子戏,之后赌坊的幕后老板邀我共进晚宴,那一夜我喝醉了酒,便留宿于逍遥王府。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事情,难道温捕头竟没有听说?“至于两年前,镇南王世子过世,的确令人惋叹。可世子年幼体弱,病痛缠身多年,又怎能将罪过一并推于单某身上呢?“而在下这两年在苗疆游历,刚刚回来,便有劳温捕头亲自问话。”单十七挑眉,唇边笑容越扯越大,原先隐藏的讥诮刻薄,早已无所遁形,“久闻温捕头大名,岂料竟是这般的好手段。难道江湖传奇不过是浪得虚名,判案也不过全靠推断猜想,辅之以秘术诱导?竟是如此逼供,才成就了第一捕头的名声?”单十七字字诛心,温隽泽置若罔闻,定定看向单十七的双眸,一字一顿,咄咄逼人地问道:“半月前,御史大夫洛炎罗刹江失踪案,是否由你经手?”单十七不回答,也不避让。双方互瞪着一盏茶。之后,温隽泽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心力耗尽地叹了口气,却道:“我已知晓,十七公子的确没有插手。”尽管语气笃定,可他的内心却依旧在动摇。他知道,对于滴水不漏的单十七,再多的调查都是浪费时间。六扇门若有证据,也不会令他自在快活了这么多年。可眼下形势紧急,自然来不及一步步查案,最好的办法便是与之当面对质。而单十七的态度始终坦然,让他那双能够看破谎言的眼睛毫无用处。他也知道,如果这些案件都不是单十七亲自动手,那么也很有可能是他麾下的刀客所为。全江湖谁不知道,十七公子的生意,从无一单失手;全天下也都知道,十七公子的麾下,有着世间最锋利的刀。然而,就御史大夫失踪案而言,单十七看起来全然没有动机。可这对于温隽泽来说,也不知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息。单十七对于温隽泽的肯定,不置可否,冷哼出声:“看来温捕头,这一次要铩羽而归了。”温隽泽听着单十七的嘲讽,脑中转得飞快,下一刻已起身作揖告辞:“抱歉叨扰公子,多谢这一杯好茶。”说完,便如同来时,一阵风似的又准备离开。温捕头的手刚刚抬起,茶室的门已被人自外推开。鸿龄就这么抱着伞,出现在了门外的廊檐之下。茶楼二层,一边是茶室,一边是走廊。廊檐下,凭栏远眺,可以看见青葱绿意围绕的茫茫西子湖。此前的鸿龄,半倚栏杆,身后便是烟幕般的雨中西湖。柔黄长裙映衬着身后的苍茫,暖意一圈圈涟漪般地散开。没想到茶室内尚有外人,鸿龄咬着唇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室内坐着的单十七,看见了她湿透的发辫和裙摆,也看见了她怀里抱着的那把油纸伞。她是来送伞的,他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出门。没有理会门侧呆立着的温隽泽,他直接牵着鸿龄的手,翩然离去。“你都湿透了,”闷湿的空气中传来他悠然的叹息声和低低的好听的声音,“我们回家吧。”雨依然绵绵,青石街上没什么人。白色油布伞下,单十七与鸿龄并肩。天地之间,不停歇的细雨笼罩着小小油布伞下的静谧空间,温温柔柔,好似那穿城而过的浅水般九曲缠绕。一路无语,鸿龄忽然止了步,扯了扯单十七的衣袖:“我……我走得匆忙,所以就,只带了一把伞……”越说越轻,语尾几乎被街边屋檐落水的滴答声所淹没。单十七讶然,继而嘴角噙上了笑。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春水婵正端着炒好的龙井虾仁走出厨房。她对着两人微微行礼,单十七忙着收伞,点头微笑着稍稍示意。两个人的轻微举动,全都落在了鸿龄的眼里。春水婵的唇边犹自挂着笑,而那抹笑意便在鸿龄彻寒的眼神中,冰在了嘴角。收伞的白衣公子,自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暗潮汹涌。他从小丫鬟的身边走过,便盯着她的脸仔细看起来。春水婵沾染了烟灰的花猫脸,瞬间变成了红彤彤的猴屁股脸。他似乎颇为满意这样的效果,半晌才从袖笼里取出了一块茜色帕子,盖在了小丫鬟的头上。满眼都是从天而降的茜色霞光,可春水婵却毫不开心,她认出了这条帕子。这是鸿龄小主在六个月前给单十七包扎的手帕,后来单十七归还,小主还开玩笑地说,要他好好珍藏。如今,她怎能用它,来擦拭脸上的烟灰?龙井虾仁的味道很好,单十七难得吃了两碗饭。克制的人大都节制,连鸿龄也看出十七哥哥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这道菜。她尝不出其间的珍馐味觉,只觉得这不过是一道普通的菜肴。而单十七,却迷恋那股若有似无的绿茶清香。鸿龄觉得委屈,她自小受人照顾,从未下过厨,这便是连输都无从谈起。思春的少女多半都会在心里默默地攀比着意中人的爱护,而鸿龄怎么也不能接受单十七的注意力都在春水婵的那盘龙井虾仁上。她是矶珠馆的小主,怎么会比不过一个粗使丫鬟?她这么想着,便打定主意,也要做出一盘让十七哥哥喜欢的龙井虾仁来。2.霜华再现,神秘男子温隽泽离开自心茶楼后,便前往六扇门的江南行部。江南行部的总捕头颜皖,名义上是他的上司,实际上却是他的师叔。六扇门虽然贵为朝廷衙门,但早前也不过仅是刑部的鹰犬。组织渐渐扩大,才有了如今完整的衙署规制。在朝廷,六扇门是暗处的鹰犬;在武林,六扇门俨然是一个门派。年轻的弟子派送至每一个行部,脉络绞绕,同气连枝,成全了六扇门在朝野的独特地位,安然匿身于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之三法司的阴影背后。颜皖早知温隽泽今日到达杭城,却迟迟不现身影,在屋里焦急地踱步。正待第十数圈开始,门外传唤,温隽泽总算是到了。见了颜皖,温隽泽行了一礼,说道:“隽泽路上有事耽误,让颜总捕头久等了。”颜皖拉起了他的胳膊,阻止了他,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不用这些虚礼,我且问问你,京城的现状如何?”温隽泽看出了他的急切,心中暗叹,便任由颜皖拉他去了书房。颜皖去关门,温隽泽看着他的背影,生了些许感慨,最后却也只能如实汇报:“回师叔的话,颜越目前尚且安好,但皇上震怒,要六扇门一个月内结案,否则便治颜越一个督办不力的罪名。”颜皖听了这话稍稍安心,温隽泽忽跪地不起:“全怪隽泽回了师门,否则这罪名也不会由师兄为我担当,还请师叔责罚。”颜皖拉他起身,宽慰道:“这事不怨你,门内突发事务,你也是奉命回去。颜越虽为你师兄,但官职却在你之下。这案子你不在,本就该由他督办责察,如今待罪,也只能怪他自己能力有限。”温隽泽不好接话,便也只有再次行礼,谢过了颜皖。“我这里又有了新的线索,只是事关重大,料想你又在赶路,就暂且秘而不发。现在,倒是可以和你商量商量。”“师叔请讲。”颜皖心知眼下能救自己儿子的便只剩下了温隽泽,他便将这几日的新状况,竹筒倒豆子般地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十五日前,洛炎失踪。五日后,罗刹江的渔民捞到了一具尸体,现已证实是洛炎的随身侍从。只是,这死状极为蹊跷,恐牵涉甚广。我记得你读过大理寺封存的十五年前的案卷残宗,可还记得震惊朝野的巫蛊案?”温隽泽读过这份案宗,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自然也记得清楚。他惊诧道:“孤落白头?”“唉,”颜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侍从,便是那一模一样的死状。”十五年前,颜皖尚在京城任职,曾目睹过白头银丝的诡秘惨状。温隽泽沉思了片刻,才开口,却是无关推断:“我想去案发现场看看。”匆匆而来的温隽泽,又匆匆赶往了罗刹江边的船坞。船坞里,停泊着一艘江船,四面俱是衙门守卫,这便是当日御史大夫洛炎洛大人失踪的案发现场。洛炎奉命暗访江南,并非乘坐官船,而是租用了民船。民船不若官船显眼,体积小吃水浅,此时停泊在岸边,生生在这漫天细雨里写意出了一片诗情画意,只是这恣意泼墨的山水中,却蕴含了满腔的萧瑟与落魄。租船上客房不多,一间住着洛炎,另一间便住着他那唯一的侍从。那侍从现在满头银丝,面色乌青,冰冷的身体躺在六扇门阴冷的殡舍里。无须仵作验尸大家也知道,这名随从死因诡异,一夜白头的死相,在江湖上,人称“孤落白头”。“孤落白头”之名源于十五年前。那一年,朝廷一月之间死去了七位新晋显贵,都是发丝银白、面色乌青。清俊的面容配上三千银丝,那不协调的苍老,惊骇了整座京城。七个人的身份都是人上人,既有皇亲国戚、新科状元,也有少年将军。那时,被称为“京城八俊”的得意少年们,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纨绔子弟——洛炎。