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锦儿劝了,秋月又劝,话题不脱他的两件大事,一件亲事;一件功名。两件事都到了必须有所交待的时候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两人举了许多世交子弟,辜负了大好年光,以至潦倒颓唐的故事,将曹雪芹说得有些烦躁了。
“你们到像看准了我一定没出息似的。”他笑着说,但笑容非常不自然。
秋月和锦儿都警觉到了,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由秋月结束了这一场劝告。
“你别嫌我们俩罗索;我们不罗嗦,四老爷会啰嗦。你只记着你自己的话,做个有出息的样儿给我们看看。”
“好!我一定做给你看。不过,我得先问你,怎么是有出息的样儿,怎么是没出息的样儿?”
“那还用说吗?只听大家的口碑就知道了。”
“四老爷将来一定会说。”锦儿接口,“如果你读书上进,凡事巴结;四老爷一定会赞不绝口。”
“亦不必赞不绝口,只要四老爷说一句,果然有了长进,那就行了。”
“这容易。”曹雪芹说,“咱们赌个什么东道?”
“你说。”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如果我赢了东道,你得把你所有的诗稿拿给我看。”
秋月有许多自写幽怨的诗,是决不便公开的;因而面有难色。见此光景,曹雪芹却得意了。
“原来你们都是口惠而实不至,劝人学好的话,不费什么,谁都会说。罢了、罢了,多谢你们的好意吧!”
这一说恼了秋月,“多少年,一片心血在你身上,临了儿落得这么一句话,这叫人寒心。”她说,“你要看我见不得人的诗,也不必赌什么东道,我现在就拿给好了。”说着,霍得起立,便待离座。
一看着模样,曹雪芹慌了手脚,急忙一把按住她的肩,赔笑说道:“好姐姐,我随便一句玩笑话,你怎么就认了真呢!你多少年一片心血在我身上,我怎么会不知道?说跟你赌东道,也不过好玩;莫非不赌东道,我就专做没出息的事,叫大家笑话我?当然不会,你放心好了,等四老爷差满回来,你看着好了,一定在太太面前夸奖我。”
“那就是了!”锦儿赶紧凑在里面调解,“我们就等着这一天呢!喝酒吧。”
“对、对!喝酒。”曹雪芹摸一摸秋月的酒杯说:“你的酒凉了,我替你换一换。”说着,便转过身去,从炭盆上的热水舀子中,提出坐在里面的瓷酒壶;拿秋月的冷酒兑在壶中,另外斟上一杯。
锦儿在他身后匿笑;不到为曹雪芹发觉,便即问说:“你笑什么?”
“我笑你敬酒不喝喝罚酒。好好劝你不听,非得秋月恼了,你才知道厉害。”
曹頫一大早就来了,是曹震陪着来的;一则辞行,再则是带了曹雪芹去,理当对马夫人有个交待。
“把雪芹造就出来,一直是我一桩心事,非此不足以报答老太爷、老太太;安慰二哥,也不枉了二嫂子二十年来的苦节。”
无端提起往事,触动了马夫人尘封已久的记忆。回想二十年前,也是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京里一骑专差,深夜到家,当时就要扣中门请见老太太。原以为是曹頫有了升官的喜信,不到竟是病殁京师的噩耗。马夫人一恸而绝,再全家号哭声中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殉夫;但第二个念头,转到七个月的身孕,才知道死不成,但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居然也二十年了!马夫人回首前尘,自己都不免惊异,居然熬过来了。但二十多年中多少辛酸,此时一起奔赴心头,忍不住眼眶酸酸得想哭。
“四老爷,”锦儿忍不住劝阻,“别提当年伤心的事了;直往前看吧!”
“这倒是实话。”曹頫点点头,转脸去看肃立在房门旁的曹雪芹,虽然眼光十分柔和,而曹雪芹幼年得自“四叔”的严厉形象,至今未能消逝,所以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马夫人这时才想起,应该有一番重托曹頫的话。“我可是把芹官交给四老爷了!”他转脸向爱子说到;“你这趟跟了四叔去,处处要听教训。”
“是!”曹雪芹恭恭敬敬的回答。
“这几年雪芹不大跟我在一起;这件事我耿耿于怀。这一回去,朝夕相处,我可以尽一点心。”曹頫停了一下,看着马夫人说:“从前康熙爷说,孩子小的时候,容易管教;及至成人,气性已定,很难改了。雪芹也是一样;我不会再拿鸭子上架,硬逼他读书。我的打算是,多跟雪芹谈谈;听听他的抱负,看看他的志趣,帮他走一条正路。当然,最好还是从科场中去求功名;不过这也不是能强求的事。”
“四老爷说得是,”马夫人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教芹官,只是看他行事厚道,身子也壮,就这两点,我想他也不会是个败坏曹家门风的子弟。”
“我也这么想。‘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只能够复起,完全是老太爷、老太太的荫蔽。也因为如此,我得格外在雪芹身上多费一点心血。”曹頫又说;“至于棠官,他娘糊涂得紧;我已经交待了,只要棠官回京,不论是假是差,一定让他给伯娘来请安。请二嫂多费神,好好管教他。”
原来棠官在景山官学读书,卒业时居然考列优等,补了九品笔帖式,派在京东一处税关办事;大概一两个月,总有一趟回京的机会。马夫人心想,这有点“易子而教”的意味,自然义不容辞。
“四老爷请放心。芹官没有兄弟,棠官就像他的同胞一样,我自然会尽心。”
看谈话告一段落,秋月及时闪身而出,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四老爷请喝酒吧!今天有南边来的海味。”
不独有海味,还有关外来的山珍。为了替曹頫叔侄饯行,菜很丰盛;但这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是因为曹頫忽发诗兴,把杯吟哦,颇费推敲。最后写出来是两首七律,题目叫做“乙卯岁残,携芹侄于役滦阳,临发赋此。”诗中充满了感慨,但也洋溢着终得复起的喜悦,与重振家声的希望。
“四叔,”曹震掏出金表来看了一下,“请回吧!四叔那里还有人等着饯行呢。”
“好!”曹頫将诗稿递给了曹雪芹,“你替我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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