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王府佣人甚多,能到的“王爷”面前,便算有面子的人了;何况还能进言。曹震心想,此人不妨结交,以后一定会有用处。于是他问:“你跟着老姚是怎么认识的?”
“那年老理亲王在郑家庄修坟,是我跟桂记木厂合办的;有事要请示理王,都托老姚传话。就这么熟了。”
“光是熟,交清呢?”
“不坏。”
“几时替我引见引见。”这本是极平常的一件事,哪知杨胖子竟有迟疑之色,这就使得曹震不能不差异了。“怎么回事?莫非这还难到了你不成?”
“不是难道我。其中有个缘故,老姚身份不高,据说理王从小是他抱大的,可是身份虽不高,架子倒还挺大,如果跟震二爷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你老受了委屈,心里一定骂我杨胖子是混球,话不先说明白。”杨胖子又加了一句:“你老若是不在乎,我明天就可以把他约了来。”
曹震当然不愿受此委屈,笑一笑说:“那就搁着再说吧!”
“即使我来探探他口气,他总也知道震二爷是平郡王的舅爷,也许礼貌上不同一点儿。”
“不必,不必。”曹震连连摇手,“我在外面,从不说我是平郡王的至亲。那样近乎招摇,最犯忌。”
“震二爷的人品真高,”杨胖子说:“你们姐儿俩敬震二爷一杯酒。”
“什么‘姐儿俩’?”曾莲官一掌打在杨胖子的胖手上,接着捏住皮肉,顺手一拧,疼得杨胖子杀猪似地喊了起来。“呦,呦!快放手,快!”
“你先改口。”
“改什么口?”
“你还装糊涂。”曾莲官又一拧,这回疼得杨胖子额上见汗了。
“好,好!不是姐儿俩,是哥儿俩。”杨胖子对开喜说:“你快跟你兄弟一起敬震二爷的酒。”
听着这一说,曾莲官才放了手,却掩口一笑,举酒向曹震说道:“震二爷觉得好笑吧?”
“不是好笑,是有趣。”曹震笑道:“杨胖子大概疼在手上,乐在心里。”
“还乐呢!”杨胖子哭丧着脸,将他的胖手伸过来,只见手背上又红又肿一大块。
“莲官,”曹震知道杨胖子喜欢打情骂俏,趁势说道:“你提他揉揉。”
曾莲官一笑,从袖筒里抽出一方雪青绸手绢,按在杨胖子手背上轻轻揉着。
“莲官,”曹震说道:“倒看不出你的手劲还真不小。”杨胖子接口:“他是唱翎子生的,从小就打把子;手上、脚上很有两下子呢!”
“原来如此,倒失敬了。”曹震对戏不外行,随又说道:“几时烦你一出。”
“你还不快请安道谢!”杨胖子抽回手来说:“震二爷肯捧你,就是你的造化来了。震二爷捧人是有规矩的,一套行头,一堂‘守旧’,够风光的。”
听得这一说,曾莲官果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请个安说:“谢谢震二爷栽培。”
曹震是做过那么一次阔客,烦一个小旦唱“斩窦娥”送了一套行头,一堂守旧;此时杨胖子为他夸耀,他不能不承认,当下说道:“快起来,快起来,值不得什么。我倒听听你会那几出戏?”
他的话还没有完,开喜已取了两个戏折子来,请曹震挑选。翎子生不外周瑜、吕布,那套行头做起来所值不訾,曹震觉得有些犯不着,当下挑了一出“石秀探班”,罗帽箭衣,费用省的多。
“日子呢?”曾莲官问。
“那得等守旧做起来才能唱,年外的事了。”又是杨胖子发言。
曹震心中一动,“看元宵行不行?”他看这样胖子说:“你如果上点劲,能将守旧行头催着赶出来,元宵那天,我好好请一请客。”
“行。”杨胖子问曾莲官,“守旧上绣点儿什么花样?”
“不就是那些老套,还能出什么新样儿吗?”