然而,洛炎虽说没有死,却失去了进门不过一年的妻子,还有她肚子里已足月的孩子。悲伤欲绝的洛炎,发誓今生不再嫁娶,以孤独终老来慰藉亡妻之灵。自此,洛炎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小小的言官一路升到了御史大夫。此次,洛炎正是领了皇命暗访江南,探查私盐贩运一案。江南转运使邓云早前上疏,言之“江南漕运,官员腐败,时有私盐贩运,如今颇具汹涌之势”。洛炎暗中查访,以期能够整治漕运、清肃官员,可当下才抵江南,就离奇失踪,生死不明。温隽泽直接去了洛炎的房间,扯下了门上的封条,推门而入。天空依然飘落着细雨,天色有些昏暗,一片雾蒙蒙的铅灰色的天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了没有点灯的房间里。床铺整整齐齐,显然那一日洛炎尚未休息,便已被劫持。圆桌上的茶水和糕点,尽管保持了原状,却已被一一检查过,并未发现异常。书案上的灯烛保持着烧尽的状态,灯油见底。案上摊开的文折平平整整,丝毫没有褶皱。极细的狼毫笔,搁置在笔架之上,墨迹已然干涸。一切都很平常,却又太过平常。温隽泽打量着桌面上的那堆文折,上前翻看起来。不久,便在那堆文折中找到了江南转运使邓云的上疏折子,字迹工整、官印清晰。按照本朝的奏帖存善章程,这份文折本该封存,为何会出现在远在江南的洛炎的文案上?而前几日里,颜皖数次探查过现场,又怎会没有发现这份蹊跷的奏疏?温隽泽心中疑云重重。而此时,临窗的江中,传来了轻微的游水声。一身黑衣的神秘人,带着滴滴答答的水珠,从窗口跃了进来。一柄寒光铁剑,从天而降,横在了来人的肩颈上。温隽泽依然温文有礼:“敢问阁下何人?此乃重地,不得擅入。”黑衣人戴着面罩,看不清脸色,却只见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他阴鸷一笑,便忽然动起手来。只见黑影一闪而过,他已从温隽泽的剑下晃过。温隽泽一边自责自己方才的轻敌,一边惊叹于对方的速度。他原以为此人泅渡尚且有水声,功夫只怕也是个半吊子,却不曾想过竟这般高深。对方没有武器,以手为刃,风云剑式用得炉火纯青。风雨飘摇,似有似无,似实似虚。温隽泽一套玲珑剑法,招招变幻无常,轻柔曲折,飘忽不定。两者俱以柔克刚,以虚克实,一时之间,难分高下。而对方却不恋战,忽然变掌为爪,处处拿捏温隽泽的命门大穴,暂时逼退了他。神秘人站立文案之前,左手一抽一抖,便将桌案上的文折,连带烛台笔砚,用桌布统统包了起来,背于身后。温隽泽长剑将至,对方脚下却又使出了缥缈轩逸的诡异步法,随即躲过剑锋,从窗口再次跃入了江水里。“扑通”的水声,唤回了惊愕的温隽泽,也惊动了守卫岗哨,一群人呼啦啦地围住了甲板,涌入了房间。温隽泽无奈地看向尚未恢复平静的水面,却心知已错过了追踪的最佳时机。他也不生气,迅速处理善后,加强守卫。他悄悄地按了按怀里那份硬邦邦的奏帖,心中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3.龙井虾仁,命定宿劫温隽泽从船坞走出,穿过几条街,便到了闹市。天色渐暗,雨也缓缓停止,安静了一天的街道,热闹了起来。华灯初上,夜色迷离。当温隽泽抓住了小毛贼手里那个荷包时,阿一慌张地扔掉了今天唯一的收获,转头撞倒了荷包的主人,一溜烟跑掉了。荷包的主人从满是雨水的青石街道上爬了起来,嘟着嘴低着头,气鼓鼓地整理着被染上了雨渍的暖黄长裙。温隽泽伸出手,绣着漂亮花朵的荷包拈在了他的手指尖上。鸿龄一抬头,便看见了温隽泽手中的荷包。她吐了吐舌头,明白过来,拿回了荷包,笑眯眯地对着他说:“谢谢你,不然我今天可就要白跑一趟了。”一边说着,一边掂量掂量荷包,复又笑道,“为表感谢,小女子请公子吃饭,还希望公子不要拒绝。”女孩笑靥如花,化解了唐突的邀约,使人不忍拒绝。温隽泽认出了她,想起她竟是单十七的朋友,也就这样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跟着鸿龄走进了没多远的酒楼。坐在西湖边最大的酒楼里,鸿龄点了店里的招牌菜——龙井虾仁。温隽泽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孩子,有点心不在焉,怎么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坐在这里了呢。可另一方面,却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或许能够打听出一点点关于单十七的消息来。鸿龄全然不知他现在的内心,她只是记起了这是十七哥哥的一位朋友,之前在自心茶楼见过一面。她俏皮地指着刚上桌的龙井虾仁说:“这是我今天特地来吃的一道菜,要不是你帮我找回了荷包,我就吃不成啦。”一边说一边眨了眨眼,看上去像是一个十足的吃货。温隽泽扑哧笑了出来。鸿龄也笑:“这是你今晚第一次笑,你白日里看上去也太严肃啦。”之后的时间里,温隽泽听着女孩一个人说话,一顿饭倒也不寂寞。女孩歪着头笑着说:“龙井虾仁是十七哥哥最喜欢的一道菜,我一定要学会做!”女孩好奇地问他:“你是十七哥哥的朋友吗?”女孩给他夹了晶莹透明的虾仁说:“你快点尝尝呀!”于是,这顿饭,温隽泽吃得食不知味。对面坐着的女孩,暖黄色的衣裙上还沾着淡淡的雨水的污渍,她毫不在意地笑,似是从未见识过这世间的污浊。她欢欣地说:“我深居南疆莽林,巧遇单十七,六个月后,便跟着他来到了江南。”后又埋怨道,“原来江南也是这般多雨,闷热潮湿、绵延不绝的梅雨,像极了南疆的气候。”“单公子两年未见,他竟然去了南疆?”温隽泽沉吟,面带关切,“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鸿龄歪着头,想了想:“没有什么难事,十七哥哥去南疆,不就是为了找我嘛。”女孩说得理所当然,温隽泽揣度这毫无心机的回答,心中一片茫然。单十七用了两年时间游历,却只为了找到一个小姑娘,这和十七公子淡漠无情、唯利是图的传闻,可真是南辕北辙。从酒楼走出,门外的街市正值最繁闹的时候。两人并排,不急不慢地走着,鸿龄一路与温隽泽从龙井虾仁谈到了西湖醋鱼,又从西湖醋鱼谈到了莼羹鲈脍。她多半吃过这些菜肴,可并不精通厨艺,其间典故与鲜香滋味也多出自单十七之口,如今转述给他人听,却是满心的雀跃,好似分享了自己的经验一样。温隽泽行走江湖多年,对食物本不讲究,这一夜却觉得此前的人生枉度,空负了韶华,多出了一丝遗憾的意味。两人谈兴正浓,一手执幡旗的卦师忽然从旁打断:“两位如此雅兴,不如算个卦,看个相?”鸿龄笑着,狡黠地说道:“你们这些江湖术士,说的话是是非非、虚虚实实,鬼才相信你们呢。”她眼珠转了转,“莫不如,你给我一个非算不可的理由?”卦师愁眉苦脸,举止夸张,摸了摸肚子,开了哭腔:“若是错过了两位,在下今晚可就要饿肚子了。”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温隽泽与鸿龄相视一笑。温隽泽拿出数枚铜板:“那就算算,我近来的运势。”卦师接过铜板,像模像样地观察起了温隽泽的面相,半晌,却一副温暾不语的含糊模样。温隽泽只道:“但说无妨。”卦师斟酌开口:“近观公子,月德生辉,好事将近。只是这缘,既非良缘,亦非孽缘,是相生相克、相爱相杀之命数。最终怕是要听天由命,唯恐是个宿劫。”宿劫这个词,在汉族人看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吧,苗疆长大的鸿龄仔细想了想,便愤然挽起了袖子,一脸要上前干架的同仇敌忾的气势:“你这个臭卦师,你说的哪一句是实在话?世间万物,本就无好坏之分,姻缘成败更要看双方是否同德。看你如今含糊其辞,多半是假话。”一旁的温隽泽笑着拦住了她,劝了卦师离去,才开玩笑地说道:“看你平日温婉,性子却如此刚烈。”鸿龄不好意思,微微羞赧,争辩说:“我早就知道,这些卦师全是骗人的。如今却算出了一个凶兆,怎么办?”温隽泽不以为意:“可若是能帮他饱食一餐,倒不如听听他的诡辩之辞,也算是饭后消食的乐子。至于宿劫,你也说了,不能尽信,凡事只管‘尽人事,听天命’便好。”鸿龄听罢,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摇头晃脑地叹气道:“唉,你也太好说话了吧。”4.真假文折,毒药霜降浅眠的温隽泽难得一夜无梦,第二日起床不久,便与仵作前往殡舍。阴冷的殡舍中,至今躺着洛炎的仆从,面色乌青,发色雪白。周身是从冰窖中紧急运来的冰块——为了延缓尸身的腐烂。仵作小心翼翼地割开了他的衣服和身体,生怕沾染一点不干净的东西。一番费尽心思的检查之后,仵作摇了摇头,宣布了结果。验尸的结果,便是没有结果。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却再一次加大了案件的破解难度。