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里全都住着鬼
薛绍看着宣纸上风飞凤舞的那个静字，手一顿，一滴墨汁便晕染了纸上那个飘逸洒脱的‘青’。
他神色淡漠的放下笔，将那张废了的字卷起来，放进了一旁的画缸中。
刚净了手，大山便推门而入。
“世子。”
“你来了。”薛绍点了点头，指了指临窗的红木交椅，示意他先坐。
薛绍转身，将一个烫金荷包扔进博古架最顶上的玳瑁嵌象牙小箱子中，又上了锁，这才转身落座。
“那件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大山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两条漏网之鱼，不过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大约这几天就能处理干净。”
阳光透过碧海青天的纱窗照进来，却落不进薛绍愠黑的眸子里，他站在暗影之中，却比暗影更朦胧，他没有看大山，声音毫无起伏，却让人莫名察觉到一丝寒意，“大山，你来了京城，可远不如你在蜀地的时候了。”
大山心中一凛，站起身低头道：“属下无能，请世子责罚。”
薛绍起身将窗子打开，看着高大的院墙上那一片大红琉璃瓦，眸色渐渐深沉起来。
叶青站在书案前，将手中的玉管紫毫笔往笔洗里一扔，定定的盯着墨迹还未干涸的鹞儿岭、宣府一带的地形图。
她这几日已经将宣府那一役想了个大概，只是有几处疑点还需要验证。此时，她又拿起一支毛笔，在朱砂的颜料里沾了沾，她在大同的位置画了个圈。朱砂殷红，如同血流成河的战场，她英眉微蹙，又先后在要津和宣府的东北划了个点。
瓦剌在大同方向主动撤退，集中于宣府塞外，又趁宣府东北的防御崩塌之际，先据要津，阻断了水源，缺水短粮的大军已经军心涣散，这时候，也先率着瓦剌军队突然而至，将堂堂十万大军一举伏击！
“薛绍的人都撤回去了么？”紫衣进来，叶青头也没抬。
“都撤走了。”不过她顿了顿，皱了皱眉有些犹豫：“奴婢···不太敢确定，总觉得周围有生人的气息，可是奴婢又没有查到蛛丝马迹···”或许，对方换了更厉害的人来也不一定！
紫衣话不多，可是她想了想，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忿，“将军，薛世子这样，分明是想要监视您！”
叶青提着笔的手一顿，抬手在笔洗里荡了荡，又将毛笔晾在云居山海的笔架上，这才抬起头，扫了紫衣一眼，神色淡漠的望着窗外那一片枝桠几乎要伸展到院墙边上的梧桐，“我逃了婚，他心里自然不痛快，他想跟，便让他跟好了。”他若想报复，她正好松一口气，又有何惧？
次日，叶青仍旧像往常一般，卯时起身，在院子里练一个时辰的刀法剑法，洗漱过，便让紫衣在天井里支了桌子椅子用起早饭来。
叶宅人不多，除了叶青、叶馨和紫衣，便是两个门房和三个粗使的婆子，两个婆子平时扫扫洒洒，一个婆子管着马厩。
叶青不重规矩，所以紫衣摆完了饭，三个人便围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叶馨忽然‘诶呦’一声。
叶青放下碗筷，扭过头看着叶馨。
“怎么了？”紫衣以为饭里有沙子——要知道，将军吃惯了她做的饭菜，灶上的事，可是由她管着的！自从来了京城，再也不用吃从前在土木堡吃的那些粗米，她淘米的次数就从五次减到了两次了。
叶馨最近一直在学规矩，她跟在叶青身边，也想给将军长脸，所以规矩学的很快，她的心里牢牢记挂着‘食不言寝不语’这六个字，看着叶青，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叶青已经吃饱了，身姿笔挺的坐在长凳上，仿佛一座山一般岿然不动，她双手撑在膝头，看着叶馨，脸部的线条紧绷，神色却柔和，“怎么了？”
叶馨动了动唇，“外头有人传，宣府之所以败了，是因为宣府出了叛徒···”
叶青眉头跳了跳，她眯着眼，声音渐冷：“消息来源？”
叶馨巴掌大的小脸上，两道弯眉紧蹙，“我是听两个老乞丐说的，他们聚在城南聚福居的墙后头的胡同里窃窃私语，我还没听清楚，忽然就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高大的男子突然跳出来，将那两个乞丐提走了。我一直追着到了张家湾，可是人却追丢了。”昨天她从北城门旁边一个隐蔽的狗洞里钻进城，躲过了宵禁巡查的士兵，后半夜才从后角门回府，现在她的眼下，还有一圈青黛色。
又是黑衣服···
叶青的耳边忽然响起赵明的话，穿着黑衣服的人编了诋毁叶家的歌谣指使他散播出去···
现在又出现的这个黑衣人，和从前那个让赵明诋毁叶家的黑衣人，是同一伙人吗？他们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叶青点点头，盯着桌面上黄花梨的那一张张小鬼脸，面色沉郁。
叶馨才开始学扎马步，身上没有功夫，从京城能一路追到张家湾已是不易，那黑衣人，能手提着两个老乞丐轻松出城，想必功夫也不弱，只是不知道那人是没有发现叶馨，还是觉得叶馨追不上，所以故意戏耍她？
