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 1
第十六章战场
大年初六,本该是亲戚街坊热热闹闹来往串门的好时节,可这昌宁小镇上,却似是笼上了一层阴霾。邻里们见了面,说的不是“新年如意,大吉大利”,而是一句“你听说了吗?北戎打过来了!”
听说边疆告急,北戎大军连破三城,如今已是聚集于阳山关镇川城下。一时之间,盐米皆贵,人心惶惶,家家户户疯抢食盐、白米,就怕北戎进了关、入了城。虽身处北方小镇,但时局之紧张,贺千秋与隋云曦二人也是略有耳闻。而当一只白鸽飞入院落之中,停在贺千秋的脚边“咕咕”直叫唤,看见这一幕,云曦便知,太平日子到头了。
贺千秋弯身轻抓白鸽,取下其爪上蜡丸,两指一拧,蜡丸便碎裂开来,露出暗藏其中的纸卷。他展信细读,双眉渐渐蹙起,到了最后,紧蹙的眉头是许久不曾见的凝重。
见他神色,云曦便知大事不妙,疑道:“怎么?云霄古楼又出了什么事?”
贺千秋将白鸽放回天幕,敛眉道:“阿灼成为掌门之后,沈慕白三派合一的计划又落了空,对此一直怀恨在心。这一次,边关告急,身为太平盟盟主的他,便主动向赵瀚请命,让云霄古楼弟子远赴北疆,驻守边关。”
云曦闻言大惊:“这老贼好狠毒!云霄古楼的弟子再怎么精于剑术,目前全派上下也只有七百余名弟子,在战场上不过杯水车薪。他这行为,看似心系国家兴亡,实则是让云霄古楼众多弟子去送死啊。”
两军交战,何止数十万人,别说云霄古楼一派,便是整个太平盟都上了战场,也不过多杀几个敌人罢了,对于战役大局并不能起到逆转性的作用。更何况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想让众多云霄古楼弟子消失于塞外战场上,这实在太过简单。若沈慕白有心诛杀云霄古楼,只需略施手段,一条错误的指令,便能将这些初入战阵的武者暴露于敌军的屠刀之下,沈慕白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借刀杀人……
云曦越想心底寒意越深,忙问:“贺大哥,这事儿能否让李将军帮帮忙,让他们收回成命?毕竟武林人士不同于训练有素的军人,虽是擅于单兵作战,但若论排兵布阵、执行军令,却远不及军士可靠。若是陈清利弊,或许便不用云霄古楼远赴战场了。”
贺千秋忽反问道:“若云霄古楼不去战场,若太平盟不去战场,那又该谁去呢?”
这一句,倒将云曦问愣了。边关告急,本该是朝廷军队之责,可北戎兵临城下,眼看神州即将遍燃战火,这责任,又岂止是军队的?学武之人,苦练数十寒暑,难道只为了自己能打能杀?眼见国家有难、兴亡当头,武者便能安之若素地缩在中原内陆,做着天下无敌的美梦?
学武,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习武多年的她,却是答不出。幼年在岐山之上,爹爹不许她学武,自是不会教她学武为何。之后隋家枪拒签“太平约”,惨遭灭门,她对赵翰恨之入骨,苦练功夫,只为一朝能报仇雪恨。可直到这一刻,她突然又有些明白,为何孙培元对“太平约”如此推崇,为何贺千秋身负重重压力,却仍是签下一纸公文。
那一句“凡事应守刑律之法,消门户之芥蒂,归兵部之统领,从天朝之号令”,字字句句,令武者觉之如冰冷的枷锁,却并非字面上那般森冷无情。快意江湖的武者,刀枪剑戟使得炉火纯青,难道就是为了同胞相残,自己人打自己人么?
爹爹宁死不屈,铮铮铁骨,捍卫的是武者的尊严与自由。隋家枪弟子、“苍天”武者、乃至千千万万的武林人士,他们亦是天朝子民,“太平约”诏令从天而降,可曾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归为兵部,愿不愿意远赴战场?
可是,大敌当前,战事一触即发,国难当头,若是身怀武功的武者都退缩人后,这家与国,又该由谁来保?难不成靠那些手无寸铁的布衣百姓吗?