温隽泽沉思着回到衙门,便在案前提笔勾画起来。不出片刻,画着圈圈叉叉的纸,乱七八糟的,已全然没了落笔之处,一时之间再下不了笔。他提腕悬笔,怔愣许久,深深叹了口气,便索性扔掉笔,拎了把藤椅,坐在了屋门口,看着天井里飘飘忽忽落进来的雨丝,看得出神。衙门里,人人都在忙碌,小跑着经过他的身边,都还不忘细细地看上两眼。藤椅边上,早有人搬来了矮几,沏好了龙井,茶香四溢。往来之人,也都要瞅上这里两眼后,摇晃着脑袋感叹着离去。京派的官儿也不过如此,大概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如此感慨。刚回衙门的颜皖,在大门口就能看见廊檐下望天出神的温隽泽,心中对此颇为不满,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儿子颜越的命,便值这么一个月。他一早又去了罗刹江,寻找那些渔民问话,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他挥手遣散了身后的随从,一个人走进了天井,在对面的廊檐下,观察着走神的温隽泽。这个后生是后辈中最才华横溢的一个,判案的直觉和果断的行动力,一直为六扇门内称赞,即便远在江南,他也听到过他的名声。“颜大人……”有人跑到了颜皖的身边耳语几句,又再离开。温隽泽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起身,向着颜皖行了礼:“师叔。”眼神中,还依稀带着点神散志弭。一声师叔,将颜皖想要发作的责难又堵了回去。温隽泽眼神里的迷迷糊糊,也让他心头一软。六扇门里的人,都是专门训练出来的鹰犬。既为鹰犬,便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说起师门,却更像是官门,然而即便是如此严密残酷的组织,依然是很多人心目中唯一的那个归宿,温隽泽便是那个很多人中的一个。颜皖清了清嗓子,说道:“江南转运使邓云求见,你快去见一见吧。”温隽泽眼睛亮了一亮,急忙将人请进来。邓云神色焦急,一见他便要行礼。他急忙扶住邓云:“邓大人,这是做甚?”邓云满头大汗,话语间万分急切:“我方才知晓温捕头昨日已抵达杭城,这才赶紧求见。”温隽泽点头:“邓大人,有什么话,直说无妨。”邓云左右看了看,凑近了温隽泽:“温捕头,朝中盛传御史大夫洛炎奉密旨暗访江南,可是因为我的一封奏疏?”温隽泽客气笑道:“邓大人的消息果然灵通,洛大人失踪之后,我等才知晓这内幕。”邓云擦了擦头上的汗:“温捕头莫笑,我在朝为官多年,消息也算灵通。这并不要紧,紧要的是,我从未上疏!”听及此,温隽泽瞄了邓云一眼,眸色讳莫如深。邓云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温捕头可曾见过那封文折?”温隽泽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份奏疏只有皇上与洛炎洛大人见过,怕是现在已经归档封存了。”邓云着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温捕头有所不知,我的官印曾经磕坏一角,虽然用金石补齐,但还是有一道裂纹在上面的。我不曾上疏,我怀疑这是有人要陷害洛大人与我,才伪造了文书!”温隽泽眉头蹙起,如今的逆转也实所未料。他点了点头:“既然事关重大,那还是要赶紧向圣上表明其中的缘由。”邓云一番解释过后,焦躁的心情已经平复:“多谢温捕头提点,我现在便回去拟折,你若是有了重要线索,请一定要通知我!”温隽泽一边点头,一边宽慰邓云:“邓大人自然不必担心,若是温某有了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大人的。”邓云听完,舒了口气,总算安心地离开了。温隽泽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也舒了口气。混迹官场,满嘴流利官话,却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将书案下暗藏的奏帖取出,温隽泽仔细观察了官印,确实没有裂痕。他合起文书,眉头微蹙。窗外细雨渐重,乌云压境,竟隐隐传来了电闪雷鸣的轰隆声响。梅雨的隐晦,宛如案件的扑朔。温隽泽叹了口气:“今日里上钩的鱼儿,不得已又放了回去。”“梅雨时节总是要喝点梅子酒的。”来人负手窗前,悠然喟叹。窗外烟雨迷蒙,湖光山色浩渺。十七公子坐于茶桌前,未曾回答。桌面上的不是茶,难得温着酒。小火温煮笃笃,梅子黄酒的香气,弥漫了整室。“朝中风云变幻,近来甚是热闹。”说话的人,口气微微感慨。“热闹是好事。”十七公子不疾不徐地回答。临窗的男子,负手而立,叹了口气,复又微笑:“最近生意如何?”单十七耸肩,依旧回答得不咸不淡:“商业机密,无可奉告。”“呵呵,”来人轻笑起来,“那就烦劳十七公子,帮我杀个人吧。”单十七依然面色不改:“谈不上帮,银货两讫,不过是笔生意罢了。”北辰安延举起酒杯,在桌面滴了几滴,蘸着酒液,写下了“邓云”两字。单十七眼睑微抬,拨弄酒炉的手停顿片刻,再一次专注于温酒。他早年伤了胃,畏寒,不论什么季节都不碰冷食。北辰安延也不在意,梅雨季本就郁躁,喝杯温酒,倒也别有风趣。一壶酒片刻见底,北辰安延未作停留,便告辞离去。单十七一人独坐,缓慢饮完了杯中余酒,起身离开了茶室雅间。鸿龄从厨房窗子里看见了单十七,还一手拿着锅铲子,便急忙忙跑了出来。单十七看着她花猫一样的脸,微微头疼。她已经在家练习多日,自那日之后,单宅的菜单每顿都有龙井虾仁这道菜。午膳时,单十七吃了一筷子之后,便不再动手。鸿龄满心的期盼,瞬间化作了丝丝失望。单十七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再一次拿起了筷子。龙井虾仁的味道很好。他那日晚归,在巷子口看见了并肩而行、有说有笑的鸿龄与温隽泽。他知道鸿龄外出,却不知竟然遇见了六扇门的第一捕头。他稍一询问,她便全都说了出来,不过是为了品尝一次龙井虾仁,不过是为了感谢温隽泽的一次出手相助。今日的龙井虾仁,味道真的很好,这是日夜练习的味道。只是,少了点绿茶悠然自得的温度,却多了一些人为的刻意与讨好。鸿龄的双目里满是紧张,单十七吃光了一盘,才开口说话:“鸿龄,你可知有一种能够使人迅速白头的毒药?”鸿龄听着问题,一时间转移了注意力,忘记了那道倾注心血的菜肴,低下头认真思索了起来。“霜降?”她不确定地说着,看了看身后站立的春水婵。可惜,春水婵却是满脸的茫然。“真是没用的丫头呀,”她想着,好像赌气一般,恼火又笃定地说道,“霜降!一定是霜降!”5.邓云之死,一重真相一身黑衣的温隽泽,趴在邓宅的屋顶上,已经好几个时辰了。然而他等待了这么久,屋内的人,也没有一丝可疑的举动。几日前,邓云演了一出戏,试图洗清自己的嫌疑,却不知露出了最大的马脚。按照奏帖的管理制度,文折势必已被封存保管,这是每一位官员都知晓的常识。邓云却假装不知,不断提及那封折子,甚至还故意说起了官印。这态度显然是认定了温隽泽曾亲眼见过那封文折。温隽泽本已怀疑这封奏帖的真伪,况且那日租船上的神秘人定然是为它而来的。现如今,邓云自己跑到了衙门,意图显而易见,简直就是不打自招。因此,他断定邓云与奏帖有关,也与那个功夫了得的神秘人有关。于是,他便在这屋顶上,候了几日。然而一连几日,邓云的府宅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今日早已过了子时,书房里依旧烛火摇曳。邓云趴伏在书案上的剪影,看起来并无异常。可数个时辰,他都未走动,已不寻常。温隽泽轻轻跃入了院落,用袖中剑的剑尖轻挑,灵活地一转,便打开了书房的门。邓云背对门,依旧伏在案上,房门吱呀而开的声音居然没有惊动他。温隽泽心中一惊,快步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就在这瞬息之间,邓云的头发竟然缓缓地变成了银丝。他骤然收回手,心惊肉跳地看着发生在自己眼前诡异惊骇的一幕。邓云的手边放了一封信,上面压着他的官印。这封信中,邓云忏悔了自己的罪状,他对自己贩运私盐供认不讳,并承认为了杀害洛炎,不惜上疏引他南巡,只为了在途中将其杀害。现在,他自知无法躲过律例制裁,便服毒药“霜降”自杀了。温隽泽的神色变了几变,这个认罪状,看似严谨,却存在诸多疑点,而他手中的那枚官印,也并非如邓云所述那般,因缺损而镶嵌了金石。这是一封漏洞百出的认罪状和一枚与事实不符的完整官印。如果案子真的那么简单,如果一切都如认罪状中所写,那么邓云便是洛炎失踪案的主谋。洛炎很早就已留意江南的私盐贩运,而邓云身为主使,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自古富贵险中求,他先瞒报了真官印的缺损,后用假官印盖上了真奏疏,将奏疏文折送至京城,顺利引来了洛炎。