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天曜:分崩
一分崩
“红光苍苍，离鸟茫茫，扶桑瑟瑟，洛水萧萧，雪漫玄天，鹏击万里，遂九地决！”那一年，不论是在中原帝俊之地的璟山帝台上远观日出，还是在西方天穆之地的昆仑山巅眺望日暮，原本红日照亮云霞如火的景象消失不见，唯剩一颗暗淡橘黄的太阳挂于天际一片无尽的苍茫间。那一年，预兆家国分崩的离鸟忽然遮天蔽日地飞至江南苍梧之地的王宫，落下来覆满宫殿的殿顶与地面，凄厉混乱的叫声响彻云霄，惊乱王廷。苍梧王饬令宫人驱逐，可这无数离鸟被赶上天后竟愈加尖叫，盘旋不肯离去。后急调侍卫军，搭弓拉箭，那鸟直到被箭镞射穿，方一一坠落。即此，侍卫军射杀五日方绝，粗点械材，耗箭二十万余。那一年，东海之外扶桑之地的汤谷，传说已生长了两千年的扶桑神木，原本郁郁满天的树冠枯黄败落，凋落的树叶厚厚地落盖满谷。那一年，从西北昆吾之地的长留山发源，纵贯西南都广之地的若水，决堤泛滥，野兽般汹涌波涛令原本沃野成泽国，无数生灵涂炭。那一年，天岭之北、接临北冥的冰夷之地暴雪连绵，极北之地尽数湮埋，雪国子民与世隔绝，几无生存之地；那一年，扶桑木所在扶桑之地以旧主之名，借鲲鹏之力，乘狂风暴雨之势，猛然从临海发兵，一路长趋至帝俊上都城下。那一年，统掌九地两百年的金天王朝就此决裂崩塌。那一天，金天曦，九地子民之守护，金天氏完整王朝的最后一任皇，携着他的皇后羽夙瑾瑶，颤颤巍巍站于都城宫殿的高台之上，俯望满城尽没于火光之中，兵马嘶嚎、城民惨叫，两人泪流满面，黯淡的目光互望良久不语，而后一同纵身一跃，坠亡于高台之下。一年多后，诸地的学士在研究王朝兴衰时，仍百思未得全解，曾鼎噪一时的金天王朝在彼时仍诸地臣服、兵马强盛，皇族虽不算人头兴旺，但也不乏治世能才，为何在短短数年内节节衰败，这么快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最后，学士们得不出有力的结论，只得总结了几句红光苍、离鸟茫、天灾叛兵之类便以为是了。这也难免，这些学士们常年闭门造车，舞弄文墨还行，在权力的高台上鲜少见到他们的身影，不是局内人，又如何能了解这其间的种种。而就在学士们试图总结王朝破败的原因，代历史翻过这一页时，几被灭族的金天皇族的三位嫡系族人，旧朝王侯、皇帝金天曦同父母的弟弟金天曜，领着皇子皇女、哥哥托下的一对同胞子嗣金天煜、金天霓，握着仅剩的数千禁卫军，蜗守在远离帝俊，接近苍梧的斥邪小城，负隅顽抗，并试图伺机反击复国。金天曜也没明白。他身着往昔象征氏族荣耀的玄金两色的龙首腰带明光铠，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背后的鲜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红色的瞳仁远望东方都城的方向，常久久巍然不动。先皇不得以坠台殒命之后，他在斥邪主持少年皇子匆匆登基。而飞鸽与快马——从城破兵败前起，他们用先皇和新皇的名义，已不知传了多少檄文给诸地封王，口气从开始时以九地皇帝之令到后来几近哀求，但这些昔日年年纳贡觐见的封王，或以各种理由推托塘塞，或了无回音，都迟迟不肯发兵支援，甚至公开质疑新皇的地位。后来他想明白了，怒火便在他的胸腔内燃得他疼痛。怒火虽难抑，但世事终无奈，无用火燃得再盛也只得渐渐熄灭，昔日傲视群雄的王朝第一名将、皇族的佼佼者也只能强令自己克制并平静下来，放下身段，继续苦口游说。然而再火急频繁的文书收效也不大，虽有苍梧、都广和昆吾三地承诺护国，但援军也只是各自在与帝俊交界处按兵不动，迟迟不肯与禁卫军汇兵一处直击扶桑叛军，对其催兵的回应也日益淡漠。金天曜无法再忍耐了。他明白时间拖得越久，局势越难以挽回。他必须做最后一搏。这年冬末初春，他留下军队固守斥邪，只带着新皇金天煜、长公主金天霓与数十骑贴身侍卫，乔装成一队游商，秘密地前往苍梧之地的都城朝凰。十二岁的金天煜仍十分依赖叔父，只肯与他同乘一骑。