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樱花
其实我一直弄不懂皇上之于我，和之于叔叔的亲情。
我记得皇上第一次见到我时，是叔叔离开军营休憩地，外出散步回来后，手里就牵了七岁的我。
皇上曾戏谑过，说周平王为博妃子一笑，而烧烽火台，他愿博叔叔一笑，而烧蒙古包。而在他跟着叔叔大军返程的那日，看到叔叔牵了我的手回来的那刻，叔叔唇上的笑意。我想从未见过叔叔笑的皇上和众将士，在那一刻一定将叔叔惊为天人。而正是因为此，因为让叔叔笑的那人是我，所以，皇上才将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那是皇上第一次见我。
皇上和叔叔一样，穿着王胄铠甲，因为一母所生之故，皇上和叔叔长的有几分神似。一样的英伟不凡，一样的高贵清俊。皇上比叔叔多了几分风流放浪，叔叔比皇上多了些冷戾狠绝。
虽然我知道，皇上作为帝王，骨子里的阴厉狠绝绝不压于叔叔。
皇上能把放浪不羁和狠辣辛毒收放自如，我毫不怀疑他是个御驭皇权的高手。
而事实上，皇上也的确是个高手，深藏不露，以至于以后的很多年，每每想及往事，我都胆战心惊。
叔叔是皇上唯一的亲兄弟，在皇宫以外的地方，皇上甚至从不在叔叔的面前自称‘朕’。三年零五个月之前，皇上会为了牟取皇位而与捷战归来的叔叔一起回京；这以后的人生，皇上已做了皇上，待到祁月国国泰民安到了一种极致的时候，皇上又会怎样应对叔叔呢？
是维持目前仍然需要叔叔为国出力时，叔叔在祁月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还是将叔叔贬黜、放逐，甚至是杀戮？
我打了个寒颤。
“汐儿冷吗？”叔叔笑谑。
我看去，只见叔叔在樱花树下抚琴，那樱花树是一个叫‘东赢’的海域国家进贡到祁月国的。樱花开在三月，钥亲王府香气弥漫。叔叔不怕冷，终年只穿单袍。一袭月白色衣袍的叔叔坐在琴案上，修长干净的食指滑动于那七根琴弦上，瞬时，天籁似的音符从琴弦上流泻而出。
我几乎看得见那音符蜿蜒飘飞于空气的身影。
叔叔是个好琴家，其琴技绝对盖过祁月王朝王宫里的任何一个琴师。
烂漫的樱花在琴音音符的流泻中，片片花瓣从樱花树下飘飞，樱花花瓣落了一琴，落了叔叔一身，有几片花瓣停在叔叔束起的，柔滑顺长的头发上，琴音带来微风，叔叔额前的几缕发丝，在微风的吹拂下，如同海藻，飘摇百转。
那一刻，我竟觉得叔叔有着邪肆的美。那刹那间的邪美，让我无法把眼前这个俊美的叔叔和沙场上那个杀戮甚重的叔叔联系在一起。
然而我很清楚的知道，他们是一个人，是我的叔叔。
我走过去，然后有几片花瓣也落在了我的狐裘上。三月还有点冷，前些日子我感染了点风寒，这雪白的狐裘，是叔叔特地命宫人做给我的。
叔叔已经停止抚琴，而樱花花瓣依然有少许在飘落。叔叔伸指捻去我肩上的几片花瓣，我看着那几近透明的樱花，像极了我身上穿着的狐裘的颜色。
“叔叔，你的衣服上也有樱花。”我忙跌跌的转到叔叔的身后，借着捻去叔叔头发上的樱花的时候，偷偷的摸着叔叔的长发。
“怎么，几片樱花，汐儿还没捻下来？”叔叔笑言。
“啊？”我这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赶紧把手移开，又转到叔叔的身前，把手里的战利品——几片樱花花瓣摊开给叔叔看，以澄清我只是在捻樱花而已，只是捻樱花，呵呵。
叔叔纵容我的扯慌，只笑不语。
我有些痴，“叔叔，你真好看。”
叔叔一愣，将我抱到他的膝上，低眼看我，“谁都没有汐儿美。”
我于是心花怒放，‘咯咯’而笑。于是知道，对叔叔的三年等待，比不过叔叔随口的一句称赞。叔叔那么一赞，三年的寂寞，已无足轻重了。
见我收了笑，叔叔才道：“汐儿，叔叔这次从北邪国征战回来，路过月雪山，听闻月雪山盛产天蚕丝，那里的天蚕丝做成衣服，有冬暖夏凉的效果。便亲自带人翻越雪山采了天蚕丝回来，再过几日衣服也该做成了，这初春天气，汐儿也不用再穿这么厚的狐裘了。”
“天蚕丝？”想起了浅公子的衣服，我轻呓出声。
“恩。”叔叔解释道：“月雪山本来是为北邪国皇室培植天蚕丝的地方，后来被一江湖门派鹊巢鸠占。那江湖门派这些年来神出鬼没，底细不简单，趁着赋闲，我得查查他们的底细。”
我急道：“叔叔又要离开帝都么？”
叔叔笑道：“汐儿，你还不懂驭权之术。一个好的权者不是凡事都要身经力行，合理地分配和利用下属去做事，这，才是领导者该具有的风范。叔叔有得力的家臣和谋士，为何不让他们分担我的劳累呢？”
驭权之术不是我感兴趣的，听这话的意思，叔叔暂时不会离开，我就高兴了。
