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就在他们举杯邀月之际,康亲王巴尔图府中,正在举行会议。巴尔图之父杰书,是礼亲王代善的孙子,三藩之乱时,杰书是平福建耿精忠一路的统帅,战功彪炳,较诸他的祖父叔伯,毫不逊色。杰书殁后,由他的第五子椿泰袭爵。此人豁达大度,精于武艺,“****枪”为一代宗师。椿泰下世,妻子崇安承袭,不幸也向他父亲一样,英年早逝,其视为雍正十一年。
康亲王也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在宗藩中地位甚高。但王爵如果年纪太轻,辈分较卑,说话就欠力量。世宗想将造成强藩的地位,以便有所匡助,因而康亲王的爵不归于崇安之子,特命崇安的伯父,也就是椿泰的胞兄巴尔图承袭。论辈分,他是世宗的堂兄,年逾六十,行辈、年纪,为诸王之冠,自然而然地称为宗人府的宗令,将理亲王弘皙、庄亲王胤禄找来问话,在座的还有左右两宗正,右宗正便是平郡王福彭。
“理亲王,”巴尔图使用“官称”,更显出这是谈公事,不是叙亲亲之谊,“有人奸告你谋为不轨,在皇帝面前,毫无仁臣之礼。我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
理亲王弘皙原以为要谈如何接位的事;一听与想象完全是两回事,即惊且愤,愣在那里,半天开不得口。
“怎么?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弘皙定一定心,神智稍微恢复后,冷笑一声说道:“有难言之隐的不是我。请庄亲王说好了。”
“我很难说。”庄亲王胤禄低着头说:“我也很为难。”
“哼!”理亲王微微冷笑,转脸向行四而长一辈的康亲王说:“四伯,你是宗令,也就是咱们的族长,这件事你得说句公道话。”
“我连怎么回事都还没有闹清楚呢?那年八月二十三圆明园出大事,你们在园里大内关起门来密谈,我都不在场,今天能叫我说什么?”
“可是,四伯,你今天不是插手来管这件事了吗?”
“那是因为有人告到宗人府,我是堂官,要推也推不掉。”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不过,”康亲王加重了语气说:“我也还没有出奏,特为请你来问一问。如果你不承认有这回事,我跟皇上面奏,办那个诬告你的人,不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
这完全是一番好意,理亲王正要道谢同意,蓦地里醒悟,这是一个圈套。如果照康亲王的话做,那道上谕上表面为他洗刷,实际上就是否定了以前的一切约定;也就是不承认有接受皇位的资格。那时再有什么举动,就真可以把他办成个谋反大逆的罪名了。转念到此,气愤填膺,但马上警觉,面对这样的局面,说错不得一句,走错不得一步,因而沉住气答说:“四伯,我不是什么‘谋为不轨’,我是等着皇帝昭大信于天下。”
话还是说错了;康亲王虽已六十开外,脑筋却毫不糊涂,抓住他话中的漏洞,故意装作不解的问:“什么‘昭大信于天下’?”
理亲王把自己恨得要死,明知不能说错,偏偏说错;皇位如何递接,原是密约,即未‘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哪里就谈得到昭不昭大信?
“我看,”康亲王趁机劝道:“你如今安富尊荣,日子过得很舒服,何必多事?”
“不是多事,是这口气忍不下。”
“算了,算了。”
“不!”理亲王抢着说道:“这件事一定得讲道理。”接着话锋转向胤禄,这回他改了称呼:“十六叔,一样都是你的胞侄,你不能偏心。”
“我没有偏心,我是为大局。”
“大局?”理亲王冷笑,“这句话说了一年了,我不相信,我会把大局搞坏。”
庄亲王不语,康亲王边看着平郡王福彭,“你有什么意见?”
“总以和为贵。”福彭答说:“据我所知,皇上也并没有坚持的意思。如果大家都觉得理王应该接位,皇上也不能不听公意。”
“可是,”康亲王踌躇着说:“这公意从哪里来。像这样的大事,总不能一个一个去问。”
庄亲王是跟平郡王早就有默契的,听得这话,便即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先得问问理亲王。”
“你是什么主意?”康亲王问。
“如果理亲王愿意,我想请四哥以宗令的身份,找大家吃顿饭,问问大家的意见。”
“吃顿饭算不了什么。不过所谓‘大家’到底是指那些人呢?”
