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金天煜:协议
在帝俊,皇帝祭天是一年里的大事,须提前数月筹备,修葺璟山的行宫、帝台和祭祀途经的一应街道村庄,制作祭器、礼器和乐器,饲养和挑选祭祀用的牲畜,布设祭祀场地,以及其余诸事,各部各司其职,不能有误。
而苍梧王是九地除皇帝以外唯一被允许祭天的人,羽山王台的陈设等级虽比帝台低,但已足以展现苍梧王非凡的地位。
上一次皇帝和苍梧王一同祭天,还要追溯到两百多年前,九地平定以前。金天和羽夙两族从此合盟,东征西讨,平定九地,之后世代联姻,金天称帝,羽夙次尊。
金天煜明白这些,即使不能很明白,连日来向脑边涌来的无数嘱咐提醒也足够让他不敢怠慢了。可即使明白,他再做努力,也只能将这无论在朝堂还是酒坊,都一时成为诸地权势必须研判和坊间子民津津乐道的事情,当作是一项枯燥无奈的任务。祭天前的数日,他和羽夙寰翔只能听由一班人等侍弄着,随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琉璃宫,再出朝凰城,经朝歌花田,来到羽山行宫,于行宫中沐洗斋戒,而后在祭天当日的日出时分先后登临王台,拜祭天神。
金天煜身着玄金龙纹冕服,羽夙寰翔那个小孩则是金红凤凰锦袍,二人拜祭时的每一个站位、动作,每一句祝词,从迎天神,跪拜天神位,再跪拜日月山河风雨之神位,进俎行礼,最后送神望燎,皆早已由人反复解说演示。
看得出来羽夙寰翔那个小孩是满心不乐意的,只是鉴于他的祖母太王太妃绷着脸反复告诫,才不得已全程嘟着嘴勉强完成。金天煜觉得自己毕竟将要到志学之年,何况此时是有求于人,所以无论如何也努力保持着他能做到的一个皇帝应有的样子。而当他登临王台的那刻、“始平之章”的礼乐在他身后响起,当他祭拜完毕,转身俯视台下的一列列宗室和文武向他跪拜下来,他的内心竟有一种莫名的震动。
他并不知晓这震动的含义,只是随着这份他从未有过的感触,当他再次望见台下玉树轩昂的金天曜、母仪尊荣的太王太妃、温和恬静的金天霓,乃至幽定冷峻的南宫鸣,他们此时的表情虽几无差别,但他却隐约看出了些什么,心中竟生出某些激扬的心绪,他觉得那是他一直想要拥有的勇气。
只是,这勇气很快就被他所无法左右的种种,击打得七零八落。
祭天归途,队伍经临朝歌花田,因正值繁茂花期,太王太妃令在花田中安置营帐围幕,请皇帝、苍梧王及其他一应人等,于花田休憩赏花,以暂缓战局混乱之懑。
在皇帝的大帐内,金天煜却被告知不能出去解闷,他得继续端坐案前,听一场御前政议。一身戎装的王叔金天曜挺拔地立于一侧,案前一侧坐着太王太妃金天煣,那身着青袍的中书令南宫鸣在三人前沉定而立,依然是冷峻的表情和不急不缓的语调。
金天煜如坐针毡,他觉得烦恼得头脑都要裂了,但还是竭力克制着自己躁动的心情一动不动。他实在讨厌那个冷漠霸道的青衫族人,家奴,他在心里恼羞成怒地骂道。
“两日后我等北上与扶桑叛军决战。此战,将士们担忧吾皇陛下若御驾亲征,便安危难料,但如果力保陛下周全,又难以全心杀敌,届时顾此失彼,恐给贼人可乘之机,故而将士们委托于我,恳请吾皇陛下留在苍梧,保全龙体,静候捷报。”
“不可,”没等金天煜反应,他的王叔已断然拒绝,“我帝俊将士人人对吾皇翘首以盼,吾皇在战场与将士们同仇敌忾,定能激励我军破釜沉舟,奋勇杀敌。”
