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礁
我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又或者我的潜意识还是希望我问出这个问题,这个让我感到困惑却被选择性遗忘的事情。
“……方中宇昨天是和你一起做值日的吧?他当时也在的吗?”
其实刚问完我就开始后悔了,这种情况下似乎还是应该先来两句安慰佩佩的话。
然而佩佩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抽噎。
“恩,是啊……他昨天不是和我一起值日嘛,我们在三楼,后来他突然就跑出去了,然后就听见‘嘭’的一声……我当时听声音的方向是楼下,我就往下看,但是从教室那个角度只能看见厕所洗手池那边有个人,趴着的姿势很奇怪……我,我,我觉得好像不太对,就也跑下去……啊啊啊呜呜呜呜……”
在电话里听见佩佩极不规律的呼吸和越来越强烈的抽噎,理智告诉我不应该问下去了。但面对关键的自私的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我选择放弃安慰闺蜜,步步紧逼着追问:
“然后呢?佩佩,然后呢?你看见什么了?”
“呜呜呜……啊,我,我跑下楼,先看到方中宇拿了个棍子站在那儿,然后我就想走过去问什么事儿,然后就看到山顶洞人……啊呜呜呜呜……他趴在洗手池上,两只手就戴带着手铐被锁在水龙头上一样,整个人都在那里抖。就只是抖,他自己不能控制身体离开那里……他整个人都特别,特别扭曲……”
“那,那再然后呢?你们叫救护车了是吗?是谁把山顶洞人从漏电的地方挪开的?”
“我当时真的很害怕,但是愣了一阵之后我还是想起来了要救人……方中宇一开始就站在那里,拿着的木棍应该是绝缘的,但是他就愣在那儿了……然后我就喊,让他赶紧先救人,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其实把山顶洞人从漏电的地方挪开没用多久,方中宇拿的棍子挺粗也挺长的,一下就分开了。”
“方中宇……为什么会愣在那儿呢?他不是已经拿了工具吗?”
“啊?……啊,这个,我不知道啊……可能是有点不知道怎么下手吧……哦不,应该主要还是吓到了吧,他当时眼睛瞪得可大了,手也在抖。我推他让他快救人的时候都推不动,身子挺得特别僵。”
眼睛瞪得很大的方中宇?那小子平时头发又乱又长,是“在校学生不合格发型”的范本,长期被教导主任盯着剪头。我相信如果是眼神不好的人,恐怕连他的眼睛都看不见。
感觉佩佩此时已经缓过来了,我也心安理得地问出了我的疑惑。
“好像挺奇怪的啊……佩佩,照你这么说,方中宇一开始看到山顶洞人的时候没吓着,拿了工具要救人的时候反而开始吓着了?”
“啊?这个,可能是,呃,人在特别危机的时候总会有个第一时间的危急反应吧?就比如,被烫了手会下意识地缩手但是缩完手才感觉到烫,之类的?”
“那他是怎么知道事故是在楼下的?你们当时不是都在三楼吗?而且你说他是在‘嘭’的声响之前就突然跑下楼了是吗?”
“诶?……嗯,好像是的。他那个时候好像是忽然停下手上的事,从窗外往东小楼的方向看了眼才跑下去的……”
“等等,怎么说得好像他能未卜先知似的?他怎么就突然停下手里的事往外看了呢?”
“嘶,你这么一说……我不大记得了,可能是听见什么了吧?”
“‘嘭’的那声是水管爆开的声音吧?所以在那声之前其实应该还没出事啊,那他怎么会就像知道要出事似的往外跑呢?佩佩你是不是因为太紧张,或者隔得太久记错了啊?”
“那不可能,再怎么紧张怎么可能这点儿事儿都记不住!我昨天晚上后来去做了笔录,当时我把场景回想了一遍,只不过片儿警没对我看见山顶洞人之前的事问那么细。不过说起为什么方中宇会在声响之前跑出去……唉,我也不知道……他……可能今天应该也挺难熬的吧……”
我没法和前几分钟还泣不成声的佩佩说出方同学今天整天都淡定得跟没事儿人一样的话。
“一一,我有点儿困了……我今天想早点儿睡养好精神,明天不想再请假了。刚才说的话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现在大家应该都还惊魂未定,再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那就这样,先挂了吧好吗?”
