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6
真相
张沽酒来到村口处,看到一间茅屋还亮着灯,便推门而入,里面正坐了一人,是卖柴的那汉子。
见张沽酒来了,卖柴汉子一笑:“张大哥,今夜又卖尽了酒肉?”
张沽酒从放肉的桶里取出一把铜壶、一包牛肉来,放到桌上,笑道:“卖了别人,也不能亏了自己。我卖酒肉,你冬天卖柴,夏天卖茶,咱哥儿俩的生意,全靠了这落日马场。”
卖柴汉子拿出两个杯子,满上了酒,道:“那句诗怎么说来的?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张沽酒道:“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来,干啊……”
二人举杯正要喝,突然都停下了手,同时望了一眼窗外,齐道:“今夜大雪,那鬼魂定是要来……”
张沽酒道:“依我看,定是烧死在山庄里的冤魂。”
卖柴汉子道:“不错,咱哥儿俩虽然无名无财,可活得平安喜乐,远比那些高车驷马却不得好死的人强得多呢……”
张沽酒笑道:“不错不错,喝酒喝酒……”
二人举杯欲饮,突然“扑”的一声,从窗外掷进一件物事,落于桌上,是一个纸包,沉甸甸的。
卖柴汉子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块五两重的金块,而纸上写有字迹。张沽酒道:“又是那个神秘人吧,上次他要咱们散布谣言,说落日马场有宝贝,这次又要说什么?”
卖柴汉子看了一遍,皱了皱眉:“上面说光是什么宝库的传言,已经难以吸引更多的人来。以后咱们要说,落日马场有武功秘谱,上载绝世武功。”
张沽酒一拍桌子:“不错。这么一说,来的人肯定很多,先祝贺咱哥儿俩多多发财。”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此时已至四更,落日马场那堆尚未烧尽的火烬边上倒着四个人,都受了重伤,爬也爬不动了。
铁肩吐了一口气:“生死扇,你的这一扇还真厉害,老子内脏都像烂了一样。”
孔林一边笑一边吐血:“彼此彼此,你那一掌也不含糊……”
柳慕白与凤珠珠受的都是外伤,也不轻。
雪已经停了,不知何时慢慢升起了一层晨雾,众人突然发现,晨雾中慢慢走来了一道人影,走到面前才看清楚,来人是个女子,脸上蒙着一层轻纱,透过轻纱,依稀可以看到,那张脸很是恐怖,像被烧过一样。
铁肩苦笑道:“咱们四个拼得激烈,人家来捡现成的便宜了,嘿嘿。”
那女子却不动手,只是问道:“江湖中人怎么都如此糊涂?落日马场哪里有什么宝库。”
铁肩道:“那么多的传言,哪怕没有无数财宝,黄金三箱总是有的吧?你笑我们糊涂,自己还不是来找宝库的?”
那女子冷笑一声:“你怎知我是来找宝库的?”
孔林道:“那你来做什么?”
女子道:“我只是来看看,尤其是这样的雪夜,我更要来的。”
凤珠珠问道:“这一片荒凉的残垣断壁,有什么好看的?”
女子道:“你们所讲的故事,均有所缺失,我这儿也有个落日马场衰落的缘由,你们听不听?”
众人齐齐一惊,暗想此人原来早就来了,不知躲在哪里。照此看来,此人武功当远在他们之上。
凤珠珠道:“那你倒说说看。”
孔林怒道:“都快要死了,还有闲心听故事么?”
柳慕白叹息道:“既然要死了,听一听又何妨?只怕她讲的,也是道听途说。”
那女子看着四周荒凉的雪景,缓缓道:“十七年了,十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大雪纷飞,如迷如梦。”
霍小荷蒙着大红盖头,坐在床头,听着前院传来的喧哗呼闹之声,心头甜甜的。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此时正被众人围在中间,不住地劝酒,想到此,她又不禁担心起来,他可别喝坏了身子。
便在此时,门一开,独孤家的内院管事进来,郑重地给了她一样东西,霍小荷低头一看,是两把钥匙,便问:“哪里来的?”
