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这下,曹雪芹心无旁骛,笔下反倒快了,连改带誊,写好了信,又开了信封,只见阿元递来一把热毛巾,“完工了!”她说:“擦把脸,请过去吧!““多谢!多谢!”
“曹二少爷,”阿元替他在茶碗中续了水,看了他一眼问道:“刚才你那一声‘姐姐’是叫我?”
“是的。”
“那可真不敢当,好像没有这个规矩。”
“那时我们曹家的规矩。”曹雪芹又说:“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该的。”
“真不敢当。”阿元笑得很甜,是由衷的喜悦,“怪不得都说江南织造曹大人家,带下人最宽厚,都愿意一辈子在主人家,原来是有道理的。”说着,她已从橱中取出来六、七寸见方的一个黄杨木盒,里面是大大小小的图章,挑了一方乌思哈的名章铃在信上;接着折好信笺,套入信封,取浆糊便待封固。
“要不要给你们老爷看一看?”曹雪芹问。
“你说呢?”阿元答说,“平时我们二格格替老爷抄信稿子,抄好对过没有错就不用再给老爷看了。”
曹雪芹这才知道,阿元伺候书斋,不光是磨墨洗砚,还能料理笔札。既然他家由此规矩,乐得由她;否则信中稍有改动之处,问起来还得有一番解说,反而费事。
“这是交给我们震二哥带去的;请你交给他。”
“是!我来交给震二爷,”阿元又问:“曹二少爷在家,听差老妈,叫你什么?”
“我名字中有个芹字;也是行二---”
“喔!”阿元不待他毕词,便接口说道:“是芹二爷。请吧!”
到的挹爽轩,阿元将信递了给乌思哈,他只翻过来看了一下,随手转给曹震,说一声:“劳驾!”接着便招呼曹雪芹:“费心,费心!请坐吧!”
“乌大叔好酒量!”曹震说道:“我要赶路,不能多喝;雪芹,你陪乌大叔跟四叔,好好儿喝几杯!”说完,他干了杯,向接替听差伺候席面的阿元问道:“有粥没有?给我一碗。”
“有香梗米粥,也有小米粥,震二爷要哪一种?”
“小米粥好了。”
匆匆吃完一碗小米粥,曹震起身告辞;主人要送,客人力辞,最后是曹震自己提议,让曹雪芹代送。乌思哈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弟兄离别总有话要谈,因而欣然同意。
“我跟四叔说过了,把杏香找来;他也说好。”曹震低声说道:“我年前就把她送了来;不过,你可机警一点,别在过年的时候惹四叔生气。一年运气所关。”
“我知道了。”
“明年是乾隆了!这一年很要紧;咱们曹家能不能兴旺,就看明年这一年。”曹震的声音更低了,“乌大叔将来一定会得意;他也很看重你,你别错过机会!”
何以为之“别错过机会”?曹雪芹不甚明白,但曹震行色匆匆,无法细谈,只好答应一声:“是!”
“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太太?”
“就说很好!请太太别惦着。”曹雪芹忽然问到:“翠宝姐的事,你还不打算公开吧?”
“那可不一定。”曹震问道:“你有什么话?”
“我是说杏香,最好别提起。“
“我知道了,暂且瞒着。”
到得第三天,乌思哈又折简相邀;曹雪芹跟着他四叔,第二次到乌思哈家做客;坐下来不久,阿元出来向主人禀告,说乌太太想看一看曹雪芹。
“去吧!”曹頫说道:“乌大婶跟你母亲是闺中姊妹;你本来就应该先给乌大婶去请安。”
“是!”