既然佩佩已经这么说了,我没办法再揪着她问个没完,只得简单安慰两句就挂了。
挂了电话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一直坐在那里,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直到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我才回过神,发现是母上大人回来了。
“咦?你还没睡啊!今天你爸临时出差去了,我也是临时有任务要加班,就回来晚了。你是不是还没去洗澡啊?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准备睡呢,明天又想赖床不想上学了是不是?”
“没……我这就去洗澡……”
“唉,本来想给你个电话的,后来事情一多给忙忘了,闲下来的时候都老晚了。”
“没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当然了,后半句我是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的,所幸老妈并没有注意我的顶嘴。
“自己弄晚饭还行吧?吃的什么呀?”
“方便面……”
“哎呀方便面多没营养啊!你得自己学着弄点炒菜啦,汤啦,炖肉啦……”
不能理解一个加班到如此晚的人竟然还有力气和我滔滔不绝。我动作麻利地冲进浴室,在安静一些的环境下,开始整理一头乱麻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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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的喷头喷着比平时温度低好几度的水。这个时候我需要的不是热水,是冷静。
我相信佩佩,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更相信她的记忆力。那么在现有的信息下,方中宇在整个过程中的表现不仅不像我所认识的他,和常人的反应相比也显得非常奇怪。
首先,他为什么会突然不做值日了外窗外看?一般正常人应该和佩佩的反应一样,突然在听到‘嘭’的声响才往外看的。
第二,他又为什么在水管爆裂之前往外跑?如果水管没爆裂的话,从教室的角度应该充其量只能看到有个人在洗手池那里,他为什么要突然冲下楼呢?
第三,方中宇在佩佩赶到前就拿了棍子,说明他已经反应过来要救人了,那么又为什么愣住了?
而且现在想想看,方中宇昨天从一开始举动就挺奇怪的。
本来东小楼各个化学实验教室的定期打扫都是每个班的化学课代表负责的,但昨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方中宇突然找到佩佩说想请她帮忙,因为要清理的瓶瓶罐罐特别多,有些通风橱也要做大清扫。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种事他往常都会找和他关系比较好的男生或者是我,但他昨天偏偏去选和他关系一般的佩佩。虽然佩佩为人温和,不轻易拒绝人,也许是个帮手的好选择,但这个解释怎么想也有些牵强。
我并不想怀疑好朋友什么,但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实在很多。一方面我还是相信这应该只是一个很悲剧的事故,但另一方面理智却让我无法忽视方中宇和这件事有关的可能性。
我带着这么多疑问躺上床,翻来覆去,闭了眼又睁,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过了半个小时,可能过了一个小时,也可能过了更久,我的烦躁到达了顶点。出于身体自我调节机制不让这种失眠继续,我做了个决定。我突然想,算了,干脆就当着面问一下好了。都认识那么久了,再为这种事纠结一晚上还不敢当面对质,也白做那么长时间朋友了。
这么想着,我瞬间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矫情了。想通了以后,我终于慢慢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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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很少见的早早醒来,顶着新鲜的黑眼圈早早到了学校,以至于早读前进班的同学无不与我逗上两句。
当然,这种事一定少不了我的万年死对头——初中揪我辫子藏我铅笔盒每节课间必不让我消停最后导致我怒剪短发的,冯浩。
“嘿哟喂,来这么早啊?怎么着,起大早来看哪位帅哥啊?”
我一直不清楚冯浩这种吊儿了郎当的人是怎么从初中一路混上来的。似乎他每天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给我找茬和恶心我们班的班花张晶。今早张晶来得晚,冯浩的贫嘴谄媚无处展示,自然而然就只能和我斗嘴了。
“切,我懒得理你。……哎,你看见方中宇没?他还没来啊?”