那妇人道:“二夫人,方才老爷把我叫了去,嘱咐奴婢把这钥匙给您。老爷说虽理应敬茶后再给比较妥当,但是咱们武林人士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您进了独孤家的门,就是这府邸的女主子了。”
霍小荷明白,独孤方自夫人死后,一直没有续弦,独孤修德也没有妻子,整个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听说落日山庄的规矩一向是女主内、男主外,因为女人长于守家,男人长于创业,看来果然如此,于是便吩咐丫环用红绳将钥匙串起,挂在脖子上。
一晃快到掌灯时分,门一开,几个丫环婆子架着独孤修文走进来,霍小荷不可以掀起盖头,急问:“怎么回事?”
一个丫环笑道:“没事,新郎喝醉了。”
霍小荷忙站起来:“快把夫君扶到床上休息。”
等安顿好了独孤修文,丫环婆子们纷纷走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妇二人,一个静坐床头,心如鹿撞;一个烂醉如泥,呼呼大睡。
就这样一直坐到了接近子时,霍小荷将红烛吹灭,倚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院子里突然一阵纷乱,有兵器击撞之声、人的惨叫声传来。霍小荷立时醒了,侧耳一听,便明白院内有人拼杀,看样子乃是生死相搏。
不好,有敌人来袭。
霍小荷的武功自是不低,此时顾不得盖头在脸上,一把扯落,从墙上摘下长剑,便要跃出,但她刚要跳出门,却想起床上的丈夫独孤修文大醉不醒,自己一去,他无人保护,万一敌人伤他,怎生是好?
她犹豫了一下,来到床头,低声呼叫了两声,见独孤修文慢慢张开双眼,霍小荷心内一宽,道:“相公,有敌人来……”
话未说完,她猛然觉得胁下一麻,手足俱软,已被点中了穴道,手中长剑落在床上。
再看独孤修文一跃而起,身手利落,目中寒光四射,哪像一个醉酒人的样子,不禁大是迷惑:“相公,你点住我做什么?”
独孤修文顺手又点了她哑穴,将剑尖顶在她咽喉:“委屈你这新娘子了,等我了结了外面再来收拾你。”
霍小荷听不懂他的话,一脸困惑。
独孤修文撤剑:“要不是你我大婚,我哪里有机会插手院落防务?如此良机,我已经准备了五年之久。”
霍小荷心头大叫:你……只是已经叫不出声来。
独孤修文发出一阵低沉如夜枭般的笑声,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毒:“一出生,我就被我哥哥压着,所有的事都是他出头,所有的事都是他主持,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我一成亲,父亲必定会赶我出家门,目的自是不让我与哥哥争夺庄主之位。哼哼,我倒要让他看一看,究竟谁才是落日山庄最有才能的少庄主,谁才真正配做落日马场的主人!我一早便在酒菜中下了药,只我服了解药,所以没有醉倒。我父亲纵然内功盖世,也撑不了多久了。”
此时外面传来几声惨叫,独孤修文听了一笑:“我哥哥完了,接下来就是我父亲……他不是个好啃的骨头,我得去帮帮忙了。”
说完他提起长剑,便要向霍小荷咽喉刺去,但剑到中途,却又停下了,他冷笑一声:“便是你,也是父亲逼着我娶的,我连爱人的自由都没有。为什么我要为了他与你父亲的交情,就牺牲自己真爱的女人!”
他五指如风,又点了霍小荷几处穴道,嘴里说:“杀了他们,落日山庄就是我的,我就可以明媒正娶我的爱人。你们都说白仙儿是魔女,为什么武林讲究正道、魔道!我就是真爱仙儿,我一定要让她比今天的你风光千百倍!”
霍小荷心头如同针刺一般,她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世家公子,居然有着如此阴暗的内心,他不仅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的父亲、兄长。
独孤修文执剑跳了出去,大叫一声,前去帮父亲,却被吕晚拦下,假意打了几招,便被擒住。
之后按照计划,吕晚逼着独孤方自断双腕,等看到两只血淋淋的断手落地之后,独孤修文突然大笑起来,与吕晚击掌。
独孤方见此情景,如天雷击身一般,目光尽赤:“你……你这个逆子!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
独孤修文点头:“不错,正是我。你看这件事做得干净么?”
