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一四
这个夜晚注定了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无法入眠。
对段景泽来说,自己因为救了太子受伤,然后因为不能再上战场,所以回到了平城,是失落——但在内心深处,还潜藏着一些侥幸。
他的确是在幽州打仗不假,他的确是从校尉奋斗成了将军也不假,正因为有了这些奋斗,所以他才看得明白——天知道每年有多少年轻的男儿加入了军中,又有几个真的从一个普通的小兵成为了大将军呢?他救了太子之后受伤,除却那些表面上的失落以外,他对能离开幽州也不用呆在京城,还是有几分高兴的。
朝中的争斗他看得懂,他并不愿意去参合。
就在他受伤之前,幽州军中上下正因为朝中不愿意再对幽州增兵而争吵。
北边外族紧逼,西边战事吃紧,幽州都督上了折子请求增兵,但朝中争吵了数月,以左相李霂为首的主战派和主和派争执不休,最后仍是主和派占了上风——或者说是今上无心再动兵,便下旨不再对幽州增兵。
太子云柳则是为了安抚军心而来到幽州——谁料会外敌突然来袭?谁又料到他段景泽会因为太子遇袭而受伤?
之后因为太子云柳遇袭,朝中又是一番争吵,左相李霂终于抓住了时机,狠狠地重挫了主和一派官员,然后——然后的事情段景泽没有再让人去打听,他拿着圣旨,离开了京城,以养伤为名回平城,也躲开了这一场显而易见的风波。
但当初看来是躲开,现在看来却并不是。
夜色深沉,他毫无睡意,他披着衣服坐在廊下,在冷风中摩挲着自己惯用的佩刀。
他应该怎么办?
.
同样是在夜色当中,谢景在一座寺庙中被京城来人拦下了。
手执圣旨的内侍们恭恭敬敬传达了今上的旨意,谢景接了旨,面上神色没有太多的变化。
前来传旨的内侍首领黄溪与谢景是旧识了,把圣旨交到谢景手中之后,他命其他内侍去准备厢房,自己却是对着谢景笑了:“前儿谢大人走的时候奴家就与大人说来着,瞧瞧,这不是马上就能回去了?”
谢景看着黄溪亦是笑了一笑,道:“那是借了黄公公吉言。”
黄溪摆了摆手,道:“谢大人这样说,是把奴家当外人了。我出宫时候,谢娘娘还叮嘱奴家,路上要好好照顾大人呢!”
“姐姐在宫中仰赖黄公公照顾才是。”谢景拿起茶壶给黄溪倒了一杯茶,语气平和,“谢某知道黄公公是与我说笑的,什么外人内人,我黄公公不过只是想打趣谢某罢了。”一面说着,他把那杯茶递到了黄溪手上,抬眸笑了一笑,端得是丰神俊朗,清俊风流。
黄溪被这一笑晃了神,接过茶杯时候便迟了那么一二。论相貌,谢景是一等一的好。谢妃受宠便是因为那姿色撩人,回眸一笑艳压群芳的夺魄美丽。而谢景与谢妃是嫡亲的姐弟,容貌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待到回过神来时候,谢景已经客客气气把茶杯放在了他手边,正似笑非笑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寺里的茶叶粗劣,水却好得很。”黄溪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尴尬地说起了其他的话。
“后山有一眼泉水,十分养人。”谢景说,“方才黄公公没来的时候,谢某与住持正聊起了山中风物,本想着过去看一看。”
黄溪道:“谢大人是风雅人,奴家是不懂得那些山中风物的。这花花草草在奴家看来,也没什么太多不同。”顿了顿,他笑了一笑,道,“谢大人莫嫌奴家粗鄙,奴家入宫之前家中贫困,没读过什么书。”
谢景弯了弯嘴角,道:“黄公公多虑了。”
.
黄溪入宫多年,从一个小内侍爬到如今大权在握的内侍长官,心思比谁都灵透。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更知道对什么人要用怎样的态度去说话。
宫中谢妃受宠已经是不可动摇的事实,谢景是谢妃的亲弟弟,又是科举出身,前途不可限量。此番今上因为谢妃的缘故召了他回京,意味着什么,黄溪比任何人都明白。
谢景出京,乃是因为政见上与左相李霂不睦。
不睦的起因是主战与主和之争,李霂是主战派,而他则力主谈和。
原本这主战主和之争也不过是朝堂之上的小小摩擦,谁料到太子去幽州时候发生了意外,李霂便抓住了这一机会弹劾,之后他便被贬出京,要去到归州做刺史。
然而把谢景贬去归州的圣旨是三天前发出的。这才不过三天,今上召他回京的圣旨又下达,还让黄溪前来传旨——既然要回京,之前那做刺史的圣旨便作废了,而谢妃如此得宠,今上必然也不会让他只当个闲差。
.
