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下 2
只见这小宅里,桌椅床铺极是寻常,无论柜中衣衫还是桌上摆设,都似是普通民妇之家。只是床上枕边有一张人皮面具,眉目如画,看来那假妇人就是戴着它装女人的了。
云曦心中疑惑更深,她走到那黑衣人面前,探到他耳后,手里传来微微不平的触感。她顺手一撕,果然也扯下一张面具。
面具之下,那死者的面目无比陌生。云曦不由地舒了一口气:方才见那假妇人使出云霄古楼的招数,这黑衣人与之又是同伙,她真担心这人是云霄古楼的人。虽然她只在铸剑山庄住了短短一晚,但她真怕这死者是曾与她照过面的人……
姜恒冷眼一瞥,便将云曦如释重负的表情收入眼底。他不言不语,只是将玄铁戟沾血的锋刃,在尸体的衣角上擦了擦,随后,他再度负起长戟,淡淡地道:“走了。”
三人走出民宅,一路疾行出城。行至镇郊,踏上那满是尘土的小路,云曦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良久,她还是情不自禁,回首抬眼,向那月下的山岭望去。
月轮之下,蒙眬月色之中,那山峰苍翠挺拔,是说不出的熟悉。云曦只望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十一年了,自她八岁离开岐山,这是她第一次回到这平遥县,第一次如此靠近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当年,她与恒哥仓皇而逃,连父亲的尸骸都未曾料理,她甚至不知道,爹爹、姜叔叔、姜叔母,还有那些与她谈笑逗乐的师兄们,是否能够入土为安……
“恒哥……”她忽伸手扯了扯姜恒的袖口,一如年幼时,恳求恒哥莫要向爹爹告密她偷学武功。
她的话还未说完,姜恒却已经轻轻点了点头。他又何尝不知她心中所想?姜恒垂首,望着她那充满恳求之色、隐隐闪动水光的双眸,轻声应允:“好,我们回岐山。”
青山翠岭之上,清风徐徐,虫鸣声声。满月如玉盘,洒一地银霜。碧草微伏,夜露凝珠,被月光一映,乍一看,仿佛落雪成白。
两道人影踏月而来,脚步轻轻,踏碎霜雪。走着走着,矮的那个停了脚步,抬眼望向那隐于翠林中的屋脊檐角,盈盈明眸中水光轻落,脉脉不得语。
姜恒左手拍上云曦的肩头,后者以手背拭了拭眼角,复又向前行进。二人拾阶而上,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便瞧见了那残破的山门。青石碑早已被砸破,碎裂的石块掉落了一地,连同那个朱砂刻写的“枪”字,都已四分五裂。远方的门扉,半面不知所踪,还有半面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边,积了厚厚一层蛛网。
拂开那层层叠叠的蛛丝,云曦踏入门中。宽敞的院落里,已是一地狼藉。齐膝的杂草掩去了所有骸骨的踪影,夜风微寒,那连成片的翠草微微起伏,仿佛漾起涟漪微波的湖水。在十余年的风霜雨雪中,屋檐早已残破不全,木质的横梁立柱也已褪了色,昔日白墙上,色迹斑斑驳驳,连同当年凄红尽染的鲜血痕迹,也一同于时光中暗淡了。
穿过前堂,走进后院,不远处,演武堂的门扉就在面前,牌匾却已断裂在地。只有墙边那一颗老松仍傲然挺立,数十年不曾变更。
云曦缓缓地走到青松之下,默默地望着曾经她做梦都想进去的演武堂。然而,时至今日,她却没了踏入其中的勇气。
见她迟疑,姜恒纵身一跃,飞身上树,他坐在昔日她最爱藏身的松枝上,冲她招了招手。云曦迟疑片刻,也飞身而上。两个人肩并着肩,静静地坐在老松的枝丫上,放眼望去,只见一草一木,皆被月光染上一层淡淡的银色,仿佛许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此时此刻,在这静谧的岐山山顶,唯有二人默默相伴。
张文书虽然向来多话,但他却并不是个不分时宜、自说自话的人。他知道隋家枪因太平约之故惨遭灭门,姜恒和云曦则是福大命大成了漏网之鱼,自那惨案中保下命来。所以,当他二人说要回岐山看一看的时候,张文书非但没有多话阻拦,而且还很是赞成。三人上山之后,他很体贴地提出要去周边逛逛,留姜恒和云曦二人旧地重游、缅怀故人。
眼前青山绿草,似是与年幼时别无二致。落座青松,让云曦似是回到了从前,那段在山中笑闹、偷学功夫的无忧岁月。好似下一刻早课的钟声便会响起,师兄们便会齐齐地站定在场上,跟着爹爹与姜师叔学武练枪。而那个顽皮的少年,则会向她狡黠地眨眨眼,再与她斗嘴相欺一般……
然而,定睛一看,却见房屋破败不堪,四野一片荒芜,方觉晃眼便是十多年,昔年往事,仿若韶华一梦。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云曦曾在哑叔珍藏的书卷上,看到过这一句词。直到这一刻,她才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意。她垂首轻叹,良久,终是轻声道:“不知哑叔怎样了……”
树枝猛地一震,只听姜恒哑声道:“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云曦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是想起了一句词,便想起……”
“够了!”姜恒厉声斥责道,“云曦,不许再提起那个人!孙培元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害了隋家枪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此时此刻,就在这里,你竟然还唤他‘哑叔’,你对得起死去的掌门师伯吗?”