不管是什么，一定要查清楚这个黑色衣服的人的来历！
“你瞧清楚他的样子了吗？”
叶馨沮丧的摇了摇头，“没有，他长得太高，又故意背对着我···”她真是没用！跟着叶将军，却连这一点小事都没办好。
叶青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扣了扣，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她朝着叶馨点点头，肯定道：“你做的已经不错，从京城到张家湾，骑快马也要走几个时辰，你才刚开始扎马步，脚程便这样快，假以时日，你也能跟着紫衣她们上战场杀敌了。”
“真的？”到底是个孩子，得了叶青肯定，叶馨立刻又高兴起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看着叶馨天真的笑脸，叶青的神情也不由自主变得柔和起来，她仿佛看见了年幼的自己，对着母亲惊喜的叫，母亲面色温柔，软暖的手掌，覆上了她的头。
“将军！平南侯世子已经派人来催了。”门房知道自家将军晨起要练武，他有心想让将军多歇一会，所以隔壁平南侯府的管家来催，他特意在外头转了一圈才走了进来。
叶青点点头，起身弹了弹袍袖上的褶子，对叶馨道：“昨儿你回来的晚，今日就不必跟着了，在府里好好歇一天。”
叶馨一听，急了，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三下两下吃完碗里剩下的饭，忘了用帕子，干脆用袖子一抹嘴，急急的咽下嘴里的食物道：“那怎么行！将军去哪！我就去哪！将军，我不累！我不用歇着！”
这个孩子的耐力跟忍劲她在土木堡就见识过了。
能一个人将那么多尸体背去掩埋，想必这一点小苦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正好，她也不喜欢
娇气的孩子。
“换件衣服，我们走——”
薛绍早早的就等在叶府门口了，当他看见一身素白直，簪着白玉冠的叶青，唇角轻轻的抿紧了。
他记忆中的叶青从小便是一袭红衣，等到她来了蜀地，他去城外十里坡迎她，风尘仆仆的她踏着灼灼落日而来，漫天的晚霞在那一刻仿佛都失了颜色，只为倾注她那一点红。她骑在白马之上，长眉入鬓，星目仿佛有流光闪动，张扬又桀骜。
若不是他知道来人是他即将过门的妻子，他甚至还以为是一个家境优渥的俊俏少前郎！
可是不过月余时光，眼前的叶青身着素服，仍旧是那样英气勃发的一张脸，也仍旧是那样闪着光的眸子，可是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再也映不出别的色彩，只剩下冷，无尽的冰冷，就如千年的寒潭一般。
魏晋偷偷抬眼扫了扫一大一小白衣白马的两个人，垂下眼眸，一会，又悄悄扫了扫从未见过自家主子穿过的茶白色暗纹提花蜀锦直，心中一比较，恩，还是自家主子更养眼些——叶将军虽然长得也很养眼，可是她的眼神太严肃了，让人有点不敢看···
“叶将军——”见到来人，薛绍点了点头，如玉的俊颜带着一抹清冷。
昨儿个孙逸尘走后也请了薛绍？叶青一愣，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微微颔首道：“薛世子。”
不过她目光逡巡过后，却发现此处少了一个人，她蹙了蹙眉——不是派了人来催她？他自己人呢？
这位派了管家去急火火的催着叶青出发的平南侯世子，此时正悠闲的躺在锦鲤池边的罗汉床上，衣襟半敞，一阵小热风吹过，他便用柳条抽一下水面，引得池子里肥胖的几乎要游不动了的锦鲤争相游过来抢着咬柳叶。
管家步履匆匆，等近的时候不由放轻了脚步，在孙逸尘五尺开外站定，笼着袖子，眉眼低垂，
“世子，叶将军已经在门外等了，还有···薛世子。”
还有薛世子——邀叶青去法雨寺的时候，他可没有请薛绍！
孙逸尘眯着亮如星子的好看凤眼，毫不意外的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邪气又得逞的笑意来。
他利落的翻身，不甚在意的拢了拢大敞的衣襟，月白衣襟上缀着的莲子米大小的红珊瑚珠子来回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孙逸尘弯着眉眼，晃悠着手里的柳条，嘿笑道：“诶，本来想着只钓一条鱼，没想到，爷还没撒饵，这鱼就自己跳上来了！”
他的眼珠一转，嘴角挂着得意的坏笑，手一伸，便将柳条扔进池子里，一瞬间，成群的胖鱼游过来，争着咬柳叶，乌泱泱一大群，抢的不亦乐乎。
他的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响亮，那叶老虎再狠，也终究是个女人，是女人，怎么会有不怕蛇虫鼠蚁的？到时候——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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