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把话说开了,杏象也不觉得扭捏了,“哪!”她半开玩笑的问翠宝,“刚才震二爷就是‘有意解开纽子,让你看他雪白的一片胸脯”,你大概嫌他不白,胸脯上长了一片黑毛;所以他生气了?“听这一说,翠宝也笑了;但也有些恼她的口齿太利,便故意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胸脯上长了一片黑毛?”
杏香到底面嫩,当时便红了脸,“我是看震二爷脸上那一大片胡茬子,心里猜想的。”她正色辩白,“我哪里知道他胸脯上长了黑毛没有?”
看杏香的神色,翠宝深怕反击的过分了,很机警的说道:“他胸脯上光溜溜的,那有黑毛。”接着,快刀斩乱麻地说:“好了,咱们吃饭吧!”
一只看他们姑嫂在门口的曹雪芹,这是注意到一件“正经事“,指着那本春册对翠宝说:”这本册子很不坏,像是仇十洲的真迹;你收好了。““原来这样,怪不得他认真。”翠宝将春册收了起来,拉着杏香去开饭。
厨房搬过地方了,不再是以前因陋就简的走廊一角,是仲四向房东另外赁了角门外的两间平房。一间堆置杂物,一间改作厨房,崔宝原来所雇的一个京东老妈子和一个烧火洗衣服、干粗活的丫头,都在忙着。翠宝指挥将饭开了出去,厨房里只剩下他们姑嫂二人,杏香看看是个机会,便又问起翠宝跟曹震到底起了什么冲突。
“大白天,他拉拉扯扯的拖住我不放;你想,要是有人撞见了,我还有脸见人。”
“喔,”杏香明白了,好奇地问:“那么,你是怎么脱身的?”
“我骗他去关房门,他又不放心我,怕我从后方溜走,拉住我一起去关房门;我趁他不妨,一推把他推了出去。关上房门,他在外面直嚷嚷,我怕把你们惊动了,唬他要烧他的书,他的声音才低了下去。”
“你倒真厉害!”杏香笑道:“其实就把我们惊动了,也不算笑话。”
“厨房里有人,垂花门外也有人,把他们惊动了,不是闹笑话?”
“这倒也是。”杏香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开了门,他一进来就跟我要书,说是借来的,我不给他。”
“为什么?”
“我要他改了他那个脾气再给他。”
“这,”杏香不以为然,“这你可是做得过分了;难怪他生气。”
翠宝默然,心里也有些悔意,因而在饭桌上亦不大开口。曹雪芹看她深情抑郁,少不得要动问缘由。
“你好傻!”杏香接口,“还不是为震二爷!”
“到底为什么呢?”曹雪芹也很关切,“总不能为这本‘鬼书’生那么大的气罢?”
“当然还有震二爷不对的地方---”
“杏香,”翠宝打断他的话,“你别那么说!”
“你看看,”心直口快的杏香,为翠宝抱屈,“人家受了委屈还是处处护着震二爷。你们爷儿们哪里知道女人家的苦楚,反正一高兴了,不管人家的死活;一不高兴了,尘土不沾,拍腿就走,全部想想人家的苦衷。提起来真叫人恶心。”
又是一大顿牢骚,曹雪芹已有些烦;但不去理她的话,只听她唇枪舌剑,词锋犀利,倒觉得慧黠可爱。
“你笑什么?”
听她这一问,曹雪芹才知道自己脸上有笑容,便索性笑道:“笑不好;莫非倒是绷起了脸才好?”
“不是这话,我看你笑得阴阳怪气,像不怀好意。”
“瞎说!”曹雪芹正色否认,“我打算替翠宝姐劝劝架,怎么是不怀好意?”
“那还差不多,”杏香想了一下说:“吃了饭,你回屋子里息一息,回头到仲四爷那里,把震二爷劝回来。”
“好!不过我得先弄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我才好措辞。”
“我回头跟你说。”
说是说了,但曹雪芹在曹震面前,确需装的根本不知道这么一个笑话,免得彼此都不好意思。
京里的人已经来了,正事也都办好了,曹雪芹找一个仲四不在,而且别无他人的机会,闲闲问道:“咱们该回家了吧?”
“你先走好了,我还得呆会儿。”
“还有事跟仲四谈?”
“没有。”
“没有就不必打搅人家了。”曹雪芹劝道:“你又何必跟翠宝姐赌气?她心里也很不好过!”