“不知姐姐在宫中可还好?”看着黄溪杯中茶水将尽,谢景抬手为他添上了热茶,“姐姐生性要强,我总担心她在宫中会过得不开心。”
黄溪抬眼去看谢景,只见他脸上一片担忧之色,并不似作伪,口中只道:“谢大人想太多了。谢妃娘娘得圣上宠爱,哪里会有不开心呢?”
谢景亦看向黄溪,口中笑道:“就连圣上也会有不开怀的时候,何况姐姐呢?”
黄溪眉头一跳,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谢景意有所指。他勾起唇角笑了笑,只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茶水,没有说话。
谢景的目光在黄溪身上扫了一圈,又道:“黄公公是圣上身边的老人了,圣上的心思黄公公再清楚不过。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别的不图,只图让圣上安心快活,这才是做了臣子的本分,黄公公以为呢?”
黄溪放下茶盏,口中笑道:“谢大人说的这些奴家是不懂的。奴家跟在圣上身边许多年了,一心只为这圣上着想。旁的话,奴家听不进去。”
谢景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急着开口。
黄溪又道:“不过谢大人此次回京,还是多加小心才是。”
言尽于此,别的话再多说便失了分寸。谢景眼中总算有了几分笑意,正好外面小沙弥送了素点进来,谢景亲自去接了,摆在了茶几上,温声道:“这素点心瞧着也干净,黄公公尝一些也好。”
黄溪并不推辞,用过素点之后,便自去厢房休息。
.
山里面的夜晚仿佛更加寂静一些。寺庙当中有虫鸣声声,却并不显得聒噪,反而更添几分宁静。
谢景躺在厢房的床上,没有睡意。
出长安的时候,他设想过种种可能,包括如何能从归州回到长安。那种种可能当中,并没有包括谢妃怀孕这一种。
他科举出身,身上还有读书人的清高,并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是攀附裙带关系的无能之辈。而此番回京,仿佛已经注定了他会被人觉得他今后所获得的一切,全是因为有一个做了宠妃的亲姐姐。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情十分复杂。
而情不自禁地,他又开始去猜想,回到长安之后,今上会授予他怎样的官职——之前他只不过是在户部行走,算不得什么大官,所以左相李霂才能如此轻易地将他贬出了京城——无论是怎样的官职,既然回到了长安,那么便一定要好好地抓紧了这个机会。
如此想着,他渐渐有了睡意,脸上甚至情不自禁地带上了几分笑意,便这么睡着了。
.
谢景的美梦、段景泽的一夜无眠、大老爷段英博的忐忑难安、庆王云桐的夜不能眠。
在这一夜过去之后,谢景踏上回京之路,段景泽冻了一晚上鼻塞发热,大老爷段英博早早守在了梧桐院外想找老太太辛氏拿一个主意,而庆王云桐敲开了别庄的大门。
别庄下人少,来开门的,是睡眼稀松的段景澄。
“我来见骠骑大将军。”庆王云桐开门见山地说道。
段景澄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云桐,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气质剽悍的男人,瞌睡顿时被吓去了九霄云外。
“你是谁?”段景澄下意识把门用脚抵住,又摸到了门口靠着的扫帚。
“我是今上第五子,庆王。”云桐耐着性子说道,“我从京中来,特地来找骠骑大将军。”
“你不是骗子?”段景澄握紧了扫帚。
“我骗你做什么?”云桐烦闷地看着段景澄,“你让骠骑大将军来见我也可以。”
段景澄小心地思索了一回,道:“那你在门口等着!”说完,他砰地一声,迅速地关上了门,还眼疾手快地放好了门栓,火急火燎地去找段景泽了。
门外的云桐头一次吃到这么彻底的闭门羹,整个脸黑成了锅底。
“哥!!!外面有个人说是庆王!!!”他听到段景澄的大嗓门在别庄里面回荡,“会不会是骗人的啊!!!我把他关在外面了!!!”
云桐脸色更难看了,他看向了身后的侍从:“这又是什么人?段家这么多人?”
“这应当是骠骑大将军的亲弟弟。”侍从道,“昨儿小的让人打听了,段家人多,不过骠骑大将军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其他都是堂弟,隔着呢!”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