南宫鸣透着令人心寒的清冷的目光,嘴角处牵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线,说:“帝俊的将士固然有此需要,但苍梧的十万大军更在意吾皇的安危,如果吾皇不能留在南境,微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抚军心。”
“吾皇陛下的安危自有我来担当,我定保吾皇毫发无损,中书令大可请苍梧将士安心。”
“这一点,鸣恐怕难消疑虑,帝俊的十万铁骑保全不了京都,如今所剩兵力,怕是自顾不暇,又怎么能保证保全得了吾皇。”
“中书令,”金天煜终于找到间隙开口说话,“不必多说了,将士们为我朝舍命搏杀,朕应当在前线与他们共进退呢!”如今南宫氏在苍梧的势力已如日中天,想用苍梧的军力换他做质子,以后便由他摆布了,这种低下的伎俩连他这样十二岁的孩子都能看出来,金天煜颇感不屑地想,却还是难掩紧张地侧目去看他的王叔。
此时太王太妃亦接着他的话说:“中书令,既然陛下亲征之意已决,我等不好忤逆。”
狡黠的南宫鸣将嘴角又向上牵了一牵,探手从袖中取出一纸书文:“虽然陛下意已决,但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果诸将士为国护主的企盼不被接纳,定然影响士气,继而影响战局,吾皇陛下的安然亦难以保障,这一纸军令状,微臣便实在不敢呈交了。”
南宫鸣说完,金天煜沉不住气了,语气急躁地说:“难道朕在不在苍梧真能决定苍梧的军心?还是只会影响你中书令的心意?”
“吾皇陛下,臣的心意与苍梧军心并无二致。”
“好个并无二致啊,”太王太妃提高嗓音应道,“这么说,如若中书令的心意与陛下的圣意相左,这仗苍梧就不打了,国也不护了?”
“护与不护,都不能影响陛下随军亲征,如若不护,我等自回斥邪,也能收复帝俊。”王叔金天曜的语气坚定。金天煜这才稍放下了心。
可南宫鸣的嘴角终牵出一条上扬的弧线,只是语调又轻冷了些:“不论军心如何,既然吾皇陛下圣意已决,我等不能强求。只是,陛下执意随军,为体恤将士护主之心,臣恳请吾皇依皇族祖制,为苍梧王与长公主殿下赐下婚约,请长公主安居于朝凰,待长公主及笄年华,便使两位殿下完婚,以此向我军将士昭示金天与羽夙两族、帝俊与苍梧两地永世合盟之意。”
“不,长公主当然也要随我们回北地!”金天煜不耐烦地脱口应道。
“十万苍梧将士将为王朝抛洒热血、奋勇捐躯,可上意如此,”南宫鸣的笑意凝在脸上,“恐怕会让他们感到吾皇对苍梧之地心存间隙,而军心疑虑,臣将难保战局可控。”
分明是对你心存间隙,金天煜心里说,但当他侧目,却看到王叔金天曜阴沉的表情。微妙的沉默只延续了一会,却仿佛过了许久。
“吾皇陛下御驾北征之意已决,将士们不能忤逆,但会赐苍梧王和长公主婚约,长公主将在收复帝俊之前暂居于苍梧王宫,请中书令转达圣意,以令苍梧将士安心抗敌,誓死卫国。”他的王叔面无表情,话语简快。
“王叔!”金天煜惊讶地扭头看向金天曜,却被他抬手轻按住了肩膀。
“既然如此,陛下、曜王,长公主在苍梧之地的起居和安全,由老身负责,老身定会尽心竭力。”太王太妃也应允了。
金天煜焦急地看着金天曜,还想争辩什么,却感到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坚定有力。
“好!臣一定将圣意转告全军将士,臣告退。”南宫鸣说完拱手躬身,转身走出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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