“咱们拟个名单出来,请理亲王先说。”
理亲王不知不觉地便开始想名字,正要开口,福彭抢在他前面说了几句话。“宗室很多,总要有个范围,人多口杂,看不出公意。四伯看,是不是呢?”
“说的是,你们公议吧!”
“我想,除了‘铁帽’以外,只限于圣祖一系,爵位在贝子以上的,好不好?”
康、庄两王没有意见,理亲王也同意了。于是福彭执笔开名单,“铁帽”王,除了在座的康亲王与福彭自己以外,还有郑亲王德沛、顺承郡王熙良、信郡王德昭、显亲王衍璜,一共六个人。圣祖一系,爵位贝子以上的子孙就多了,“你先报吧!”福彭向理亲王说。
理亲王按着辈分排行去想,圣祖之子,也就是他的胞叔,在世的还有八个,最长的是行十二的履亲王胤陶;其次是行十四的胤祯,他倒是可望说公道话的,但自从当今皇帝得位,将他放了出来,一再要复他的闲郡王原封,而他不愿,最后勉强接受了一个辅国公的爵位。照福彭提出来的办法,他不在被邀之列,那就不必去想了。再次是行十六的庄亲王胤禄,是此事的关键人物,无须提他。接下来便是二十几岁五个小叔叔,排行自二十至二十四,爵位是两王三贝勒,都在雍正年间所封,料想都会帮着皇帝讲话,败事有余,算了吧。
弘字辈的从兄弟可就多了。理亲王细想了一下,开始提名:“十二叔履亲王当然必请的;十六叔在这里,十四叔能不能请?”他姑且试探。
“不必了!”庄亲王答说:“请他,他也不回来。”
“五位小叔叔,”理亲王说:“当年都还小,我看不必惊动他们把。”
“也好。”庄亲王点点头,“你提弘字辈的吧!”
“咱们按着次序来。”福彭接口,“直郡王府没有贝子,你的几个弟弟,也都不是。诚亲王的老七是贝子,恒亲王府的弘升,当然在名单里面。醇郡王不必说,一定得请。再下来就是怡亲王了。”
理亲王心想怡亲王弘晓年纪尚轻,虽说必是向着皇帝的,但不能不邀。不过怡府还有贝勒弘昌、宁郡王弘皎,或许可以利用他们说服弘晓,不必参加。再下来是胤祯的第二子弘明;愉君王弘庆,以及胤禄的第二子弘普。理亲王算一算,弘字辈中站在自己这方面的,至少有五个人,而会帮皇帝说话的,只有一个弘晓,如果能设法让他辞谢,有时就更明显了。
“十六叔,”福彭突然问道:“六阿哥怎么样?““六阿哥”是指世宗第六子,为谦嫔所出,生于雍正五年,一直至世宗驾崩,六阿哥尚未命名,只称之为‘圆明园阿哥’。去年果亲王胤礼去世无子,皇帝承胤礼生母勤太妃的意旨,以六阿哥为果亲王嗣子,袭爵,并命名弘瞻,今年才十三岁,尚未成年,是否也可参与这样的大事,平郡王需向庄亲王请示。
“不必了,不必了。只请和亲王好了。”
“是!”平郡王福彭将和亲王弘昼的名字填上,数了一下,圣祖一系子孙,胤字辈两王,弘字辈有理亲王弘皙领头;合计十一个人;另加六“铁帽”,一共是十九个人。
“四哥”,庄亲王问说:“这个客怎么请法?”
康亲王想了一下说:“算是宗人府请大家议事,备个便饭而已。”
“即是便饭,不必演戏,那就用大圆桌分两桌坐吧!”
“这样最好,说话也方便。”康亲王表示赞成,当即传了宗人府的司官来,吩咐发贴备饭,时间是次日午刻。
一回府第,理亲王立即将他的两个弟弟,行六的弘燕、行七的弘眺找了来,说治其事,决定立即召集会议。邀请的一共五个人,怡王府的贝勒弘昌、宁郡王弘皎,恒王府的贝子弘升,庄王府的贝子弘普,还有原恂郡王胤祯的次子贝子弘明。除了弘明,其余的人都请到了。花厅摆席,理亲王坐了主位,首座不是宁郡王弘皎,而是他的“谋主”弘昌,他的右首便是弘皎。
“老爷子怎么说?”弘昌问弘普,“老爷子”是指庄亲王胤禄。
“老爷子是在很为难。”弘普答说:“他说,从古以来,作中作保的人不知有多少。保人当皇上的,可只有我。闺女坐花轿,头一回;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以前的话。我也听说过。我问的是,你来之前,老爷子有话交待没有?”