自小对“太平约”深恶痛绝的云曦,此刻忽陷深深迷惘之中。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她只觉得脑中纷乱纠缠,理不出个是非黑白。
她抬起眼,望向面前高瘦的青年,却看见他步入屋中,拿起了三月未曾碰过的青锋长剑。宝剑出鞘,银白刀刃映着森冷寒光,映入他清澈而坚定的双眼中。他将剑鞘绑在腰际,向她微微一笑,笑容略有苦涩,正如那个立冬的落雪之日,他向她道一声“告辞”,虽是唇角微扬,笑意却不在眼底。
他在向她告别,只消一眼,云曦便读出了他的决定——远赴边城,支援云霄古楼弟子驻守边关,履行那一纸“太平约”的责任。对此,云曦毫不意外,若能放下云霄古楼的存亡安危,贺千秋便不是贺千秋了。只是,云曦忽忆起当日门人对他的讽刺、讥诮,她忍不住为他不值:“值得吗?他们以为你背弃门派、辱没师门,贺大哥,就算你再拼命,他们也不会感激你。”
“很多事情,不是为了别人的感谢而做。人生在世,不求尽如人意,只求无愧于心。”贺千秋淡淡一笑,略显无奈的笑容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云曦默默垂眼,她忽大步踏入屋中,取了银枪,负在背上。贺千秋见之一怔,不由出言阻止:“云曦,你不必……”
“不必什么?”她截过话头,反问道,“塞北的路,又不是只有你一人去得。再说了,若是你不在,谁吹笛给我听?若是我不在,又有谁会陪你个白毛大仙放灯赏月?”
贺千秋先是微怔,随后眼里骤然亮起了灼灼光华,像是夜空里最明亮的星子。他如墨玉般温润的双瞳里,隐隐流光闪动,那是喜悦至极的神色。他向她伸出温暖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她微有薄茧的修长五指,跨出宅院,并肩而行。
一骑绝尘,踏破碎雪纷纷。
同心求义,共赴塞北边城。
寒冷的北风,在苍茫古道上肆虐,吹起沙尘与落雪,在天地之间狂乱地舞动着。
万仞黄土,遍野碎石,皆被厚厚的积雪所湮没。那矗立于旷野上的沙垒,如起伏不平的山峦,被伴着朔风狂舞的落雪覆了一层银白。然而风雪虽盛,却掩不住那令人敬畏的奇伟景象,鬼斧神工的沙城在呼号的朔风和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
天地皆白,一轮巨大的玉盘刚升过地平线,如此圆满,如此切近,仿佛触手可及一般。银霜般的冷光笼罩四野,在茫茫雪地上反射出星点光芒,也映照出雪地上一排稍显杂乱的足印。
在天地尽头,于呼啸长风之中,飘摇狂雪之间,只见一列人马缓缓行来。这支队伍拉得极长,约摸有五六百人,数十辆马车皆载着厚重硕大的箱子,行于队列之中。积雪甚厚,车轮陷在雪中,沉重难行。站在车马旁的蓝衫剑客,马鞭一扬,重重击在马尾上。只听骏马一声嘶鸣,马蹄踩在厚厚的落雪上,艰难地向前行出一步来。可下一刻,粗壮的马腿竟是力竭一软,膝盖直直跪在雪地里,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凄厉长嘶,应是折断了腿骨。
见此情景,那蓝衫人奔向队伍前列,冲一名彪形大汉拱手道:“护……楼主!风雪太大,就算我们赶得紧,马匹也吃不消啊!”
为首那人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在这隆冬北境,他竟只穿了件薄衫,衣袖卷起,露出健硕的臂膀来。他腰间悬着一把寒光宝剑,左手正搭在剑柄上。他回身望向风雪中前行的众多弟子,不由眉头紧锁:“走不动的马就宰了!就算是用人拖,也得将东西拖到阳山关!还有两日,若赶不进城,军令当诛!”
此人正是云霄古楼新任楼主阿灼。
三个月前,当太平盟盟主沈慕白于蟠龙山召开大会,宣布“不破阁、冲霄、云霄自此合为一家,三派合并,重组冲霄剑派”之时,就是阿灼手持冲霄剑,将贺千秋写下的一纸传位书摔在了沈慕白的面前,并将云霄古楼易主的消息,诉诸于天下英雄。那一刻,向来显出一派宗师、气度非凡的沈慕白,捏着那一纸承诺,气得脸色煞白,几乎没将牙给咬碎了。
隆重非凡的三派合并大会,成了一个天大的笑柄。看着沈慕白吃瘪的模样,阿灼不由放声大笑,只恨不能让自家少主看到这番热闹。然而,老奸巨猾的沈慕白怎会就此一蹶不振,又怎会放过削他面子的云霄古楼?此次边关告急的消息刚一传来,他便召集太平盟诸派掌门共商大事。会议上沈慕白巧舌如簧,一番讥笑嘲讽。向来热血无畏的阿灼,怎经得住这老狐狸的激将法?他脑袋一热,竟签下了军令状,担保一个月内将云霄古楼新铸的两万柄刀剑送至镇川城。
事后,阿灼不止一次后悔,若少主还在,冷静沉着的少主怎么也不会中了沈慕白的奸计。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最后期限只有短短两日,阿灼只能命令门人马不停蹄地赶路,一路向阳山关进发。
听得楼主号令,那蓝衫弟子唯有应诺。他行至马前,手起剑落。只见剑光森冷,激起热血喷薄,血淋淋的马头摔在地上,染红了一地霜雪。他看也不看,只是抬手一挥:“走!”