之后,他用“霜降”毒药伪装成十五年前的悬案,造成洛炎意外死亡的惨状,再表明真官印的缺损,矢口否认这折子为他所写,表明此折实乃一封伪造的上疏文折。如此真上疏,也变成了假奏帖。那么,江南一带的私盐贩运案,也就变成了一场子虚乌有的栽赃,一切都只是凶手为了杀害洛炎而编造的谎言。如此一来,邓云便顺利脱罪,将所有的罪状都转移到了那个从来就没有露面的凶手头上,而这个凶手也正是十五年前那场沸沸扬扬的悬案主谋——“孤落白头”。然而这看似合情合理的案情,却让温隽泽隐约不适,这种“不适”既不是生理上的,也不是心理上的,却是一种与真相全然不符的失真感。而真相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尚不知晓。在江南转运使的书房里,温隽泽手握着邓云的认罪状,渐渐感觉到夜晚的寒凉。停歇了半日的梅雨,再一次淅淅沥沥地飘摇着,模糊了天地间的一切。而真相似乎就在这模糊的雨帘之后,怎么也看不清楚。洛炎失踪一案几可盖棺论定,御史大夫洛炎只怕如同他的奴仆一样,已被邓云杀害,身中剧毒,沉尸罗刹江。若邓云便是那神秘黑衣人,其武功自然不可一世,区区一个文官洛炎又怎可能是他的对手?而在邓云书房的暗格里,也找到了那日租船书案上丢失的文房四宝与书籍,俱是洛炎的私物。这些东西,佐证了邓云的身份,足以证明他便是那日租船上的神秘黑衣人。可温隽泽却一直没有结案上报。颜皖在屋内心烦意乱,一个月限期转瞬即过,温隽泽多一刻的拖拉,颜越便多一刻性命之虞。温隽泽回到衙门不消片刻,颜皖便来到他的房间。他还没来得及行礼,颜皖已深叹了口气。“师叔有事不妨直说,隽泽担当不起。”温隽泽赶忙劝慰道。颜皖瞄了眼年轻的后生,徐徐说道:“你当年流落到六扇门,无父无母,师门叔伯将你养大,可曾亏欠?师兄师弟敬爱有加,相互扶掖,可曾争执?你六岁失足落崖,若非颜越死死咬住衣领,你可能等不到及时救援。事后颜越满口牙齿全部松动,食不能咽口不能说数月有余,师叔叔母可曾怪罪于你?现如今,颜越降罪入狱,这案件明明完结,你却迟迟不发,你将陷颜越于何等境地?又可知,你如此举动,寒了师叔叔母十多年来的真心实意?”温隽泽张口数次都没有机会说话,待颜皖质问完,方才有机会开口:“师叔明鉴,隽泽万万不敢,实乃案件尚未查明,疑点重重。洛炎尸首久久不见,邓云的缺损官印消失匿迹。再者,‘霜降’之毒从何而来,我们全未查清。或恐这‘霜降’之毒便是那震惊天下的‘孤落白头’,顺藤摸瓜也许能找出十五年前的凶犯,这些师叔难道俱不在意?”颜皖叹了口气,说话间神色松动,却依然难掩焦急担忧:“师叔若一生孑然,便定然追查到底。可师叔到底还是颜越的爹,若是连自己的儿子身陷囹圄都无力自保,哪儿还有心力牵挂其他。洛炎、邓云,再或是‘孤落白头’,于我而言,都不过是天际浮云。”他停顿片刻,接着又说,言辞恳切:“我知你一心求实,然你就没有想过,这之后的牵扯,只怕不是你我能够预料和掌控的。若是超乎你我的能力,翻天覆地之际,陷师门于不义,你我又怎么对得起这上上下下的数百口人?我知你纯善,满心正义;但非无知,粗疏莽撞。我说的你自会理解,若是你不修书,我便只有代你上报,回复皇命。”温隽泽只得点头:“我知道了,我近日便会结案上报。”西湖晚景别是滋味,可满心郁悒的温隽泽无心欣赏,漫步白沙堤,却心不在焉地撞上了对面的少女。鸿龄慌张站定,才看清对面的人:“原来是你。”温隽泽也认出了鸿龄:“姑娘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外,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不是,不是,”鸿龄直摆手,“我来找人,找人!”她的解释,基本没有什么说服力,听起来还不如不解释。温隽泽点点头,便说:“天色已晚,我送姑娘回去吧。”一条白沙堤,渐渐走完,鸿龄沉不住气问道:“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怎么看起来闷闷的?”温隽泽想了想,说道:“没什么,一位亲人向我发难,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罢了。”鸿龄一路倾听,不住点头,却也不说话。温隽泽便自言自语般抒发完了心中的烦躁,回过神来,却已经到了小宅门前。他斟酌了许久,才开口:“三日后,白沙堤慕才亭,我想谢谢姑娘。”鸿龄一时也没想出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需要如此感激的事儿,可还是麻利地点着头,顺嘴应承了下来:“好好,十七哥哥平日都没有时间陪我玩儿,到时候你可不要迟到哦。”她来到杭城数月,却连江南风光都没有好好领略,平日闷在宅院里,除了春水婵,不认识任何人。如今温隽泽权且算作一个新朋友,她便欣然应约。6.孤儿惨死,矶珠小主温隽泽终是修书回京,将案情推断详细上报。不日即将返京的他,最后去了一趟衙门的殡舍。邓云与那仆从的尸首并排搁置在冰块上的棺木中,三千银丝,触目惊心。天气炎热,尸首已渐渐腐烂,发出难闻的恶臭。温隽泽好似没有呼吸,在难闻的气味中,不言不语,蹙眉而立,心中隐隐躁动,一口浊气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从踏入江南的第一天起,便恍如提线木偶,随着幕后之人的操控,静观事件的走向,却无能为力。许久,他深吐了一口气,准备离去,然而一转身,却看见衙役拖着木板车又运了尸体过来。草席盖住了小小的少年。温隽泽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衙役赶忙答道:“回大人的话,今天城墙边发现的尸体是个孤儿,他平日里便有些偷盗前科,今早发现,不知何时已猝死。”温隽泽一边听着,一边掀开了草席,板车上躺着的赫然是那日里偷了鸿龄荷包的小儿。阿一的眼睛瞪得很圆,即便死亡,眼神里还残留着惊心动魄的恐惧之色。温隽泽蓦然想起那日温情的晚膳和那个温暖的女孩,脑海里的美好回忆交织着眼前的骇人景象,令他久久不能回神。他的眉皱得更深,难以纾解的困惑,却仿佛找到了逃逸的生机,心胸隐约开朗。他一把掀开草席,对着身后的仵作,喝令道:“验尸!”仵作一番忙乱地验尸,少年的身上除去手腕上的一道轻浅划痕,没有任何伤口。然而,放出的血,却是大片的黑褐色,显然是身中剧毒。又是异毒。温隽泽头疼之际,瞄见少年紧握的手掌。在少年扭曲的指缝中,他抠出了一个脏兮兮的荷包。依稀可见花朵的绣饰,似曾相识的绣功。仵作说,这孩子至少已经死了三日。十七公子在江南的宅子,看似寻常小户人家,居深巷之中毫不起眼。四方小院,铺满了石子,丝毫不见一点泥土和绿植。也不知是主人本就不喜绿植,还是根本就是懒散,不愿侍花弄草。幽静的小院,自成天地,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竟传出了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这亘古的沉寂。江湖上,人人知晓南疆产毒。江湖上,也人人知晓万里毒疆抵不上一个小小的矶珠馆。研毒的矶珠馆隐于滇云的密林之间,相传“与蛇虫交好,养百蛊以饲之”。然而,从没有人真正找到过矶珠馆。久而久之,隐世自居、不理世事的矶珠馆就成了一个传说,谁也不知它是否真实存在的传说。七岁之前的鸿龄,生命中只有两个人——母亲春晖和丫鬟春水婵。七岁之后,矶珠馆主春晖夫人早逝,便就只剩下了一个寡言无趣的春水婵。十四岁半的时候,矶珠小主鸿龄,遇见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外人。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她在暗无天日的密林里追赶着一条斑斓的毒蛇,一抬头便看见了一身蓑衣的单十七。单十七扶树而站,挺拔俊朗。蓑衣下露出一尘不染的长衫,洁白耀眼。他对她云淡风轻地笑着,便如同最闪亮的雷电撕裂了漆黑的天幕,击中了她的心脏。她脑中一片空白,呆傻地看着他在下一刻缓缓地倒在了半人高的蕨草中。树枝上倒垂着毒蛇的三角蛇头,在嘶嘶吐着芯子,而他的耳垂已被毒牙撩破。中毒昏迷数日之后,单十七挣扎着醒了过来,就看见两个好奇的脑袋凑在一起,对着他望了又望。鸿龄带着她的小丫鬟,早已对着这个陌生人研究了数日。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他,便在二人的好奇研究和悉心照料之下,很快恢复了过来。单十七陪鸿龄喝茶听雨,讲述外面的花花世界。单纯的女孩对单十七毫无保留,讲解毒理,教他制毒。日日相处,转眼已是六个月后。矶珠馆弟子年满十五,方可出世游历。