在经历双亲诀别和连年的兵荒马乱之后，只有在金天曜高大的胸膛与强力的臂弯前，这孩子才有足够的安全感。“王叔……”金天曜听到身前尚显稚嫩的声音叫他。“嘘，煜儿，出门前我们说好的，要怎么叫我？”金天曜轻声说。“爹，爹爹……”孩子一时叫得有些生硬，“城外这么危险，为什么我们还要去苍梧呢？”“因为那里有我们的亲人，可以帮我们回到帝俊。”“可是既然是亲人，为什么早前不帮我们，到现在还要我们冒险去请求他们？”“他们……”金天曜一时语塞，顿了一下说，“煜儿，你当明白，这世上，再亲的人，也没有什么是他们一定该为你做的。你当想的是，他们帮你与否，你能带给他们的是什么。”身前的孩子没有作声，似在暗自理解他的话。金天曜回头望了望身后，与一身干练男装的侍女璆鸣同乘一骑的金天霓，身着坊间少女的常服，看起来愈显清秀乖巧，宛如邻家女孩，但始终神情低落，略低着头一言不发。金天曜抬手抚了抚金天煜的肩膀，说：“煜儿，但有一点你记得，我会保护你们，定使你们周全，拿回本就属于你们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他压低了声音说：“同你们的父母一样。”金天煜回头望向金天曜，他望见他从小所崇拜的王叔无比坚定的眼神，一双红色的瞳仁，仿佛璟山帝台上日出时燃起的红霞，耀眼而炙烈。尽管此前人们都告诉他，他的王叔觊觎皇位、图谋不轨，也因此被他的父皇施以惩戒。而正是借他们兄弟失和、这第一名将被禁，叛军一击而胜、王朝分崩。但这些种种金天煜不懂，也不想懂。他只知道他的王叔天下难有匹敌，但每每见他，都满是坚定而柔和，让他感到温暖和自由，不会害他，他只管崇拜。金天煜回转头，他想到自己没有金天曜这样的眼睛，尽管他十分渴望拥有，但他只有一双漆黑的瞳仁，与他的父亲和胞姐一样，是两百多年里仅有的、在金天氏族和羽夙氏族的嫡系血脉中没有这个象征巅峰的印记的人。皇宫学士很早就教导过他，这个印记，源于他们两大氏族先祖的约定。两百多年前，当金天氏统领九地前后，一度危机四伏，羽夙氏极大地帮助了金天，造就王朝的稳定繁荣，自然也收获了最大的回报。两位拥有登峰造极之力的先祖，意识到两大氏族联手的重要，定下后世不可违的同盟，必须相互联姻，确保拥有两族正统血脉者代代相传，统领天下。因两位先祖皆有一双举世难得的红色瞳仁，这一奇观也在后世作为王朝和氏族最高权位者的印记传承了下来。金天煜知道他的父皇一生为此所困。金天曦是两百多年第一个血统纯正但无此印记的嫡系后代，以至他的出生一度被视为不祥之兆，也有人以此怀疑皇后的忠贞，甚至质疑他继位的合法。金天曦因此从小在皇宫深居简出，过着只与极少数人接触的童年。长大后的金天曦在皇族中也仿佛是个异类，他远没有同族人的高大身材和俊朗外表，甚至略有一些佝偻，才智也颇显平平。这一度引发了金天曦是否能接承皇权的争议，人们觉得他同父母的弟弟金天曜武力才智过人，身材相貌轩昂，并且拥有一双比祖父辈更显得明亮炙烈的红色瞳仁，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而若金天曦继承皇位，恐对王朝气数不利。幸而当朝皇帝金天焱英武公正，对自己的皇后也信赖有加，力排众议，坚持长子继位的祖道，为金天曦迎娶了貌美绝伦的羽夙氏长公主瑾瑶，并立下皇命，在其归天后传位于大皇子金天曦。让金天煜颇感不甘的是，即使是他的母亲，如此高贵美貌的羽夙氏血脉，也未能帮他避免其父皇的宿命，他和他一胎双胞的姐姐，都只有一双普通的黑色眼睛。如果能有像他的叔叔一样的瞳仁该有多好，金天煜不止一次这样遗憾地想，即使是他的氏族已然没有了荣耀光环的刚才，他望见那双眼睛时仍有这样的念头。但这想法与他的父皇并不同，固然他从小觉得遗憾，但也只是遗憾而已，毕竟他姐弟两人都已不是第一个，况且那第一个先前已然名正言顺成为最高权位者，所以对他们并没有造成太多困惑与苦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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