从小到大,二人相依为命,姜恒从不曾向云曦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听他厉声质问,云曦吃了一惊,转而望向身侧的青年,只见他咬牙切齿,一脸愤慨。感受到他的怒火,云曦低下头,缓声道了一句:“抱歉。”
姜恒握紧左拳,顿了一顿,方才缓了语气,沉声道:“云曦,你太单纯,莫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好。”
听他这句,云曦抬起眼,一双星眸锁定对方,轻轻地道:“恒哥,有句话我也想对你说,求你莫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
云曦垂下眼,望向他右腕森冷的铁爪,缓声陈述:“我知道,加入‘苍天’的这三年来,你日夜苦练武功,与每个人切磋技艺,你称这个兄道那个弟,但无论是何大哥还是欧阳伯伯,你都从未信任过他们。所以你才会装上这玩意儿,哪怕入夜也要戴着,以防有人偷袭……”
姜恒嘴角紧抿,不言不语,只听云曦继续说下去:“我亦知道,哑叔的身份对你打击很大。我也恨他,我对孙培元恨之入骨,可我却也爱他敬他,敬爱那个养育我们八年、看我们长大的哑叔……”
“他哪里是为我们?他那是为了自己!”姜恒怒斥道,“他做了那么大的亏心事,当然良心不安,拿我们二人来赎罪,说到底还不是自私自利!”
“是,他是自私,可他心怀愧疚、夜不能寐,这样的折磨,对他来说还不够吗?毕竟,害我隋家枪的真凶是赵瀚,而哑叔……他又何尝能料得到,一纸太平约会是如此结局?”
说到这里,云曦抬起头,望向朗朗乾坤、盈盈明月,轻叹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这些年,我时时想起他默写的佛经。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哑叔一写佛经,他原本漂亮潇洒的字迹,就会变得好难看。现在回忆起来,他握笔的手指总是攥得特别紧,他点墨的手腕总会忍不住轻颤……原来,他的悔意,都凝在字里行间。”
想起年幼时第一次见到哑叔的脸,那满面刀痕、红白交错、狰狞无比的模样,当场将云曦吓哭了。然而,就是这个鬼面叔叔,却轻柔地喂汤喂药,怕她嫌药苦便又急匆匆地买回糖葫芦,而当她与恒哥准备离开时,他仓皇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几乎是恳求地“啊啊”地叫唤着……如今回想,孙培元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岐山灭门,并跪在赵瀚面前求他手下留情的?他又是怀着怎样的悔意,弃官而去,操刀自毁颜面,就是为了照顾他们这两个无助的孩童?他又是怀着怎样的悲哀,默默地看着他们长大,养育两个与他有杀父之仇的孩子?
“恒哥!”云曦望着身侧的青年,几近哀求地道,“求你放过他,更放过你自己吧!他养育我们,并非处心积虑、胆小怕死。而这世上,也并非只有不择手段的恶人。何大哥将他的武艺倾囊相授,难道对你不好吗?欧阳伯伯视你为忘年知己,将他数十年钻研的武学传授于你,难道对你不好吗?顾良、蔡小蛇、张文书几位大哥,与我们相识三年有余,每每苍天行事,大家都在一起,我们共同对敌、互助互依,哪怕说是‘生死与共’也不为过。你为何不能敞开心扉,将他们视为可信任的好友、可依赖的家人呢?”
“在这世上,我信赖的人,只有你。”姜恒淡淡地道。他也不看云曦,只是遥望面前暗淡的夜空,一双黑眸更显深邃。月光映照在他坚毅的脸庞上,也映在他右腕的铁爪上,寒光森冷。
“还有,我方才说了,孙培元之事,不许你再提。”
冷淡的语调,命令的语气,令云曦心下怅然。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她心知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望着荒芜的院落。昔日那个痞痞坏笑、骂她“蠢丫头”的骄傲得意的少年,已随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断掌,埋葬在冰冷的岐山冬雪之中,再也寻不回了。
云曦以为姜恒心结未解,哪里知道,她口中的哑叔,早已在姜恒的银枪下穿喉而亡,而二人居住了八年的院落,也已化为火海中的烟尘灰烬。姜恒心知肚明,若云曦知晓此事,必是心生不忍,同时与他心生嫌隙,于是他便厉声制止,绝口不提那人之事。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