曹雪芹照曹頫的吩咐,恭恭敬敬的给乌太太磕了头;又跟已嫁而正好归宁的乌大小姐,还有乌思哈的独子,十五岁的乌祥分别见了礼,独独未见阿元口中的“二格格”。人家不说,他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却一直像有件事放不下似的。
乌太太很健谈,遇见曹雪芹,却又有一个平时无人可谈的话题,也是触动了她的“尘封”的记忆;回想三十年前与马家比邻而居,与马夫人都还待字闺中,年龄相仿、脾气也合得来,所以朝夕过从,比同胞姊妹还亲热。
她也谈彼此的家世,也正就是两家交好的原因。原来乌太太娘家姓安,也是上三旗的包衣,她家的那个佐领,与马家所属的那个佐领,跟其他包衣佐领都不一样。马家是天方教,所属的那个佐领,成为“回子佐领”,隶属正白旗;安家则是“朝鲜佐领”,当初太宗率同多尔衮,渡鸭绿江征韩时,将降卒合编一个包衣佐领,隶属正黄旗。正黄旗、正白旗的属地,在内城东北,东至东直门,北至安定门,就因为属地接壤,安家与马家才得以接邻。
“谈起咱们两家的世交,可深着呢!”乌太太又说:“我娘家七爷爷,跟你们祖太爷爷的交情极厚;你们祖老太爷喜欢买书,每得了一部古书,总要带到扬州、或是天津来给我七爷看。你不信你回去看看那些古书,上面都有我七爷爷的图章,或是题的字。”
听到最后两句,曹雪芹想起来了;乌太太口中的“七爷爷”,便是安岐,字仪舟,号麓村,字署松泉老人,行七。
他本是康熙初年权相明珠的家仆,长于贸迁,领了主人家的本钱,又借主人家的势力,现在天津经营长芦盐;后来成为扬州名气不算顶想、而实力相当雄厚的大盐商,替明珠获致巨利,自己也发了大财,与据说因为获得李自成逃窜时遗落山谷间的辎重而成巨富的山西亢家,合称“北安西亢”。
这安岐是读过书的,而且精于鉴赏,收藏极丰。但他是少年得志,虽有“松泉老人”之号,算年纪不过五十出头,乌太太最多小他十岁,何以称之为“七爷爷”?这样转着念头,心里便有多了一件放不下的事;很想探问一下,却不知如何措词,而且似乎也不容他有发问的机会,因为乌大小姐也跟她母亲一样善于辞令,不时也插进来发话,谈得却都是关于曹雪芹个人的事,跟谁读过书,如今在何处当差?因何来到热河?又问娶了亲没有,尚未娶亲的缘故何在?
“大概缘分未到。”曹雪芹只好这样回答。
“你母亲倒不着急?”乌太太问,“你们祖老太爷,嫡传的就是你这个孙子,换了别家,早就娶了亲,有孩子了。”
这使得曹雪芹想起他祖母,不免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歉疚。乌大小姐看她无以为答,便既说道:“想来你是眼光太高?”
“也不敢这么说,”曹雪芹又说:“不过家母倒是很开通,总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勉强不得。所以也不大催我办这件大事。”
“老太太表面不急暗地里急。二弟弟,你总要仰体亲心才是!”
“大姐说的是。”曹雪芹郑重其事的:“我一定记在心里。”
这时乌思哈已派阿元进来催请,要开饭了。曹雪芹便起身告辞,特别声明,回头不再近来拜别了。
“常来玩!”乌太太看了她的独子一眼,笑着说道:“你祥弟弟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说你画得挺好,还想跟你学画呢!”
乌祥面皮嫩,提到他的事,先就溜掉了,曹雪芹便谦虚着说:“祥弟弟一定打听错了,我的画哪里就敢教人了。”
“这么说,是会画的。”乌大小姐接口,“小弟弟野得很,能跟你学画,把他的心收一收,倒是好事,你就别见外了,得空就来;我家也还有几幅好画,可以让你看看。”
这就不宜于在推辞了,“是!”他说:“我应该常来给大婶请安。”
“好说,好说!”乌太太亲自在前领路,“你上前面喝酒去吧!”
到了第二天,乌都统派人送了一封信来,曹頫看完,随即告诉来人:“我马上就去。”
曹雪芹倒想跟了去,去看那“几幅好画”,照他的推测,那些话说不定就是安岐所赠,比是古人的名迹,很像先睹为快。不过曹頫没有表示,他就不便开口了。
这一去,曹頫直到晚上才回来,醺醺然的,似乎兴致很好;曹雪芹把他接了进去,不曾坐定,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素笺,递给曹雪芹。
“乌都统托你替他做几幅春联。”
曹雪芹微觉差异,“国丧不是不过年吗?”他问。
“百日服制已满,只要八音谒密,不作乐,不宴会,家里过年,贴上几幅春联,不犯禁忌。”
“是!”曹雪芹打开素笺看,一笔很娟秀的字,写的是:“大门、二门、中门、后门、花厅、书斋、厨房,烦各制春贴一幅。”下署:“慎斋敬托。”
“这是乌都统写的吗?”曹雪芹问说。
“你可好好儿用点心。”曹頫答非所问的:“人家在考你呢!”
原来还有考验的作用在内,但曹雪芹却不明白,乌都统考他的用意何在?不过,他却不想探究这一层,只觉得有些紧张;怕做得不好,落个无趣。踌躇了一下,只好请教叔父了。
“请四叔的示,应该如何着眼?”
“春联的要诀,无非切实、切地、切身份。”曹頫答说,“明年建元,这一点要照顾到。”
“是!”
“还有一层很难,要说的含蓄。”曹頫又说:“热河是今上发祥之地。”
“是!”曹雪芹马上有了联想,“四叔,又一层意思不知道能不能说?”
“什么意思?”
“是类似祝颂萱堂日永这种意思。”
“不必!”曹頫很快的回答,“那会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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