过完了生辰的鸿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收拾了包裹,从南疆一脚步入了江南,果敢坚决,毫无转圜。而此时的江南,正值梅雨时节。窗外淫雨霏霏,屋内鸿龄端坐,恼人的烟雨和少女的心思一样缠绵。梅雨季节的湿闷,像极了南疆莽林中的雾瘴,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影随形,如蛆噬骨。曾经以为忘却的那股子烦躁,在细雨的滋润下,在心底生根发芽,又开始茁壮成长。鸿龄的烦躁,让身后的春水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沉默寡言的丫鬟依旧低眉顺目地站着,鸿龄百般无聊地扳弄着手指头。只见她修长手指上纤薄的指甲修剪成了漂亮的月牙儿形,圆润饱满,却暗藏杀机。“婵儿。”她懒洋洋地叫道,牵过了身后春水婵的手。那是一双粗糙的干惯了脏活儿的手,没有她的洁白也没有她的柔软,可惜却做出了十七哥哥喜爱的龙井虾仁来。鸿龄看着衣绳上那方飘飘摇摇的茜色绢帕,嘴角扯出了一个笑,薄凉又轻蔑。也不知春水婵用没用过,可是她依然将它洗干净,晾在了檐下的衣绳上。以单十七那洁癖的性子,大概是再不会收回去了,鸿龄知道,春水婵也知道。那这又算是什么,为了什么。这世间,没有毫无意义的举止动作,单十七只身闯入南疆莽林是,春水婵洗净绢帕也是。鸿龄眼看着那个帕子,便越发心烦起来。她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春水婵的手指,指甲却刻意用力,在那本就不够白皙的手背上,划出了几道血痕。毒素很快渗进了经脉里,难以忍受的痒从脚趾缓慢地爬上了脊背,又攀上了脖颈,像羽毛轻柔地扫过,又像是毛毛虫伸缩蠕动。春水婵将手蜷缩在一起,依然难以抵御噬心的痒,短齐的指甲已经割破了手心的茧,露出了里面的嫩肉,差一点就鲜血淋漓。鸿龄蛾眉微蹙,看向自己的鲜亮裙衫,嫌弃地扔掉了那只即将皮开肉绽的手。她还不想弄脏自己的衣服。春水婵握紧了拳头,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却不敢发出哼声。这毒性在她看来,已是鸿龄最轻微的惩罚。她的表现,取悦了鸿龄。鸿龄听着窗外渐大的雨声,想起了与温隽泽的约定,便径自取了伞,出了小宅,不再管仍在原地僵直站立的小丫鬟。目送着那抹鲜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雨帘之后,春水婵才松了一口气,慌乱地从怀里取出了解药,敷撒在伤口上。平复许久,她才缓缓移动,走进了落雨的院中。细雨渐染了粗布麻衣,她却毫不在意。望着天的少女,像是流淌的河流,表面缓慢静谧,深处波涛汹涌。她笑了笑,笑意凄凉,又绾了绾耳边的鬓发,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小宅。7.杀人凶手,意外收获“龙井虾仁?”鸿龄看着端上桌的菜,有点吃惊。不大的小餐馆,里面没有几位客人,鸿龄与温隽泽坐在了靠窗的位子,轻轻扬扬的雨丝几乎能够飘进来。“对,请你品尝全杭州最地道的龙井虾仁。”温隽泽笑着说道,“我请教了杭州的同门,才知道这里的龙井虾仁味道最好。”“咦,那可是杭州城内最著名的酒楼,原来竟不如这偏僻隐世、不入尘嚣的小餐馆。”鸿龄笑了笑,尝了那道自己也曾练习过的菜肴。茶香四溢,恬淡幽然,这是鸿龄第一次品尝出个中味道。她一抬头,便看到了一旁的温隽泽。他没有动筷,只是含笑看着她由不相信到难以置信,表情生动且有趣,他自己心中的郁结也似乎消弭了许多。这郁结有关于邓云的伏罪自杀,也有关于孤儿的无辜丧命,若是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又怎么对得起朗朗青天和人间正道。“我来时,路过成衣铺,看见了这个,便顺手买了来送给你。”温隽泽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枚布帛包裹的东西。他放在鸿龄面前,鸿龄疑惑不解,伸手打开了布帛,便看见了一枚玲珑锦绣的荷包。她脸色变了变,最后将荷包退了回来:“这礼物,鸿龄实在难以接受。”“怎么?难道你不是丢了荷包?”温隽泽神色不变,依然微笑,只是笑意之下隐约可见凌人的气势,苍眸之间洒满星星点点的光芒。“是,”鸿龄也笑,心中慌乱,神色却未见慌张,“我确实在前日丢了荷包,可是谁人没有丢过一两样东西。”可温隽泽听了这句话,却因心中明了而笑意更深。秘术的使用损耗心神,可没有一次让他觉得如此值得。他说:“你说谎!”“我何必说谎!”鸿龄寸步不让。若是比气势,她自然不会落下风。可温隽泽显然没有再比什么气势,他忽然间深深吐纳,再缓过神来,眸子里的光芒早已湮灭。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试图打圆场:“我无意试探姑娘,这荷包也是……”谁知,鸿龄明白了过来,却得理不让,咄咄逼人地打断他:“你是无意试探吗?我看你分明就是存心试探!”她一边拖延时间,一边继续蛮不讲理,伸手将荷包抢了过来,揣进了怀里,凶神恶煞地说,“这便当作是你对我的歉礼!”温隽泽看着她的故作声势,渐生愧疚,可依然将心中疑惑慢条斯理地说了出来:“我知道你在说谎,你的荷包没有丢。可既然你的荷包未丢,那为何孤儿阿一会有一模一样的荷包?你又为何说谎,为杀人凶手开脱?三日前你究竟为何在西湖白沙堤……”话说一半,他体内的气息猛然停滞,紧接着全身松软无力。“你!”他瞪着鸿龄,醒悟之后,快要气得说不出话来。鸿龄一扫刚才的慌乱,复又笑意盎然,夹了一筷子的虾仁,放在了温隽泽的碗里:“我刚刚在茶水里加了一点点东西。”说完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徒剩冰冷的寒意,“温捕头若想要活命,便不要再追查所谓的真相了。”温隽泽满心的懊恼,按捺住怒火,冷冷赞道:“苗疆的毒药,果然名不虚传。”鸿龄毫不谦虚地应承,看起来全无愧疚:“那当然,你该庆幸我还没有用蛊毒。”温隽泽虽气急却也无可奈何:“看来温某一直小看姑娘了。”鸿龄坦然地笑了笑:“不管你信不信,我便是杀害那孤儿的凶手,如今你的性命在我手中,你倒是如何选择?抓了我,你便会死;或者保你自己的命,放了我。”这一问,温隽泽不怒反笑:“不抓你,但也不是为了保命。你本就不是凶手,我如何抓你?”此时的鸿龄似乎也厌倦了伪装,不再装作毫无心机的简单少女,她本就是矶珠馆的鸿龄小主。她收起满脸虚伪的笑,竟如事不关己一般,冷漠地赞叹道:“温捕头真是明察秋毫。”之后,二人居然相安无事,沉默着吃完了一顿午餐。两人既没有激烈争吵,也没有大打出手,可谁又知道这气氛诡异的餐桌旁,有人刚施毒,又有人刚中毒。同样的一顿饭,没有了上一次的言笑晏晏,这一次是针锋相对后的相顾无言。阿一无父无母,住在城外的破庙里,城外破庙中住着远近的好几个孤儿,平日便是靠偷盗乞讨为生。温隽泽走进破庙时,正值孤儿们出去乞讨,庙里除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没有其他人。小男孩坐在地上玩着玩具,连温隽泽进庙也没有抬头看一眼。他走近,才发现男孩玩着的是一个铜质的方形器物。男孩手指摸索着方形物件上的撅钮,嘴里念着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童谣:“叠宝塔,宝塔尖。宝塔尖,戳破天……”这时,温隽泽才看出,这小男孩的眼睛竟然是盲的。再细看男孩手中的方形玩物,赫然是一枚铜质印章。他的手边还躺着一个印匣,此印匣也是方形,铜制,两侧有耳与印盖相接连,盖有顶,呈宝塔状。他向男孩讨了印章,仔细观察起来。章面一角有小小的磕损,并不影响字迹,因而便用同色的金石补了一块。这便是那枚一直从未出现过的江南转运使的真官印。“你从哪儿得来的?”温隽泽看着盲眼的男孩询问。男孩想了想,伸手指向一边:“刚刚那位大哥哥给我的。”而他所指的方向并没有人,显然这人才将印章送来,离去不久。温隽泽顺着那个方向望了望,又问道:“他为什么给你这个?”男孩回忆道:“他问我阿一是我的什么人,我回答是我的哥哥,于是他便将这个送给我了。”温隽泽心中一惊,这人分明是知晓他此行的目的,所以才提前将如此重要的证物交给了这个小男孩。那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再一次萦绕在了他的心头。一个大胆的假设,在他心中逐渐成形。江南转运使邓云,写了一封奏帖盖上了假官印,骗来了御史大夫洛炎,将之杀害又取出了真官印,谎称自己没有上疏。如此一来,一切都成为奸人作伪,牵连了无辜的邓云邓大人,甚至连私盐贩运的罪名也是捏造的。这样,不仅顺理成章,邓云还能借机洗脱罪名,从此逍遥法外。可是,本来应该能够逍遥法外的邓云,却服食了毒药,畏罪自杀。