“哎哟哟哎哟哟,原来是找你们家方中宇来了啊?哎我来看看……哎我看看哈,给你看~看~”
极力克制住因为听到这个油腻的声音起的鸡皮疙瘩,我大脑短路似的随着他夸张动作的方向探头张望。
“哎~你猜怎么着?我还真没看见!嘿嘿嘿嘿……嘶,哎你怎么掐人呢,我给你找人你还不谢我……哎王一一你别掐了,疼疼疼疼疼……”
我本来心里就很烦躁,被他这么一闹更加拱火,也不顾不上找人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拧冯浩胳膊上的肉。冯浩吃痛自然要使劲挣脱我的魔爪,我依旧不放过他,一边撑着桌子追一边找机会抓他的衣服。就这么打打闹闹跑遍了大半个教室,冯浩见势不好,打算行其必杀技:遁入男厕所。
我一看他往教室门口跑就知不妙,但我们此时距离不算远,以我的身手敏捷兴许还有机会在他跑进男厕所前揪住他收拾一顿。
结果我就使足了劲儿追了上去,在门口,全速撞上了刚刚踏进班门的方中宇。
他身材在男生中也算比较高挑,所以我一下撞在他的胸前压到了鼻子,感觉有点眩晕。虽然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补作业做实验看闲书,这么近距离的看他还是第一次。即使我比他矮一个头,从一种仰视的角度还是看不清他挡在眼镜片和刘海下的眼睛。他给人的感觉和我刚刚和他有交集的时候并不一样,似乎更加深不可测了。
我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连原本要问他的话都忘了。不过就算当时想的起来,也没办法在那个情境下潇洒地问出来。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也许其实这个凝滞的时间并不长,但对我来说就好像跑完了800米测试一样漫长又耗费心力。
“嘿王一一呀王一一,我以为你有多能耐呢,看见你的老情人就追不动我了呀?”
此时此刻我甚至有点感谢这个平时只会惹我烦的冯浩的出现,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从这个尴尬中解脱出来。
“去你的!你有种别躲男厕所,有种单挑啊!”
“嗬,单挑我怕你啊!我~才~不~屑~”
于是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我,又开始了幼稚的追跑打闹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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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早上的计划搁浅让我整个早上十分不爽。
我觉得早上不知怎么就没有把问题问出口的自己很怂,上午一共五节课都在和自己怄气,自然,也没有和方同学说话。终于到了中午午休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退缩了,这次一定好好准备,理清思路,问个明白。
结果我刚吃完饭的时候,那小子已经不知去向了。我转了整个楼层没找到人,紧接着转遍了整个楼的每个楼层,依然连人影儿都没见着。望着外面当空照的正午大太阳,我咬了咬牙还是决定下楼去找。
正当我因为找不到人而感到心烦意乱的时候,在东小楼和主教学区之间的的小花坛边,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是我憋了一肚子话要问的方中宇。
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方同学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鱼片干和不知道什么做的糊糊喂着猫。
这小花坛本是老校区校园中心被众教学楼拱月般衬托着的标志“景点”,在校区改建中因为主校区的位置变动而变成了和东小楼一样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花坛也不复从前“串儿红月季相映红”的盛景,为了降低打理成本而改种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和灌木,也由此为各种原本在北京的街头浪荡的猫猫狗狗,提供了睡大觉不用被城管追着打的天堂。
眼前这只流浪猫据方中宇说是之前一只老猫生下来的。
本来生了一窝有好几个,但生仔没过几天老猫被开进学校的一辆吉普碾死了,小猫们因此提前断了奶。方中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喂养这群小猫,但一窝猫仔中除了这只小猫都不愿尝试吃妈妈的奶以外的东西。最终这只小猫的兄弟姐妹都在越来越虚弱的对母亲的呼唤中结束了短暂的生命,而只有这只勇敢的小流浪猫活了下来,还顺理成章地把小花园当成了其长期食堂。如今已经快两年了,虽然理论上它还是一只会在二环路上摸爬滚打的流浪猫,但它却有可以一直依赖的避风港。
眼前的方同学喂猫喂得相当专心,甚至没有感觉到身侧站了一个人。
他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蹲着,原本瘦长的腿被一只手抱着挤在胸前,我都要担心如果他下一秒站起来会不会腿抽筋。可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着他把一片片袋装的鱼片撕成小片,小心翼翼地送进小猫嘴里,再把糊糊递到小猫嘴边,让它自己舔着吃。
看着这一猫一人,我本想问的话在此刻一句也问不出来。只是看着这一幕,我忽然又觉得,这确实是我认识多年的那个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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