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芷
灵山与人间，只隔着一条盐溪。虽说是溪，却如同若水一般宽广，长得望不到尽头。
阿叹谢岂泛舟溪上，摇摇晃晃地已有一个时辰。她坐在船沿，双脚荡在河面上，吃着杏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九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谢岂看着手中的社稷图，画卷中盐溪上的一艘小船正在缓缓前进，前方是何处，竟被雾气蒙住，看不真切。
“应该……快了吧。”谢岂也不十分肯定，他抬头望去，小船突然驶进一片迷蒙之中，微微颠簸。
“啊呀！”阿叹失声一叫。
“阿叹！”谢岂一惊，忙朝她的地方摸索过去。
“九哥，杏脯掉进水里了……”
“……”
你怎么不掉下去？
二人百无聊赖地又漂浮了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散，眼前逐渐明朗，甚至还有隐隐约约喧闹的人声。
阿叹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公子，奴家就要这个簪子嘛！”
“你！你怎么又来喝花酒！跟老娘回去！”
“欸，王大娘，今儿个要多少猪肉？切臊子啊？回家包饺子吗？”
“你把我的糖葫芦还我！不然我告诉你娘去！”
阿叹有些惊讶，她活了七百年，从未听见过这些言语，一时愣在一处久久不能回神。
喧嚣渐行渐远，空中忽有和风拂动，带来叶片摩挲的声音，似乎还有阵阵幽香。阿叹未闻过这种味道，只觉沁人心脾，简直舒服到心里。
他们的小船好似在这里停止了，雾气稀薄，微风一吹就散了，视线突然宽阔明亮，碧叶连天，红莲怒绽，他们隐在莲花间，却看清楚了一切。
莲花池外是一圈回廊，一娉婷袅娜的美人斜倚在栏杆旁，慵懒地扇着团扇，旁边的侍女递上点心，她浅尝一口便又放下，轻叹一声起身，转头看见一白衣书生站在不远处，生生愣住。
一个孩童右手拿着糖葫芦，左手紧紧地牵着母亲，水灵灵地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荷花池，奶声奶气地说道：“娘亲——囡囡想吃糯米藕。”
那女子面上是和煦的笑，她蹲下用帕子拭了拭孩子的嘴角，轻柔地说道：“好，娘亲今晚就给囡囡做，好不好？”
远处人声鼎沸，只听得见一声暴喝：“你给老子站住！别跑！”人们见状吓得四处逃散，一高大魁梧的男子擒住一人，从他手中夺过锦囊，转身递到了老人面前，略微鞠躬，又抓着他向后走去，淹没人群里。
熙来攘往，那些只言片语落入凡尘，阿叹听不见了，她怔在一处，似乎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件事——她，来到人间了。
阿叹正欲喊谢岂上岸，却听见一声“救命”从荷花深处传来，二人皆是一惊，谢岂直指一处道：“那儿！快划过去！”
阿叹拿起桨，奋力地划，池子里繁花茂盛，一时辨别不出那声音的具体来处。
谢岂褪下外袍扔进船舱：“你在这里等着，千万别下水！”话音方落，他一头扎进水里，潜入湖底。
阿叹趴在船沿，定睛望着湖面，可莲花池底多淤泥，瞧了半天愣是什么也没看到。湖面平静依旧，就在她想施法拨开水面的时候，谢岂猛地钻了出来，面色竟有些酡红，他背上背着一个长发女子，那女子双臂纤细白嫩，如藕段一般紧紧地环绕在谢岂的脖间。她大睁着双眼，如清晨荷叶上的露珠般清澈。
谢岂游到船边，抬手要拉开女子的双臂，却被女子抱得更紧。阿叹颇为惊讶，看了看谢岂，又看了看那女子。
只听谢岂说：“姑娘……能否先放开在下？”
“我不！”脆生生的拒绝。
谢岂不着痕迹地吞了吞口水，又道：“在下先上船，一会儿让舍妹拉您上去。”
“我就不！我不重，你为什么不拉我上去？”
“在下……”谢岂又想开口，阿叹忍不住插话道，“谢岂！你一个大男人把人家小姑娘拉上来怎么了？我看你见禾蕖的时候也没那么忸怩！”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岂瞪了一眼阿叹，说道：“把你包裹里的衣服拿出来。”
“为什么？”
谢岂颇为为难，抿嘴不想说话。
阿叹又看了看那姑娘，只见她的双臂洁白光滑，身子浸在湖水里，香肩微露，酥胸半抹……
这……这姑娘竟是没穿衣裳！
阿叹这才知道谢岂方才为何如此难堪，甚至还红了脸。
她心灾乐祸地勾着嘴角，瞥了一眼谢岂，对那姑娘说道：“姑娘，不是你的错，是我兄长从小体弱多病，别说是女子了，就算是小孩儿，他也抱不起来。”
那姑娘听了阿叹的话，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同情的地望了眼谢岂，松开双臂。
谢岂如蒙大赦，来不及在意阿叹方才的调侃，连忙爬上小船，托着湿哒哒的衣服跑进船舱。阿叹翻出自己包裹里的衣裳，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后将那姑娘拉了上来，连忙披上自己的衣服。
