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一番话将曹雪芹说的好奇心大发,终于有了跃跃欲试的劲道。不过他也抱定了一个宗旨,只做旁观,绝不参与,只当助手,不作主张。于是第二天下午,曹震备了一份珍贵的土仪,带着曹雪芹去拜访安泰。曹震的礼貌周到;曹雪芹气度安详,实在给了安泰极大的好感。谈到扶乩,曹雪芹有问必答,颇为内行;不知不觉,暮色降临,曹震起身告辞。
“别走!别走!在这里便饭。”安泰伸手做个阻拦的姿势,“今天晚上是坛期,你们不可错过。”
意思是说,有什么疑难之事,正好称此机会,请将坛的乩仙,指点迷津。曹震便欣然答说:“是,是,真是不可错过。不过初次拜会,便要叨扰,成了恶客了。”
“言重,言重,吃顿便饭,算得了什么。可有一句话,我得先说,今儿没有酒。过一天咱们好好儿喝。”
“是的。喝得满脸通红,瞻仰乩坛,未免不敬。”
“这倒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是济颠降坛,总得叫人陪他喝一阵。”安泰又说:“我是因为曾经有人喝醉了,顶撞乩仙,后来出了事,所以不得以立这个规矩。”
于是早早吃了饭,闲坐喝茶时,宾客渐集,都是来赶坛期的;曹震的熟人很多,曹雪芹却一个不识,便悄悄退避一旁,冷眼旁观。
“令弟呢?”他看见安泰在问曹震。
“在这儿。”曹雪芹不待曹震开口,便既现身上前:“安三爷有话吩咐。”
“我给引见两个朋友,都是敝坛的好手。”
这两个人便是所谓“江湖游士”,一个叫张友龙,一个叫何彤。都在四十岁上下,仪表都还不俗。彼此互道了“久仰、幸会”,只听安泰高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各位请吧!”
宾客随着主人家领导,来到假山上一座阁子中的乩坛,烧香焚苻,由何彤坐上手;张友龙作下手,在大家屏息等待之中,乩笔动了。“万乘弃草芥,一担装山河,自古帝王宅,相残骨肉多。”降坛诗以后,乩仙报名,“老衲应文是也!”
这时便有人窃窃私议;曹震也低声问说:“这老和尚是谁?”
“是给燕王夺了天下的明惠帝。”
就在这时候,有个听差在安泰耳际不知说了句什么?安泰随即急趋而出;过不多久,陪着一群宾客复回乩坛。为头的中年人长得极高,瘦削的脸,肤色极白,两耳贴肉,双眼上插,一幅不爱理人的模样。
“这是谁?”曹雪芹低声问说。
“你没有见他‘卧龙袋’下一截黄带子?你想还有谁?”
原来他就是理王!曹雪芹心想,这晚上有好戏看了。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好戏”似乎便上场了。只见理亲王一看从乩盘中录下来的事,顿时脸色大变;左右随从及安泰也都显得很紧张了。其时乩笔又动了,是催人发问:“诸居士有待老衲说法者乎?尚有滇南傅洽大师之约,不克久待也。”
催归催,沉默归沉默。因为不知乩仙来历的人,不敢随便说话,知道的因为牵连着建文逊国之事,怕触犯忌讳,更不敢随便开口。这样冷着场,使得安泰大为不安;举目环视,一眼发现曹雪芹,脸上立即显得轻松了。
“老弟,”他走过来轻声说道:“你总知道这位乩仙是何方神圣?来,你上!”
曹雪芹还在踌躇,发觉曹震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那就不必推辞了。走上前去行礼通称,心想,最好问些无关宏旨的话,千万别惹是非。“上仙自称法号,那么,谷王开金川门迎燕王进城,上仙出亡是却有其事啰?”
“久成定论,何劳查问?”
这样的口吻,似乎不太客气,曹雪芹心里在想,这上手何彤有些可恶,不妨出个难题考一考他。转念又想,在这种场合,谨慎为妙,忍一忍不必多事。于是他又问道:“世传上仙出亡,是由傅洽大师剃度,可有这话?”
“若非傅洽剃染,何致入狱多年?”
依然是诘责的语气,但曹雪芹仍旧忍住了,“郑和七次下南洋,”他问:“是为访求上仙踪迹?”
“然也。”
“胡滢呢?便走天下二十年之久,想来一定寻到上仙了?”
“试猜之。”
这又是故意刁难,曹雪芹心想,若说遇见,他可说没有;若说没有,他又可说有,反正总要给人一个没趣,不如不猜。“弟子愚昧,请上仙明示。”
“胡滢于永乐二十一年还朝,星夜驰赴宣化,吾四叔夜半披衣召见,即此一事,思过半矣。”
乩仙所说的“吾四叔”,即指先封燕王,后来称帝的明成祖。“靖难之变”既由金川门入南京,宫中大火,火息获尸体一具,指为建文自焚的证据。其实这是皇后的遗体,建文帝已削发为僧,取法名应文,渡江远走西南。为之剃染的是高僧傅洽,因而入狱十六年,后由助燕王取天下的姚广孝求情,始获释放。
为了访寻建文踪迹,除遣太监郑和出海以外,并派都给事中胡滢,以访“仙人张邋遢”为名,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藏身所在。永乐二十一年还朝,其时成祖亲征漠北,驻扎宣化,得报胡滢一到,不急等到天明,便即召见,漏下四鼓,方始辞出。显然的,胡滢已觅的建文,并获保证,觉无再争天下之心;此所以星夜驰谒,为的是向成祖报喜。
其时乩笔又动,判的是“尔尚有所讯否?”