数名弟子将绳索扣在车上,背起长绳,竟是一步一步地向那沙城走去。脚步踩在厚厚的落雪上,车轮倾轧而过,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
云霄古楼的六百名弟子,虽是习武多年的武者,但在这天寒地冻的北方边境连续的奔波劳碌,让他们每个都是疲惫不堪。有些人默然垂首,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也有人将双手拢在袖中取暖,抱怨着这要命的鬼天气,口中吐出的白雾不消片刻,便在风雪中消逝。
队列前行不休,不多时便行入那高耸的沙垒林中。阿灼浓眉紧蹙,警惕地望向四周,只见四下一片银白,万籁俱寂。
他率众踏上古道,月光映在道旁两侧的沙城上,在雪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阿灼忽觉眼角黑影闪现,一只玄黑苍鹰振翅而起,一声长鸣划破寂静天幕。
说时迟,那时快!两侧沙垒之上,忽现上千道黑影,箭矢如雨一般飞向云霄古楼门人!
武者们立刻拔出长剑,剑招舞得密不透风,拨开箭雨。可就在这一刻,那上千名敌手又投下霹雳火弹,登时爆裂声不断,雪沫纷飞,饶是云霄古楼门人剑术惊人,又怎躲得过这居高临下的火药之击?爆裂之力将他们冲出丈远,碎裂的硝石击在武者身上,他们还来不及起身,又是一波箭雨袭来,更可怕的是,这一次敌人点燃了箭矢,一支支火箭划破夜空,熊熊火光直击人群!
飞溅的鲜血,喷溅在洁白落雪之上,更显触目惊心!燃烧的箭矢扎在剑客们身上,烈火立刻烧上他们的衣衫,将他们吞噬其中。受惊的骏马撒蹄狂奔,不分敌我地冲刺、踩踏,倒地不起的剑客竟被狂乱疾驰的马匹踩翻在地,吐血不止。
就在此时,远处沙垒后冲出数千名刀客!他们斜披毛皮,披散的长发仅用额前银箍系住,半点不似中原人打扮。只见他们手持巨大的弦月形弯刀,嘶吼着冲入被火弹和箭矢重创的剑客队伍之中。近三千人的军队,像是绞肉机一样冲入敌阵当中,顿时血雾弥散,被切断的残肢飞上半空,洒出滚烫的鲜血,又重重掉落在地。
云霄古楼的剑客们武艺虽高,但也不过是寻常肉身。阿灼使出轻功飞纵腾挪,却躲不过自高处抛下的霹雳火弹,躲不过密密麻麻的火箭。他的肩上、臂上都已被炸伤,血水汩汩流下,滴落在冲霄剑银白剑刃之上。
一名北戎刀客向他直劈而来,阿灼反手一剑,刺入他胸膛之中。然而,伴随着敌手的倒下,更多的刀客却是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似乎杀之不尽。
阿灼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数日奔行与连番混战的疲惫,让他不住地喘着粗气。放眼望去,四下已是一片血海,被烧焦的、被捅穿的尸体,还有那些残缺不全的破碎尸块,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已认不出是谁的残缺肉块,滴落着黏稠的血液,在烈焰之中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剑光、刀光、血光,在这场狂暴的风雪中不断交错。六百名云霄古楼剑客,在这奇袭之下,已是折损大半。阿灼怒吼着顿足飞身,想要跃上沙城,可敌人哪里会让他占据有利地势,立刻群起而攻之,眼看一名北戎士兵向他掷出火弹,忽然只听一声尖锐哨响,一柄青锋长剑破空而来,直击那士兵心门,穿胸而过。
那北戎士兵应声倒下,手上的火弹还未击出,便掉落在地,顿时爆裂。爆炸之力将他周遭的同袍掀翻在地,而阿灼也寻得机会,跃上沙城,一剑一个将倒伏的敌人尽数收割。下一刻,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掠至他身侧,二人背脊相靠,一言不发,相互坚守,朝周遭敌人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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