这才是此案最大的矛盾。他早已编好了毫无漏洞的谎言,能够顺利脱身,又何须自杀?能够使邓云“自杀”的最大理由,除了他杀,还真是想不出第二条来。邓云的认罪状中提及的重要官印,现场只留下了一枚假的,而缺角的真官印却失去踪影,最终辗转流落到了温隽泽的手中,成为最后一道突破口。这恰如其分的巧合,分明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尚且不论凶手的杀人动机,单单此番费尽心思的举动,算计了邓云,又算计了温隽泽。一枚小小的印章,推翻了邓云自杀的可能,也揭开了他被谋杀的事实。一条暗藏的线索,只为了温隽泽而悄悄留下,挑衅了第一捕头的底线,也彰示了凶手绝对的自信。凶手不怕他的查案,也不怕会因此受到牵连。他淡定嘲讽的姿态,让温隽泽确信,这个凶手与邓云之间,绝无利害关系。更深一步说,这个凶手,极有可能是个与邓云毫无关系的第三人——一个被买凶的杀手。并且,这个杀手与买凶者还存在着罅隙,导致他故意留下线索。杀手?买凶?单十七!温隽泽脑中勾画了完整的案情,匆忙走出了破庙,飞身前往自心茶楼。8.洛炎被劫,过往情事洛炎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物都见过,却真的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女孩儿。他已经被囚禁了十多日,说尽了好话,却没有得到一句回答。他简直怀疑这个女孩是个哑巴。他此趟江南之行,本意是要追查私盐贩运一案。数月前,江南转运使邓云上疏,举报本地私盐贩运猖獗,恳求圣上力促督察。洛炎盯上邓云许久,暗中调查他背后的人物,万万想不到,他会先下手为强,贼喊捉贼起来。如此一番,便使洛炎陷入了被动。洛炎与皇帝密谈之后,奉命暗访江南。他知道一路必不平静,但他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却颇为在意邓云的安危。邓云这般胡来的行事作风,想来也是被逼入了绝境。他身后的那个大人物,一直都没有浮出水面,只怕此刻的邓云已招来了杀身之祸,急于脱身才狗急跳墙,写了这么一封不管不顾、同归于尽的奏章出来。而洛炎,为了这个幕后的神秘人物,甘愿亲赴江南,以身作饵。他表面上是密访江南,却暗中自导自演了一场大张旗鼓的失踪案。他料想自己的南下必然会转移这个幕后人物的注意力,而自己忽然失踪,也必然会使其紧张,自乱阵脚。此时,洛炎便有了机会,能够接近邓云,劝他自行投案,揭露主谋,以保他不死。然而,未料到的是刚到杭城第一天,船舶便在罗刹江上被人劫持。劫持洛炎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他尝试了很久,试图问出她的一丝来历,女孩连应都没有应过他。他的随从试图制伏女孩,却忽然间捂着腰腹跪倒在地面。他的呻吟声越来越低,发色却越来越白。洛炎颤抖着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种毒药,无色无味,沾在皮肤上,会迅速被人体吸收,没有一点痕迹。这杀人利器,名叫“霜降”。似乎从天而降,却能夺人性命。江湖上有一种流言,称其为“孤落白头”。他在十五年前见过,却不想十五年后的今天,这种邪恶的毒药再一次闯进了他的生活。“你是谁?”这成了他之后十几天一直重复的话。女孩的耐性极好,杀掉了随从之后,便将洛炎绑到了现在的小黑屋。这是个什么地方,洛炎并不清楚,但是少女似乎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他每日三餐准时,却极少见到女孩的身影,每次见到,也必然对她的身份追问不停。直到有一天,少女看着窗外的细雨,说出了她见到洛炎以来的第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她说:“邓云死了。”此时的洛炎知道,这一趟南下,彻底失败了。那个幕后黑手,依然没有露面,整个江南私盐贩运的巨大利益,仍将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库房。他没有追问邓云死亡的细节,只是对着少女执著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曾经的纨绔子弟有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而现在却充满了固执,探究着眼前的少女。少女想了想,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春晖吗?”洛炎思索了片刻,迷茫地摇了摇头。他的回答似乎在少女的意料之中,她不疾不徐地再一次问道:“你还记得一之煦吗?”洛炎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来,隐忍的伤痛表情引来了女孩轻蔑的一瞥。她开口道:“春晖便是一之煦,一之煦便是春晖。”“她……她不是死了吗?”洛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微微颤抖。春水婵依旧看着窗外的细雨,半晌,转过头来,对着洛炎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说:“对,她被我杀掉了。”洛炎倒吸了一口气,唰地站起来。“她,你说她,十五年前没有死?”他的声音带着尖锐的质问。“对,霜降怎么能杀死她,她是矶珠馆的春晖夫人啊。”春水婵点头说道,“不过,她还是被我毒死了。”“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洛炎不停地咳嗽,大口地吐出鲜血,再一次问出了那个总是被忽视的问题。“我?”春水婵低着头玩着手指,直到自己都不耐烦了,才继续说道,“我是矶珠馆的小丫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过,矶珠馆养我十五年,我还是要完成春晖夫人的遗愿的。她生前一直教导我,有朝一日定要杀了洛炎。”她抬头看着洛炎,眼神闪烁,充满了狂热:“为了杀你,我吃过很多苦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哀,“从我有记忆起,夫人便暗中拿我试药,不断修炼,直到我十岁那年,我才亲手杀了她。”“整整七年,可小主却毫不知情。”她顿了顿,似是在回忆,连声音也温柔起来,“小主很霸道,对我严厉苛刻,动辄就罚,却从来不曾真的要伤我性命。也正因如此,我不能杀掉她。之前我答应了春晖,在杀你之前,我不会伤害小主的。”她迷茫地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咬牙说道:“可现在,为了十七哥哥,我要杀了她。她是那么霸道自私的一个人,却在十七哥哥的面前,伪装成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怎么能欺骗十七哥哥。十七哥哥那么好的一个人,谁也不能欺骗他!”说完,一向沉默寡言的小丫鬟,脸上已经显现出了狰狞的杀意。洛炎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他问道:“小主是谁?十七哥哥又是谁?”春水婵答:“矶珠小主,春鸿龄。十七公子,单十七。”她继续又说:“所以,为了杀掉矶珠馆的鸿龄小主,我今日,便要取你的性命。”春水婵话音刚落尚未动手,一道罡劲掌风扫过,已有人破门而入。“等等。”单十七一向温润的声音出现在了最后一刻。单十七和鸿龄一同出现在小屋门外,两人并不诧异对方的出现。单十七微微点头,鸿龄也是了然于胸,淡然回了一礼。此时的鸿龄已不是活泼少女,俨然一位气度沉稳的少主。单十七也不吃惊,倒像是本就相知了许久的旧识。向来寡言的小丫鬟似是没有想到,一时间呆呆定住。有事败的慌乱,却没有恐惧和悔然。屋内人各怀心思,静默许久,最后还是鸿龄先开口。她幽幽叹了口气,才缓缓问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毒罚你?你承不承认杀过无辜的小儿?”看向面无表情的春水婵,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你我荷包相同,你将它留在现场,是想嫁祸于我?”鸿龄自知自己的脾气,从来我行我素惯了,平日里对小丫鬟不免严苛,大概便是因此才被怀恨在心的吧。她这么想着,便越发怀疑那个孤儿手中的荷包,不过是凶手移花接木的障眼法。春水婵一直紧绷的脸色,在听见鸿龄的猜想后,逐渐松动。她笑着摇了摇头,复又颓然无奈地说:“我弄丢了荷包,等找到时,早已污浊不堪,一时气急便错杀了他。”