“老爷子说,但愿赞成理王的人多,他进宫就容易说话了。”
“那也得他老人家领头发话,才有力量。老普,你得在老爷子面前,好好说一说。”
“好!我一定说。”
“咱们算一算人数,”弘昌看着主人说:“在座的,连你我就是五个,老明今儿不来,明儿大概也不会去,就去了纵然不帮咱们,也不会帮那面。如今算一算老一辈的。”老一辈的,履亲王胤陶会站在黄帝那一方,但有庄王可以抵制;和亲王本来也是能问鼎大位的,如今因为皇帝尽以先帝在藩邸丰厚的私财相赐,已被收服,发言的态度,自是可想而知。
关键是在六“铁帽”。平郡王不必说,康亲王也倾向于皇帝,不过以他的地位,可以用话记得他不能不说公话。如果其余四铁帽王,能拉住三个,事情就大有可为了。当下决定,怡亲王弘晓有弘昌、弘皎设法,不让他赴会,郑亲王德沛等四“铁帽”,找关系连夜去活动,此时由弘普负责。商定欢饮而散,分头去办事,但弘昌却让理亲王留了下来。
“你看明天的局面怎么样?”理亲王问说。
“据理力争。”
“争不过呢?”
“怎么回争不过?“弘昌像是很有把握的,”你只盯住庄亲王不松口,看他当中间人的则么办?““那么争来争取没有结果呢?能不能闹?”
“能!”弘昌斩钉截铁的说。
“既然如此,咱们就得把那一着棋拿出来了。”理亲王紧接着说:“事不宜迟,银子现成。”原来理亲王弘皙为此事,已秘密部署了好久了;最后一招便是大闹宗人府,大闹要人捧场,所以派人分头去策动境况艰窘的闲散宗室与觉罗,如果答应捧场,先送十两银子,一接通知就得到宗人府四周集合,光看热闹送二十两银子,鼓噪助威的送五十两,倘或有胆子开口帮腔,看情形种种酬谢,只要站在理亲王这一面开一句口,起码也得送两个大元宝,足纹一百两。
“好!我哪里有张名单,一共是四十多人。”弘昌说道:“头一回的是十两早就送了;如今还得先送,才能把大家的劲儿鼓起来。”
“那也无所谓。”理亲王办大事不惜小钱,很大方的答道:“你说好了,该怎么送就怎么送。”
“不可不送,不可全送,仍旧先送十两一个。”
“说得不错,其余的也找你的办法办。”理亲王又说:“一共接头了三百多人,能有一半到,也就很热闹了。”
第二天一大早,曹震刚刚起身,门上来报,工部的‘富大爷“来了,说有要紧事,非立刻见面不可。曹震不由得有些惊疑,顾不得衣冠不整,将富勒森请到上房堂屋中相见。
“富大哥这么早!用了早点没有?”
“别客气。”富勒森开门见山地说:“老二,我遇到一件怪事,要跟你来商量。”说着,他一捞长袍下摆,掏出十两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这是干什么?”曹震诧异。
“大概两个月前,有个人,也是黄带子,名字就不必说了。拿了十两银子来跟我说,有位王爷,想请我捧场。我问他怎么捧法?他说:也许有一天,得请我到那里看热闹。如果愿意,今天先送十两,到时候再送二十两。这不是邪门儿吗?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叫我别问。不问就不问,我把银子收了下来,花光了也就忘了有这回事了,哪知道昨天晚上这个人又来了,给我带来了这锭银子—”
“喔,”曹震不由得大感兴趣,“是要请你看热闹了,在哪儿啊!”
“宗人府。”富勒森说:“一听是这个地方,我心里就打鼓了。老二,你的手面广,眼界宽,你倒说,是看什么热闹?”
“我还不十分清楚。就知道了,富大哥,我也不能告诉你。”
“嗯,嗯!”富勒森充分谅解,“以咱们的交情,你能告诉我的,一定会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打听了。不过,老二,你得替我那个主意,这热闹能不能去看?”
“不能!”曹震平静而简洁的回答。
“银子呢?得退回给人家。”
“干什么?”曹震答说:“富大哥,这锭银子烫手,还是怎么着?你尽管拿着花,当时不必去看热闹,事后的热闹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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