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练溪此刻很满意。
她成功的给众人带来了惊喜,或者说,惊吓。她认真观察了众人见她时脸上的神色,有人疑惑眼前这女子还是不是之前那个昏君,有人脸颊发红看来要克制不住恼怒,而昨日那个始终带着淡淡微笑看着她的人,仍然面容温和,那是定远侯,谢白,诸世家之首。
可是练溪觉得他们的修养实在不错。平日里这女帝其貌不扬,像个男人般温和瘦弱,此刻虽然仍穿着赤金衮服,佩着天子冠冕,但秀眉如黛,那一双翦水秋瞳就直勾勾的对着人看,丝毫不加遮掩,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红唇,也不知上面染得是何种口脂,如此艳丽、张扬而热烈。
可是众人并未说什么,看了她几眼便迅速低头视而不见,只有角落里几个后进的年轻官员,对着她多看了几眼,还红了脸···
练溪心情一直很好,所以安静的看着底下两拨人吵来吵去,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以袖掩面,偷偷的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晒晒太阳补补觉。
可是众人见她要走,便又跪了一拨人。
“皇上,臣请您批了朕的折子,此刻迟将军出事,国将倾矣!”,一瞬间又跪了好几个。
练溪一时间有几分无措,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她要怎么批折子······她昨日翻了翻书,全是天书,一个字都识不得。
她只能慢慢踱步下来,走到殿下,微微笑着道:“调兵遣将之事,实在急不得。朕这几日也有些不适,诸位爱卿意见也不一致,不如再仔细审查考量后再做决断如何?想来战局几日内不会有太多变化,不如静待时机如何?”,最起码等她有时间学会写古文啊!
可是昨日那怒目而向的大臣忽然怒道:“昏君!如今迟将军被围困将死,十万大军只剩三万余人,小迟将军身负重伤,如今蛮人将下荆州,若荆州城破,不出十日,敌军必将陈兵帝都之下。我东齐开国时何其昌盛,却因你昏君父子衰朽至此!你可知有多少人惨遭铁蹄蹂|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这昏君死也无妨,可怜天下百姓何辜!”
说完他重重地甩了一个折子到练溪脸上,那上面也不知道沾染着什么,有几分黏腻,拍的练溪脸颊上有几分火辣辣的痛意。
徐之远声色俱厉:“前线多少战士阵亡,且有多少人冒着料峭春寒快马加急,送了这折子进了帝都,你却视若无睹,你可知这前线每一秒有多少人命丧敌军铁蹄之下!”
众人见徐之远此举,都摇了摇头,真是老糊涂了,仰仗着自己曾为帝师,又是老臣,便倚老卖老,虽说这皇帝已然被架空实权,可是她在皇位上一日,便总归是九五之尊,皇权在握,看来这老东西是要活到头了。
众人只看着练溪,可是她脸上并未出现一丝恼意,也伸手拦了要过来给她擦拭的奴才。她脸庞本就白皙,被她红艳的唇称的更是苍白,只是微微的垂着头痴痴地看着地上,那染了血丝的折子,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等了半晌才听她轻轻哽了一下,语调平和的说:“太傅大人···言之有理,朕今日便会批复阁部的折子,今日早朝便到此。”
皇帝如此这般表现,连徐之远都没有想到!今日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欲一抒心中怒气,谁知皇上竟丝毫未生气,可见并非完全朽木不可雕也。
思及此,他跪了下来:“皇上仁智!臣该死,请陛下责罚。”
练溪看着他,脸颊处红了一片,她扯了扯嘴角,似乎要笑,却笑不出来:“徐大人是忠臣良师,请大人明日进宫,朕有事与大人在御书房相商。”
“这···诺!”,徐之远伏地。
练溪摇手示意不用人跟着,自己走出了正阳殿门,一个人静静走着。
此时时辰尚早,旭日升起不久,阳光温和,云彩浅淡,宫廷里的亭台轩榭,鎏金铜瓦,雕梁画栋无一不透出皇家应有的尊贵奢华。湛蓝天空之下,恢弘阁宇金碧辉煌,琉璃碧瓦澄澈透亮,飞檐斗拱精致灵动,华贵无端。
漫无目的的走着,练溪却忽然生出一种孤独之感来,就像是一个人在漆黑海底,被无尽海水淹没,看不见一丝光亮。
她本以为穿成皇帝,虽然行动不甚自由,也无法去看这山河万里,但是仍然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每天换一套古代美人的妆容衣饰,听听大臣们开撕,晒晒太阳散散步,大抵只要不骄奢淫逸、荒淫无度便能好好过下去。
可是不是这样的。有很多人,因为她不识得字且不清楚局势而未批复折子,死了。
肩上有如山的责任,命运的阀门忽然压在了她身上。所谓,至高者,至孤。她忽然生出一种空荡荡的茫然来,在这里似乎无一人可信。她想逃,可是无处可逃。
即使她想担起肩上重任,可她根本无从下手,原主虽然是个昏君,但是她经历皇家教养,总是比她这样大字不识的好太多!