鸿龄听完,不再多问,心中却冷笑起来。若是错杀,又何必留下那个荷包,将温隽泽的怀疑指向她。她心中暗叹,时至今时,小丫鬟仍旧故作聪明地隐瞒欺骗,看来往日的主仆情谊,今日总要好好地清算了。“那你便是从不后悔了。”鸿龄知晓了春水婵的心意,不免内心有些失望。不管怎样,这也是陪伴了她十五年的人,同她一起长大,一起从南疆来到了江南。她再度开口,音色沙哑:“所以,你今日必然要杀第二个人吗?”春水婵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声音无力地辩解道:“杀人的不是我,要我杀人的是春晖。”整整七年的非人折磨,逼着她杀掉了矶珠馆孱弱的馆主夫人。如今为了春晖,她还要继续杀害洛炎。她一心认为自己的际遇悲惨,全是被生存所逼迫,却忘记了那个无辜的孤儿。现在她要杀害的不是第二个人,明明是第三个。而在门外只听了只言片语的春鸿龄,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便是被她报复而死。鸿龄听了她的狡辩,一时语塞。十岁之前她尚且懵懂,知道母亲对春水婵刻薄,却不想到了如此程度,甚至在死后还操控着她滥杀。鸿龄向来不甚关心春水婵,她待她苛刻,一是耳濡目染了母亲对她的态度,不喜她;二是身为少主总要小惩大诫,来管教她。可谁想,却生出了她这么偏激的性子来。鸿龄正要开口驳斥,单十七的折扇横在了她的面前。单十七只身入南疆,为了利用春鸿龄,但到了如今,到底还是不想少女伤透了心。再争执下去,春晖的死因必然真相大白,二人也必然不死不休。那样的局面,洛炎不会想看到,那么他也会阻止它的发生。春水婵见到单十七,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委屈也好,借口也罢,这些都凭什么要说给单十七听,她心中怅然,潸潸不再开口。单十七柔声说道:“婵儿,我今日不说理,只说情。”他自怀里取出一本书札,书札的封面是俊逸的春晖签名。他说:“为了解毒,我曾在矶珠馆滞留半年,无意间看见了春晖夫人的手札,了解了一些实情。”他又看向洛炎,问道:“你可知,你左手边的是春晖,也就是一之煦的女儿,而你右手边是你的发妻——也就是容华的女儿?”洛炎震惊不已,转眼间,老泪纵横,春鸿龄、春水婵都是满脸疑惑,转头看向了单十七。单十七对着洛炎说:“洛大人,自当知晓其间意义,为您的两个女儿,解释一番吧。”十五年前,洛炎与女扮男装的春晖一见如故。那时候的洛炎,风流倜傥,嘴比蜜甜,即便是春晖这样的女子,也是倾心。洛炎无意撞破了一之煦女儿身的秘密,更是难以自拔。可偏偏,那时的容华,被指婚于洛炎,不久便怀有身孕。而春晖自知被负,却依然与洛炎暗通款曲,直到自己也怀上了孩子。此时,洛炎允诺娶她。若是如此,这也不过就是一个尽享齐人之福的庸俗故事,可惜却发展出了众人都难以预料,皆惧悔不已的结果。洛炎流露出了娶双妻的意向,彼时的京城八俊无不赞同,在男人看来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春晖假扮的一之煦,坐在席间,听着洛炎表面上对着八俊实际上对着自己,表述拳拳爱意,心中更是甜蜜。而这件事在容华看来,却是荒唐无耻,万不能忍。她尚在孕期,逼问洛炎,尽管他百般维护,她却失去了理智。她最后做出了一种名叫“霜降”的毒药。大家都知道,容华的哥哥是圣手容轩,医术了得,却不知道容轩的妹妹毒理更加了得。医鬼毒仙本是夫妻,医鬼教导容轩,毒仙教导容华。两人学成而归,容轩声名大噪,容华嫁为人妇。容华不知夺夫之人究竟是谁,其实大家都不知道,除了洛炎和春晖。无奈,容华只好将矛头指向了赞同洛炎娶双妻的八俊。偏激之人,大多可怕。加之,医鬼毒仙,医者为鬼,毒者为仙,其性格本就怪癖,教导出来的容华更加执拗。之后一个月,便是七条人命。容华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本以为容轩能制出解药,可是容轩没有。中毒七人之中,还有一之煦,也就是春晖。春晖自知中毒,假装死亡,逃出了京城,研读了无数医书毒谱,尝试了无数药材珍宝,方才化解了毒性。这是圣手容轩也没法化解的毒药,那一场浩劫之后,便只剩下了洛炎与春晖。容华最终还是自杀了,带着足月的孩子,而洛炎满怀愧疚,唯有好好活着来赎罪。洛炎不知春晖未死,春晖却早已失去了健康,远离京城却没躲过往日的爱恨纠葛。今日果,必然缘于旧时因。春晖当日已怀有身孕,解毒之后又曾回到京城,自然是去寻下毒之人。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她抵达京城的那一天,洛炎的父亲洛川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之后,容华银发丛生,死于非命。容华下葬那天,她想起了她肚子里那个足月的孩子,便趁夜潜入墓室,将孩子破腹取出。这个孩子,便是春水婵。春晖当日怨洛炎朝三暮四,先辜负了自己又害了他人,满腔仇恨蒙蔽了双眼,不曾想过将她送回洛炎的身边。于是,春水婵便做了一个干杂事儿的小丫鬟,一干便是十五年。单十七说:“她将始末根本都写在了半本手札里,她要你杀了洛炎,解她被负心抛弃的怨恨。而你却不知,洛炎本就是你生父。”春水婵震惊间,说不出一句话。一日之间,接连的隐秘曝光,她一时难以接受。反观鸿龄,她敛了神色中的震惊,黯然说道:“你我今日之后,再无任何主仆情分。你若恨我平日严苛,便只管来杀我。”被忽视在一旁的洛炎,看着一双女儿的矛盾,满脸的愧疚。往日一场荒唐的风花雪月,却生生变成了一场亲子间的爱恨情仇。这一双女儿,此时却连看都没有看他。许久没人说话,单十七清了清喉咙,便直奔今日主题:“洛大人,我受人之托,深入南疆,将您的女儿带来,同您一家团聚。您是不是要见一见我的这位委托人?”洛炎从亲子的团聚氛围里清醒,看向了陌生的单十七。十七公子唰地收起了折扇,扇尖指了指门。小屋的木门自外打开,北辰安延出现在了屋外。9.幕后黑手,二重真相洛炎看向北辰安延,又面对单十七:“你这是什么意思?”单十七爽朗一笑:“我不过是个生意人,收人钱财与人消灾。镇远将军想要牵制洛大人,我不过是收了一份钱,便出了一份力。皇天不负,我终于还是在滇云莽林,寻到了令千金。”北辰安延没有理会两人的对话,只是对着单十七笑,笑得阴鸷冰冷,发问道:“听说你将邓云的官印送给了一个孤儿?”单十七点头:“春水婵错杀了人家的哥哥,我不过送去了一个小玩意儿,有何不可?这么说起来,不知洛大人有什么说法?您的女儿青天白日杀人了。”洛炎不接话,却是冷眼瞪着北辰安延。南下以来的所有意外,竟全部顺理成章起来。北辰安延毫不在意洛炎的眼神,对单十七继续说道:“你倒是时时不忘给我使绊子。如果你的计划得逞,估计不消半刻,温隽泽便会被吸引过来,看见现如今你我三人的场面。”单十七还是点头道:“如此说来,镇远将军倒是要抓紧时间,进入正题。温捕头来了,您就逃不掉了。”北辰安延瞪了单十七一眼,单十七转身,离开风云暗涌的两个人。镇远将军北辰安延大大咧咧地自我介绍:“我便是洛大人一直在追寻的传说中的幕后黑手,江南私盐贩运案的主谋。”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令洛炎面生怒容,几不可遏。北辰安延恍若不知,从怀里拿出了一叠账本,账本上记录着私盐贩运的巨大收益。他打开其中一页,上面记录着近日的账目:一大部分流入鸿龄在钱庄的账户,另一部分则流入了春水婵的账户。洛炎不再说话,半生无子的人刚刚相认了女儿,却不想才半刻,便成了一道忠与叛的选择题。刚刚面对女儿的愧疚,演变成了迟来的舐犊情深,他舍不得这份才体验了片刻的亲情滋味,看向北辰安延的眼神似有些忌惮。镇远将军心知目的已经达到,便毫不掩饰地得意笑道:“人都有弱点,可惜,洛大人是个完人,要做纯臣,从无命门。而现如今,我饶是掘地三尺,也为洛大人您找出那么一点点的把柄出来。”温隽泽在自心茶楼扑空之后,最终还是找到了沿途的蛛丝马迹,一路追寻而来。他策马疾驰,飞过了大半个城,在郊外的小树林里,看见了本不该有交集的三个人。失踪已久的御史大夫——洛炎。理应在边疆的镇远将军——北辰安延。中间人,十七公子——单十七。温隽泽看见了三个不可能有交集的人,聚在了城郊的小树林,心中猜想更进一步得到证实。此三人,便是受害者、买凶者与中间人。他飞身跃出,站在了三人面前。洛炎指着北辰安延的鼻子,对温隽泽急急叫道:“温捕头,速将此人拿下。”温隽泽出手快过思索,已经和北辰安延比画了起来。北辰安延的风云剑式,虚实变换,脚下却是踏雪无痕的缥缈步法,俨然便是那日客船上的黑衣人。温隽泽出手不敢马虎,一时片刻分不清胜负。单十七摇着扇子,看着北辰安延漫无章法的打斗,忽然摘一片叶子扔了过去。树叶疾如风,薄如刃,瞬间割破了北辰安延的袖子,露出了鲜血淋漓的手臂。温隽泽轻易制伏了北辰安延,可他却举着鲜血淋漓的胳膊,不无委屈道:“洛大人,我奉皇命,前来救您……”“镇远将军,为何不在塞北?”