“怎么不能?”曹震倒鼓起兴致来了,“你等一等,等我兄弟来了,替你出个新样儿。他还会画,也许就替你画个稿子,叫盔头做照样子绣。”
“震二爷的这位令弟,号叫雪芹,也是行二,我们管他叫芹二爷。”杨胖子的话又多了,“你们要逛厂甸,一提曹家的芹二爷,没有人不知道的,真正是少年名士。”
梨园这一行,有些人特别熟悉“名士”这个称谓,听得多了,印象中脾气大,出手寒酸,无甚好感,但加上“少年”二字,便觉不同,再有“曹家”字样,顿时将这“少年名士”在感觉中化为“少年公子”了。因为有此感觉,开喜的心就更热了,他将曾莲官的戏折子收了起来,交回原主,口中说道:“你的事定局了。”桌上还剩下一个戏折子,加以他的那句话,等于表示,曹震应该一视同仁,也挑一出戏捧捧他。在九陌行尘中也有阔客之名的曹震,当然不能听而不闻,伪装糊涂。“该轮到你了。”他从从容容的开口,要让人觉得他捧开喜,原有成算,并非临时起意。
“二爷,”开喜格外巴结,“我先唱一段你赏赏耳音。”说着,将戏折子摊开来,双手捧了过去。
“暂时不必唱,你自己说吧,愿意唱什么?”
“我想跟莲官配一出。”开喜出了这个题目,大家便都在想翎子省跟小旦合唱的戏,曹震此时已另有打算,“羊毛出在羊身上”,花钱不必心疼,当即想到了一出戏。“你们配一出凤仪亭吧!”
唱凤仪亭,自然是曾莲官的吕布,开喜的貂蝉。这出戏很热闹,是出能“保人”的戏;莲、喜二人最高兴的事,平白能得一身华丽的行头,所以无不笑逐颜开。
“不过,探庄还唱不唱呢?”杨胖子问。
“双出太累了吧?”
“不!”曾莲官自告奋勇,“震二爷这么赏面子,累一点儿怕什么?”
“你要是不怕累,我倒有个主意。”杨胖子说:“凤仪亭接下来再唱白门楼。”
曹震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看着曾莲官问:“打明儿起,我就理这两出戏。”
“白门楼是他的拿手戏。”杨胖子得意地向曹震说:“先看他那个一‘跺泥’,金鸡独立的大段唱功,就不枉震二爷你替他装那身行头了。”
曹震点点头,喝着酒沉吟;好一回才说:“等我明儿见了升世子再说,果然把提调的差使拍派给我了,我得好好儿请一回客。老杨,你可得多帮我一点儿忙。”
一听这话,杨胖子又惊又喜,“原来提调是震二爷!真是真人不露相。”他说:“震二爷,你请放心,明年元宵请客的事,都交给我了。”
这一来,席面上越发添了几分兴奋的气氛;曾莲关跟开喜争着出主意,就“集庆部”的班底派出八出戏,算一算辰光,午前开戏,得唱到四更天才能煞尾。曹震成算在胸,听他们谈得起劲,却不做任何承诺。等谈的告一段落时,魏升已回来了,却无曹雪芹的踪影。
“芹二爷想来不能来,”魏升说道:“太太身子不舒服。”
“喔,”曹震有些不放心,“是怎么了,气喘病又犯了?”
“是。听说犯的还很凶。”
于是曹震的兴致便大减了。杨胖子也看出他的心事,像曾莲官使个眼色,不再闹酒。
“拿粥来吧!”曹震将余沥一口吸干,放下杯子说:“老杨,你这几天跟那姓姚的,多套套近乎,打听打听理王府跟怡王府有什么新闻。”理亲王府说不定会有新闻,是杨胖子隐约听内务府的人谈过的;何以怡亲王府也会有新闻,不免令人诧异。“喔,”曹震又格外叮嘱,“你也别显得太热心,偶尔有意无意,引他们开口,你只多听就是。”
“我明白。”
等吃完粥,传唤“点灯笼”时,乘莲、喜二人不再面前时,曹震问到:“怎么开销?”
“你甭管了。”
明知会有这样的回答,不过曹震不能不说句门面话。过节交待过了,出门预备上车;曾莲官和开喜都送了出来,夹弄很长,也很窄,开喜挤到曹震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并肩而行,到的转角处,开喜低声说道:“震二爷在哪儿应酬,可别忘了招呼我。”
“不会忘。不过,我不大出来应酬,”话一出口,曹震觉得这种天气,泼人冷水,未免残忍,便又说道:“你明儿跟莲官好好儿理戏,别丢我的面子。”
开喜不作声,只紧捏一捏他的手,作为回答。
回到家二更刚过。平时曹震在外应酬,除非事先有话,锦儿与翠宝总要等到三更天;那时候如果还未回家,便有当夜的人守候。这天回家,却只见锦儿在灯下枯坐;翠宝所住的厢房中,一片漆黑,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不过他是心中纳闷,口头却不提;只提马夫人的旧疾复发,说他是打发魏升去请曹雪芹才知道的,“你明儿看看去。”曹震面有忧色,“听说来势不轻呢!”