心中一团乱麻,她站在白玉拱桥之上,看着水中鱼儿结伴同游,她忽然发现她似乎毫不想念她身边的家人朋友,竟无一人可念之,原来她活的一直如此孤绝?
可是忽然水面上倒映出一把天青碧的伞,撑着伞的是个亭亭的女子,穿着一身天青碧的衣裳。
练溪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细雨如织,她的衣物俱被这春雨润湿,脸上的妆容也被雨水冲开,形容之间十分狼狈。
这个陌生面貌的女子,难道是原主的挚友或者是宫中的公主?
练溪接了她递过来的帕子,见她欲跪拜,抬手言可免礼,不再说话,轻轻的擦拭起脸。
静默无声,那女子开口:“臣连亭,乃是前年陛下开女子科举,殿试亲选入仕的一名女官,今就职于翰林院。臣今日无意冲撞圣驾,但臣见陛下有恍惚神色,似是忧虑深重,连衣物被雨露浸湿也并未察觉,臣着实担忧圣上,万望陛下顾念自身。”
见她神色凝重,声音诚挚说完,练溪才擦拭完脸,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今日大概是宫中休沐,连亭并未着宫中女官统一穿戴的朱红色官服,反而是一身天青碧的衣裙,腰间坠着一枚白玉玉佩,清水芙蓉,毫无雕琢,但气质娴雅端重,如芷似兰,眉眼间一片清明开阔之态。
春日里,四处郁郁葱葱,万物积攒了一冬的气力,正从严苛的酷寒中醒来,给人心里添了几分温润。
练溪对自己向来没有什么期望,只是按着身边人的期望,被人群推搡向前,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是今日她被命运放在了这样一个位子之上,无路可退,只能无畏。
她长久缄默,而连亭神色仍然镇静,安然的为她撑着伞,即使有春风拂过伞面,料峭春寒尤在,可她握着伞的手是坚定的。
练溪终于展颜道:“你也是有几分胆色,贸贸然来与朕说话,也不怕朕怪罪你吗?”
连亭垂眸,声音清朗:“臣知圣上不会。世人均看轻女子,但皇上的胸襟志向不亚于世上任一男子。臣受皇恩,虽为女子之身,但知忠义二字何以书写,臣愿为陛下驱使。”
这?她口中的皇帝还是练溪以为的亡国昏君吗?
练溪暂时放下心中疑惑:“从今日起,你便做朕宫中的女官吧。走吧,朕累了,想回宫了。”
她迈步向前,连亭以半步之距在其身后,仍然为她撑着伞,春雨新绿,雨声轻柔而有节奏的拍打着伞面,但世界又好像陷入静谧,两人身影渐远,慢慢变小了······
远远的阿柔只看见翰林院的小小编修,连亭大人上前与皇帝并立了许久,为皇上撑伞,并劝服皇上启步,看那方向也是向皇帝寝殿而去,这才放了心。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陛下的日子过得实在太难了。
众人暗中思忖这连大人果然并非常人,待在宫中近三年都未曾得见圣驾,今日却一举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实在不简单。
回了宫,练溪屏退了身边人,换了衣裳鞋袜,如果说这深宫中有何物最可爱,便是眼前的龙床了。她命人换了昨日新晒的被子,香甜绵软,一股股清香都铺面而来,她翻滚几下,不管不顾的睡了过去。
这是她惯常的疗伤方法,无论发生何种尴尬难堪或是令人伤心难过之事,她都是选择长时间的深睡,醒来便能告诉自己,明日又是新的一天。她一直如此自我治愈,自我成长。
屋外春雨霏霏,淅淅沥沥,雨打芭蕉,丁香轻展,屋内檀香冉冉,伴随阶前点点滴滴之声,练溪渐渐进入梦乡。
她梦见了······一个男子,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得清他冷硬的铠甲闪着冰冷的光,眼神冷漠凌厉,嘴角轻轻挑了起来,似乎有几分不屑。不知为何他忽然欺身到她跟前,伸手掐住了她的脖颈,眼神中是掩不住的恨意,似乎还在轻声说着:“你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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