我正高兴着，那大理国人，叔叔的文臣段天涯过了来，“见过王爷。”
“何事？”叔叔倒并不因段先生搅了他的好兴致而气恼。
段天涯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叔叔看着段天涯的眸光一敛，对我笑道：“汐儿先回去，外面天寒地冻的，叔叔一会儿去[月轩小筑]看你。”
“好。”我笑应，往月轩小筑走去，心里却起了疑惑。
往日，叔叔即使是和属下们交代军国要事，也从不避讳我在场，此次却是因何？叔叔不相信我了么？叔叔不喜欢我了么？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快乐便是叔叔对我的宠爱，一旦失去了宠爱，我的所有快乐便会灰飞烟灭，我还剩下什么？
我心里黯然。
月轩小筑是叔叔为我寻觅工匠亲自为我设计而建的越逾皇室的苑所。在那里，有叔叔为我聘请的中原最好的乐工琴师，有中原罕见的奇花异草，有专为我烹饪佳肴的绝世名厨，有为我授学的隐居名师，有供我玩乐解闷诒情养性的洞庭佳景……
然而，此刻我走在园林水榭上，却感觉不到一点的欢喜。
“水汐！”我正发愁着，一声低呼叫住了我。
我转头，才见是四皇子。
毕竟还是孩子，玩性挺大的，一见四皇子，我的愁绪也飞得不见了，我跑过去，问道：“你怎么出宫了？”
四皇子笑应，“想你了，就过来看你。”他的话说的倒挺直白。
“这是什么？”我看着四皇子手里的像贝壳样的东西。
四皇子应道：“是海螺，一种民间的乐器，一吹它，能发出像风一样的响声。”
我喜道：“我有一支竹萧，我吹它，它也能发出风一样的响声。”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带你去看。”说着话，我就拉着四皇子往我的闺房跑去，一点也不避嫌。“看，就是这支竹萧，叔叔说这是寒玉竹做成的，永远都是青色。”
四皇子拿着我的竹萧观看，问道：“是皇叔送给你的吗？”
“不是。”我摇头，说道：“叔叔收养我的时候，我的手里就拿着这支竹萧了，这支竹萧和我的‘水晶月’，是仅有的两样属于我的东西。”
水晶月，四皇子是见过的，它每日都被挂在我的脖子上。水晶月是一块新月形状的水晶，所以我叫它‘水晶月’。它是除了竹萧外，唯一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我从未将它取下过，就连沐浴，也挂着它。
一想起叔叔适才和段先生说话的时候让我避开，我的心里就又犯酸。若是叔叔不要我了，我真的一无所有，只剩下我的这支竹萧和我的水晶月了。
四皇子只顾着看我的萧，并没注意到我的难过，他听了我这竹萧的来历，只是‘哦’了一声，想来并不多感兴趣。四皇子习胡琴，并不精于吹萧。
我听了四皇子吹海螺，那声音果然像是风声。四皇子吹了海螺后，又礼尚往来，让我吹萧给他听，我纳闷了半天，想了想，我只会吹《天廿星月》那首曲子，便吹起了竹萧。
一曲吹毕，四皇子道：“真好听，这曲子谱的绝妙。不过，用琴瑟弹奏出来，更好听些。”
我惊讶，“你什么时候听我抚琴了？”这曲子只有我和叔叔知道啊，我不记得在宫里的时候我有抚琴过。
四皇子也有点讶然，解释道：“我是一个月前，在皇宫的一处偏殿听到这首曲子的，当时是用琴瑟在弹奏。本想进殿里去瞧瞧抚琴者是何人，母妃命了人叫我回去，我只好打消了心思。皇祖母的寿辰后，我又去了那偏殿，岂料殿里没住什么人，我向宫人打听，才知那殿里原住了位北邪国的公子，兵马将军怀疑他是北邪国的皇室，所以暂将他囚于偏殿，没料皇祖母寿辰前夕，那公子竟无缘无故的失踪了。为此，那偏殿里的宫人都被父皇斩了。”
听了四皇子的话，我已料定那抚琴者是浅公子，心里既惊他知道《天廿星月》这首曲子，又关心起他的去向来。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吗？他没被皇上捉住吗？”我问。我暗自思衬，这曲子的事一定没那么简单，得知那浅公子的去向后，我一定要找到他问个明白。
四皇子笑道：“水汐平日里很机灵呀，今儿怎么了，难怪二哥叫你‘白痴’了。”
想想也是，皇上若是捉住了浅公子的话，还会斩了宫人吗？再说了，那浅公子，我摸不清他的底，他身边的几个男女护卫，倒是个个身怀绝技，那少女璐珞既说她们出入皇宫如履平地，想必早就平安离开了。
想到他们此时平安，我竟莫名的心里一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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