温隽泽问道。北辰安延信口胡诌:“我回京述职,皇上放了我的假,让我来江南逛逛,顺便带回他颇为器重的洛大人和六扇门的第一捕头。”“你那日为何出现在租船上?”温隽泽问道。“我要救洛大人,可不得去失踪地点探寻一番?”北辰安延信誓旦旦,煞有介事。可惜,温隽泽油盐不进。他俯低身子,对着北辰安延,一字一句说道:“你才是幕后黑手,其实邓云从未上疏。你与邓云操控江南漕运,贩卖私盐,可邓云不知怎么得罪了你,成了你的弃子。一方面,你为杀害这个弃子,一手炮制了假奏帖;另一方面,你希望这封假奏帖引来御史大夫,好借机除之。尔后,你假装听闻了邓云上疏一事,便特意赶来江南,同其对质。可邓云拒不承认背叛于你,你也早已暗中绑架了洛炎,打算杀害,再嫁祸给邓云。可惜偏偏与你合伙的十七公子,本就同你不和,处处设计你。假奏帖早已被封存,而他却在洛炎的书案上偷偷放了一封一模一样的奏帖,使人怀疑那封奏帖的真假,并被我先你一步寻到。那日你前往租船,便是试图寻找那封可能会让你暴露的第二封假奏帖,结果却遇见了我。事后,你为邓云献计,让他谎称官印缺损,告知我他从未上疏,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将黑衣人的怀疑直指邓云。而你则顺利买凶,借刀杀人后,再伪造证据,一纸认罪状颠倒黑白,将所有罪状全都推到了本就被怀疑的邓云身上。其实那枚完整的官印才是真官印,而这枚缺损的才是假官印。你大费周章,炮制假奏帖,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一个便是引出洛炎,将其杀害,扫除今后贪腐的阻力;另一个便是给自己脱罪,将罪责全都推卸给邓云这个替罪羊。如此一石二鸟,倒真是一个心思缜密的杀人计划。可惜单十七再一次捉弄了你,他将那枚缺角的假官印留给了一个孤儿,更引我到了这里,目睹你即将作案的现场。北辰将军,你不仅贩运私盐,巨额贪腐,还伙同单十七,意图杀害朝廷命官,你认不认罪?”听完了长篇大论,北辰安延笑了笑,直视温隽泽深邃的眼眸:“你说再多也无用,不过区区西域秘术,你的眼睛对我无效。我既没贪腐,也没杀人。”他拍了拍温隽泽扣住他的手,对着洛炎说道:“这件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洛大人你说?”洛炎所说的不过是陈述了邓云的认罪状。而他在被邓云囚禁之后逃脱,遇见了春水婵,她收留了重伤的洛炎并悉心照顾。而今天,不过是奉了皇命来寻人的北辰安延,托十七公子之手,找到了自己。温隽泽眉头紧锁,听着洛炎荒谬的结论,难以置信。单十七摇着折扇,缓缓开口:“温捕头的推断,大多是臆想,并无真凭实据,如何能够断案?”温隽泽冷笑:“我手中暂且有第二封假奏帖和一枚缺损的假官印。”单十七却也笑了笑,笑容如沐春风:“那温捕头知不知道,颜越捕头为何接到皇命之后三日都没有离开京城?他因此得了一个督办不力的罪名,被降旨入狱。难道温捕头就不好奇这个原因?”温隽泽对着单十七怒目而视,单十七笑:“我既能让他入狱,便能让他死。温捕头手中的证据尚弱,并不足以指证将军与我,反倒会将本已结案的案件推翻成了悬案。若是悬案,您师兄颜越的性命唯恐有变。”10.真相的真相数日后,北辰安延陪同洛炎回京,温隽泽沿途护送。洛炎的一对女儿,被他执意带回了长安,他并不信任单十七,也不愿将女儿作为人质,托付在这种人的身边。北辰安延与单十七豪爽地答应了洛炎的要求,此时的洛鸿龄与洛水婵对他们而言,并无利用价值。小丫鬟一向沉默寡言,似乎并没有在接连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而矶珠小主因为各人的刻意隐瞒,尚且不知亲母的死因。她死活不肯离开江南,却被单十七单独开导一番后,开开心心地远赴长安。抵京之后,朝堂之上,洛炎指证邓云利用江南转运使的职位之便,收受贿赂,导致私盐贩运猖獗。而北辰安延却因为在远赴江南的途中,误杀了一名孤儿,被皇帝禁足在大理寺的牢狱中整整一个月。解禁的那一天,北辰安延刚刚踏出大理寺的朱红木门,便看见了道路对面的温隽泽。京城也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雨,温隽泽撑着伞站在雨里,皱着眉,看着落拓的神秘将军:“总有一天,我会有充足的证据将你缉拿归案。”“在下一向安分守法。”北辰安延微笑,青色的胡楂之下露出了洁白的八颗牙齿,“听闻温捕头有一双识辨谎言的眼睛,你自然知道我是不爱说谎的。”相传有一种西域秘术,通过眼睛瞪视,能够薄弱他人的意志,使人吐露真言。若说这是一双能识破谎言的眼睛,倒不如说这是一双令人谈吐真话的眼睛。“梅雨季节快要过了,”北辰安延伸了一个懒腰,抬头望向了天,“镇远将军府随时恭候温捕头的大驾。”梅雨季节之后的第一个晴天,江南西子湖畔的自心茶楼。单十七没有喝茶,却是温起了酒,青梅黄酒。手边,是数枚江南转运使的官印,还有几封一模一样的上疏文折。里面寥寥数笔写着:“江南漕运,官员腐败,时有私盐贩运,如今颇具汹涌之势。复乞陛下,早定监察,上合天心,下安社稷,整肃官吏,以正清明,诚惶诚恐,微臣草上。”温隽泽的推断大抵正确。邓云的确没有上疏,可北辰安延也没有伪造上疏,真实的奏帖是从单十七这里发出的。漕运腐败,私盐贩运,早有逐渐膨胀之势,洛炎紧盯久时。邓云心绪不定,恐有背叛意图。日前,单十七已在南疆寻找到了一之煦的女儿,便是洛炎的女儿。如今,他手握筹码,便发出了一封盖着江南转运使官印的奏帖入京,文折自然被封存,洛炎也顺利出京南下。意料之外的便是春水婵。她半路截走了洛炎,破坏了北辰安延与洛炎的谈判。知温隽泽南下,单十七便顺水推舟,在租船的书案上,又放了一封假奏帖,以混淆视听。北辰安延毫不知情,为了调查洛炎失踪的原因,在探寻租船之际,偶遇温隽泽,之后寻找邓云,假意发起责难,邓云百口莫辩。北辰安延示意他找温隽泽洗清罪名,却暗中盘算抛去弃子。单十七收了他的钱财,便为他做事。只是十七公子有万种方式除去邓云,却选择了最引人注目的那一种:霜降,又名孤落白头。与之前春水婵杀害那仆役的方式一样,再一次混淆了视听。在温隽泽焦头烂额之际,他偏偏又寻找到了那枚缺损的假官印,乱局一般的悬案之中,终是因此寻得了一线生机。那一日,北辰安延来此,二人温酒煮梅。他问单十七:“近来梦魇之症是否缓解,尚能安然入睡?”单十七淡然回答:“灭门欺族之仇,还未得报,怎能酣然入睡?”北辰安延笑着说:“塞北的夜,总是刮着呼呼的北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用想,很快你就能入睡了。因为,若是不睡,第二日便会被精力充沛的敌人砍杀。可是大仇未报,又怎么能死?”单十七抿了口酒,说:“我答应照顾你,便能保你周全。”两人沉默。单十七自怀中取出春晖的另半本手札,半本都写着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后悔与愧疚。平京三年,皇帝华诞不久,“孤落白头”案震惊朝野。一日日的惶恐与慌乱中,没有人注意宫中连发了十三道懿旨。追命的旨意,最终将逃跑的女子逼入了死局。十一岁的北辰安延至今还记得母亲泣血的双眼,而那个时候本该来救命的春晖,却在感情的泥淖里,自身难保,越陷越深。之后,不是孤儿的孩子却活得像个孤儿。他隐去了自身的姓名,投靠在青山绿水的门派里。“孤落白头”案终结后,皇帝颁布了更改年号的旨意。兵荒马乱的平京三年后,是休养生息的平成年间,这也是北辰安延重生的岁月。平成五年,藏身五年的少年迎来了师门毁灭的打击。后宫里的主子依然不愿意放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那一年,单十七十二岁。在灭门的前一天,他因为调皮,被师尊带到高烧不醒的北辰安延的床前。师尊说:“现在罚你好好照顾你的师兄,直到他好起来。”之后,便是十年的照顾。单十七说:“我答应照顾你,便能保你周全。”他顿了顿,“即便是窃国的死罪。”北辰安延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你所谓的保我周全,便是让温隽泽制衡我吗?洛炎尚且制衡不了我,你觉得温隽泽能够担此重任?”单十七放下酒杯说:“我总是要想着,如何让你活得长一些。你太激进,若是温隽泽也不能阻一阻你,那便只有再换旁人了。”北辰安延仰头喝掉了满杯的酒,说:“好,照你如此说来,我倒是定然会活得长长久久了。”单十七点头,难得赞同他的话,回答道:“对,活着。活着才能够改变未来,活着才能够发生各种的可能。”他嗟叹一声,唏嘘道:“活着,才不枉曾经爬过的死人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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