那姑娘的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背上，一双桃花眼如小猫一般好奇，她侧头朝船舱里面望。阿叹边替她穿衣服，边掰过她的脑袋，问道：“姑娘，你怎么会在这湖里？”
还没穿衣服……
“我本来就住在这湖里呀！”她答道。
没等阿叹反应，她又说道：“方才那公子，为何不看我？是阿芷长得不好看吗？”
“……”大概是因为太好看了吧。
阿叹不知如何作答，心里正思量着，只听谢岂从船舱里传来的声音，“咳，阿叹，你们……处理妥善了吗？”
阿叹替那姑娘系好衣带，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面如芙蓉花带笑，眉似远山雾遮空，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衬着嫣色的裙裾，坐卧在荷叶之间，简直像是朵初绽的红莲。
除了衣裳有点短以外，一切都好。
阿叹不知为何忽然想到禾蕖，只觉九重天上瑶池的莲花仙子，竟是比不过人间的小姑娘。
她回头朗声道：“九哥你出来吧。”
谢岂已是换了一身青色长衣，墨发解下，只用一根束带松松的绑着，他看了一眼坐在船头的姑娘，见她已穿戴得十分整齐，如释重负。
他立在船舱外，与那姑娘保持着距离，故作镇定地问道：“姑娘……为何会落水？还……”他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不妥不妥，不该问一个小姑娘这样的问题。
“我没有落水！”那姑娘笑得眉眼弯弯，“我是这湖里的莲花！”
“……”谢岂眉头一挑，荷花精？
他又问道，“那姑娘为何又呼救？”
“我不喊救命，你们又如何会来找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姑娘不小心落水了，她就一直大声地喊救命，最后被一位公子救了上去，听说他们后来还成亲了呢！”
阿叹看了眼谢岂脸上的表情，忍不住大笑出声。
谢岂隐忍着瞪了她一眼，又看向小姑娘，道：“姑娘，我们虽不知你为何如此，但姑娘若只是玩闹，我们就当萍水相逢，就此别过吧。”
“别啊，我……我不想回去……我在这湖里待了五百年，好不容易能够化出人形，我……我想跟着你们！”
“跟着我们？”谢岂沉下脸道。
那姑娘一下起来扑倒谢岂身上：“对！我就要跟着你！因为你长得好看！”
谢岂脸上的神情十分精彩，笑得阿叹倒在一旁，根本直不起腰。
都说他是风流少年，天界如许多的仙子心悦他，总觉得他也该能够招架一二，谁知如今被这小姑娘毫无征兆地一抱一夸，竟红了脸，还烧到了耳根子。
简直就是纸老虎啊，纸老虎。
谢岂想推开她，那姑娘却抱得更紧，无奈只能好言相劝：“姑娘，还请您放开在下……”
阿叹在一旁花枝乱颤，眼泪都沁了出来，她抹掉泪花，起身拉开小姑娘，劝道：“姑娘，我们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好不好？”
那姑娘听见有东西可吃，立马松了手拉住阿叹：“好！”
阿叹从包裹里拿出些蜜饯，递到她手里，说道：“我叫阿叹，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南芷。”她咬了一口桃干，糯糯地说道，“这东西我见过，好多富家小姐来游湖都喜欢带些果脯蜜饯。”
她在湖里生长五百年，见了许多人事，阿叹实在好奇那些故事，想带上她，却知不可，他们是来寻找黑巫的，一路艰辛不提，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忧，因此决不可将他人牵扯进来。
“姑娘可是想去人间游玩？”
“你们乐意带上我吗？”
阿叹为难：“不是我们不想，是实在不能。我与兄长受师父之命下山办事，确不是来玩儿的，若姑娘想尽兴，还真不该跟着我们。”
南芷咬着下唇，小心翼翼问道：“那我不打扰你们，就远远地跟着，可以吗？”
阿叹瞥了一眼谢岂，她实在不忍拒绝。
谢岂沉下了脸，语气颇为严肃：“不可。”
南芷憋嘴盯着谢岂，好似要把他看穿，谢岂看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有些不自在，便转头不看她。
三人僵持了半晌，南芷终是明白没有办法，站了起来，伸手要解衣带，吓得阿叹连忙拉住她的手，谢岂已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转过身去，阿叹忙喊道：“姑娘，穿着便可！穿着便可！不必还了！”
南芷松开手，又将目光看向谢岂。
青丝三千束于白绦，颀长的身影映在荷间，自带潇洒。她着了魔一般，突然横跨一步，扯过谢岂的发带就窜到了水里，谢岂惊得回眸，却也只瞥见她激起的水花。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过身：“走吧，我们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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