“你别管!”曹震余愤犹在,“相处还没有几天,她已经想踩到我头上来了;往后日子长了,还得了?”
“一时言语失和,何必看得那么认真?”
“你不懂!第一回迁就,第二回就是理所当然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吃她那一套。”
曹震难得掉文,这句“曾经沧海难为水”倒是别有意味;曹雪芹细细体会了一下,知道他是把翠宝看成死去的震二奶奶那一路人物了。于是她又想到锦儿,如果翠宝真的如曹震所估量的那样,却不可不妨;她能压到曹震,当然更能压倒锦儿。照此看来,竟不必固劝。
但事情会如何演变,去不能不弄清楚,“那么,”他问:“震二哥,你打算怎么办呢?就这么僵下去?”
“你放心,不至于成僵局。我不过让她心里有个数儿,合则留,不合则去;她别想拿住我。”
“好!我明白了!”
“我再告诉你吧,我也是一半为你,觉得不妨凑合着局面;如果她也能为杏香着想,最好安分一点儿,维持一个长局。”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曹震已经打算着随时可与翠宝分手。这不就是同床异梦?曹雪芹心里恻恻然,意绪阑珊,却无法分辨是为谁悲哀。
不过,一回去却需打起精神来敷衍翠宝和杏香,当然,他得编一个曹震不能回来吃晚饭的理由,说是明天要动身了,有许多事要跟仲四接头,而且留下一个伏笔,到是“也许会回来得很晚。”
“那还得替震二爷预备一点儿宵夜的东西。”杏香提醒翠宝。
“只预备你们俩的就行了。”宵夜总是在一起享用,所以曹雪芹特为如此关照。
翠宝只点点头,曹雪芹便把话题扯了开去;杏香却很关心这件事,几次要把话题拉回来,曹雪芹不便过分阻拦,于是又谈到曹震了。
“我震二哥是直肠子,脾气有时跟小孩一样;翠宝姐,你多哄一哄他就好了。”曹雪芹这样相劝。
“我也知道。”翠宝答说:“我是不想哄他,既然他愿意受哄,那还不好办。别的不会,哄孩子也不会吗?”
话说到这里,就算到了尽头,连杏香都觉得不必再多说了。
到热河的那天,恰好赶上钦定的限期,十二月二十日。但天不作美,雪下得很大,以至于有一个临行之前有方观承来传旨的紧要差事,似乎在年内无法复命了。
这个差事是修一座原为养马之用的敞席棚。康熙五十年,雍亲王—雍正皇帝由于扈从行辕,喝了现宰的鹿血,一时亢奋,与宫女李氏结了缘,生下“四阿哥”—当今的乾隆皇帝以后,康熙皇帝觉得皇子每年扈从,在塞外数月,不携眷属,似亦不近人情,倘携眷属,当然不能住在行宫之内,因而传旨,年长诸王,各赐园第。雍亲王的赐园,在狮子山下,赐名就叫“狮子园”。中有翠柏苍松亭、芳兰砌、乐山书屋、水情月意轩、环翠亭、待月亭、护云庄、松柏室、忘言馆、秋水涧、妙高堂诸圣。那个马棚,恰好夹在中间;便重加修葺,称为“草房”,亦算一景。这座草房,现在成了龙兴的潜邸,当然又要再大修一次,但已不便过分尊崇体制,免得泄漏真相;方观承所传的密旨,便是命曹頫代工相度以后,看应如何修法,画图具奏。最好年前能将图样进呈核定,以便一开了年,就能动工。
曹頫的意思是,这张图样让曹震带回去。曹震不能明说,为了成记木厂掌柜杨胖子需要他年前赶回京,帮他去打点的话;估量大概多耽误一两天的功夫,尚无大碍,就勉强答应了。
如今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向度地形,他自然着急,便让曹雪芹开口问道:“看样子一时办不了事,京里少不得震二哥,似乎让他先回去的好。”
“再看一看。”曹頫答说:“也许明天就放晴了。”
曹震不敢多说,心里找实焦急。公馆尚未备妥,暂时住在客栈中;无处可去,曹震只是在屋子里喝闷酒。而就在这时候,魏升悄悄来报:“杏姑娘来了。”
杏香来了!她来干什么?曹震问道:“人呢?”
“她住在西关悦来客栈,是终四爷镖局子里的人陪着来的;这会儿把芹二爷请了去了。”
“喔,四老爷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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