“就因为来势不轻,翠宝干了去看了。”锦儿答说:“本来我要去的,她说天气太冷,劝我在家,她去照应。其实,我还是去的好,在家牵肠挂肚,倒不如守在那儿,心里反倒踏实。”
“翠宝今儿还回来不回来?”
“这么冷,又是晚上,回来干什么?自然睡在那里,”锦儿又问:“今儿王爷找你干什么?”
提到这上头,曹震的兴致好了些,“大概又有一个差事派我。”他说:“睡吧!我明儿还得起早呢!”
起早是为了到恒亲王府去见弘升。曹震见过他,但从未交谈;所以这一回等于初见,按规矩得要磕头请安。
“请起来,请起来。”弘升很客气的说:“我听平郡王提过你,说你很能干,也肯巴结。”
“升大爷太夸奖了。”
“你在泰陵上当过差?”
“是。”
“陵工你是内行?”
“不敢说内行。”曹震很小心的答说:“不过那时候日夜盯在大工上,其中的毛病,大致都还能看得出来。”
“你看陵工上最该留心的是什么?”
“这无非料跟工两样,验料一定要亲自过目;查工得细点人数。反正一句老古话:勤能补拙。”他不夸自己的本事,只着重在巴结差事;弘升颇为满意,点点头说:“皇上派我修皇太子的园寝,我打算让你来管工,你可得好好儿帮我的忙。”
“升大爷言重了!”曹震一面请安,一面说:“升大爷栽培,我不敢不尽心。”
“办事原就是尽心二字。”弘升又问:“你跟木厂很熟吧?”
“熟是熟。不过那班木厂掌柜,见我都有点儿头疼。”
“喔,为什么?”
“回升大爷的话,要尽心,就不能不顶真,一顶真就遭忌了。”
“好!这一说,你倒是真能实心办事的。”弘升问说:“你看,那几家比较规矩?”
“还得去打听。”
“咦!”弘升诧异,“你不是很熟吗?”
“是。不过那是前两三年的话,如今情形不大清楚,我不敢大意胡说。”
“木厂是大买卖,牌子做出来了,不会差到哪儿去的。你只说前两三年的话好了。”
“是!”曹震答说:“前两三年,最规矩的有两家,一家成记;一家桂记。”
“嗯,嗯!”弘升沉吟了一下说:“明儿你到工部去找该管的司官,问他们园寝的图样出来了没有;如果出来了,你叫那两家木厂,开个工料单子来。”
“是!”曹震接下来请示,“回升大爷,陵寝工程用料好坏、施工粗细,出入很大。太子园寝是要讲究呢,还是看得过去就行了,得请升大爷先交待下来。”
弘升遇到了难题—派他督修端慧皇太子园寝这桩差事,便有些难以消受;因为他知道皇帝的用心,有意如此铺张,等于明白告人,皇位必是父死子继,永琏虽已夭逝,将来还可另立太子。这在理亲王看来,心里不免嘀咕;误会到弘升得此差事,是改变态度,拥护“今上”的一种迹象。如果园寝修得讲究,理亲王的误会将会加深。倘说只要“看得过去就行了”,这话一传到皇帝耳中,也很不妥,因而踌躇着始终下不了决断。
“升大爷,我倒有个主意。”曹震献议,“无例不可兴,有理不可灭,像这些是最好参照成案,就不怕什么不负责任的议论了。”
“啊,啊,说得不错。”弘升完全接受,“可是,这有成案吗?”
“有!顺治爷的小阿哥荣亲王,不时有园寝吗?”
“对了,不是你提,我还想不起。准定照荣亲王的例子,谁都没话说。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是。”曹震接着又说:“这得升大爷下个条子,我才好跟工部去交涉。”
弘升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条子”对皇帝、对理亲王都有了交代,可以写的,当下点点头说:“好!我马上写。”
“再跟升大爷回,工部的司官很难缠,多年的老案,也许懒得去找;弘大爷的条子上要写得扎实。”
“怎么才能扎实?”弘升说道:“干脆你念我写。”
“不敢!”曹震往后退了一步,做个逊谢不遑德表示。
“不要紧,既然一起办事,只要把事情办妥,细节不必拘泥。来吧!”说着,他已走向书案落座,曹震赶紧上前将紫檀砚盒盖掀开,濡水磨墨;借此打腹稿。及至弘升捏笔在手,抬头用目光催促时,曹震便即念道:“端慧皇太子园寝,营造享殿五间及使用绿瓦等情,业经履亲王议定,奉旨准行在案。一应施工细节,着参照荣亲王园寝成规办理;即速洽请工部该管司员,捡出顺治年间原案,以便察看。毋得违误切切!”等弘升写完,曹震又念:“右仰提调官曹震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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