好胜的曹雪芹,本来已不想问了;看乩仙这样语气,不能不有所表现,想了一下问说:“上仙即弃万乘如草芥,又如何‘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有不舍之意?”降坛诗中那一句:“一担装山河”,原是由一本家喻户晓的杂剧“千种禄”,又名“千钟戮”的曲文,就是曹雪芹所念的那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套来的。与“万乘弃草芥”自相矛盾,看来不易回答。不过何彤是个中高手,乩笔动处,判下两句:“皇位可弃,吾土误民不可弃。”一看是这话,曹雪芹立即警觉,在问会有“至干未便”的话出现,当下表示诚服,行礼而退。
这是安泰上前祝祷:“弟子知道大仙跟傅洽大师有约,不敢久留,只不知何时能请仙驾再临?”
乩仙的答复是:“问我何时复降?总归有日重来。人间游戏识英才,欠我坛前一拜。”
曹雪芹上口便知,是半阙“西江月”,心中自语:这“雄才”不知说谁?反正决不是指自己,因为早在坛前拜过了。
年头尚未转完,乩笔又动;续写那首“西江月”的后半阙,“旧日燕享未到,今朝北国低徊;高墙幽死有余哀,嫡子东宫犹在。”这就很明显了,所谓“雄才”指的是一向以“东宫嫡子”自居的理亲王弘皙。转眼看时,弘皙亦急趋上前,拜倒坛下,唇吻翕动,是在默祷。
“鉴子心诚,来日三鼓,且复一行。老衲去也!”乩笔嘎然而止。
二更天回去,锦儿共翠宝都还未睡;一见曹雪芹跟在身后,而且脸上都没有酒意,锦儿不免诧异,“怎么?”她问:“到这时候还没有吃饭?”
“饭是吃了,不过没有喝酒,”曹震答说:“看有什么可以消夜的?我得跟雪芹好好儿捉摸捉摸。”
“锦儿姐,”曹雪芹说:“我渴了。你得先给我沏一壶六安茶。”这夜月色如银,又是“桂花蒸”的天气,翠宝的主意,在院子里摆桌子设茶置酒,让他们兄弟静静的谈话。
“你看出一点儿什么来没有?”
“岂止一点儿?”曹雪芹从从容容地说道:“那何彤肚子里有货色,居然想出一个建文帝来,很妙。”
“怎么呢?那段掌故,我可不大明白。”
“是这样的,当初明太祖立长子朱标为太子,太子薨死于东宫,立太子嫡子为皇太孙,就是建文。你倒想,建文的身份,不跟理亲王弘皙一样吗?”
“啊,啊,怪不得有哪一句,‘嫡子东宫犹在’原来说他自己,也是说理亲王。”
“对了,还有一样相同,建文逊位,弘皙也没有当上皇上。这一点,以后必有文章。”
“这文章怎么做?”
曹雪芹暂不做答,喝一口酒,又喝一口茶;静静想了一会说:“‘高墙幽死有余哀’,是在挑拨弘皙,别忘了他父亲死于非命。前面又许弘皙为‘雄才’,震二哥你倒想呢?”
“雄才大略,当然是劝他谋皇位。”
“一点不错,”曹雪芹说:“明儿建文帝降坛,一定拿他自己做譬,要极力进取,退让自己吃亏。”
“嗯,嗯!”曹震深以为然,因而也就越为关心了,“安三邀你了没有?”
“邀什么?”
“明天开坛,怎么会邀不相干的人?当然力求隐秘。”
曹震不作声,默默地喝着酒。曹雪芹知道他心里想得什么,觉得该劝一劝他。“震二哥,你不必打什么想混进坛去的主意!事情是很明白的了,操之过急,反而会坏事。”
“话是不错,不过即使不能亲眼目睹建文降坛,总也得打听打听理王问得什么?乩盘上怎么说?”说到这里,曹震大声喊道:“魏升、魏升。”
“干什么?”锦儿应声,“我怕雪芹在这儿聊得晚了,太太会惦着,叫魏升去通知了。”
“喔,那就算了。”曹震转脸说道:“我想起一个人,是理王府的管事老姚;成记木厂的杨胖子跟他有交情。我明儿一早让魏升把杨胖子去约了来,托他跟老姚去打听。”
“准能打听得到吗?”
“准能打听得到。”
“有把握不妨试一试。”曹雪芹说:“不过还是慎重为妙。”
“我明白,一定能办到。”曹震又说:“你后天中午来,那时一定有消息了,不过有些事大家都弄不清楚,得要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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