独孤方怒道:“你弑父杀兄,江湖人也容不得你。”
独孤修文一笑:“我怎会干这等悖逆人伦之事啊?你与我大哥,还有我妻子,明明是死于落日山庄的仇家之手,多亏了吕晚,还有这许多义重于生的好朋友,我才逃过一劫,并且将今夜前来的仇家尽数歼灭。过了今晚,我独孤修文的大名便会轰传江湖,落日山庄的声威也会更上一层楼。当然,为了答谢这些好友,我会给他们每人一处分场。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独孤方越听越气,已说不出话来。
独孤修文道:“你看,我的能力不在我大哥之下吧?”
独孤方冷笑:“你永远也比不上你大哥,他为了保护你,死于刀剑之下,你却如此心肠,还想有好下场么!”
独孤修文道:“如果世上真有天理报应,我倒想看一看。”
独孤方道:“你会看到的。”
说完他猛地前冲,断臂如剑,刺向独孤修文。独孤修文自不肯硬接,他想过不了片刻,父亲便会血流不止而亡,于是一闪身,侧过一边,独孤方则冲出人群,奔向卧室。
独孤修文知道他要去开启机关,喝令吕晚阻止,吕晚身法极快,在独孤方未扳动机关前,将他杀死于室内。
独孤修文仰天大笑,可他的笑声未绝,地下机关已然开启,飞雷火药一齐引发,整座落日山庄变成了一片火海,所有人都葬身其中。
可是偏偏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便是被点了穴道的霍小荷。
独孤修文也许是忘记了,也许真的不知道,霍小荷不光得了“彩蝶飞”剑法真传,还学了父亲的独门内功,这种内功既称为“绕指柔”,自然专为对付点穴之用。不到片刻工夫,霍小荷就冲开了穴道,她此时已是心伤欲死,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便是嫁给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
霍小荷决定离开,在丈夫没来杀自己之前。
飞雷火药炸响的时候,霍小荷尚未离开山庄,她刚刚跃上外墙,便被一团火焰吞没,幸好没被飞雷炸到,不然她也会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霍小荷身上的衣服全被烧着,脸也被烧坏了,幸好地上的雪已经不浅,她在雪地上翻滚着,终于压灭了全身火焰。
回头看去,只见整个山庄如同地狱般烧着,没有人活下来。
霍小荷独自一人向风雪深处走去,她的容貌毁了,丈夫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她暗中回到了百寿庄,躲起来不见任何人,霍天星怕独孤方的好友来问责,严令家人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只说霍小荷也死在了火场中。可见爱女变成如此模样,知道霍小荷这一生,永远不会再有幸福了,他只有一女,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霍小荷身上,眼见她落得如此下场,霍天星不禁性情大变,从此整日不理世事,以酒浇愁,狂喝滥饮,如此不过三个月,便一病不起,撒手而去。
霍小荷将仆人遣散,卖了庄子,独自在山中隐居下来,直到几个月以后,她想起一个女人,独孤修文真正的爱人。
霍小荷知道,这个女人定在离山庄不远处,等着独孤修文去娶她,于是她开始寻找,果然,她在几十里外的深山里,找到了这个女人,白仙儿。
令霍小荷意想不到的是,此时的白仙儿已经怀胎十月,将要分娩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正是自己丈夫的骨肉。她一直在这里痴痴地等着她的情郎,深山中不通消息,她竟然不知道落日山庄已经毁了。
霍小荷本来是想杀了白仙儿的,可看到她这个样子,暂且压住了一腔怒火。霍小荷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更没有提起独孤修文的死,她怕白仙儿禁受不住,损了肚子里的孩子。
两个女人在一起,过了几天奇怪的日子。她们很少说话,却又像是有无数话要说。
在白仙儿分娩的那个夜里,霍小荷守护着她,眼见孩子就要出生了,白仙儿却忽然大出血,直到最后一刻,白仙儿都一直呼唤着她的情人,她还盼望着独孤修文来接她。
红尘千万里,多少痴儿女。
几许痴人梦,尽在不言中……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鸡鸣,那女子抬头看去,不知何时雪已停了,东方现出鱼白,长夜即将过去,新的一天很快便要来了。
那女子看看躺着的四人:“江湖痴人,我便带你们见见那被无数人惦念的宝库吧。”
说着她带着众人走进一间石屋,将墙角的一堆碎石移开,扫去了地面上的浮土,露出一大块铜板,板上有两个孔眼。然后她取出两把钥匙,插进孔眼中,同时一转,“咔咔”几声连响,铜板开了,露出一个洞口。
四个人看到,这女子手上的皮肤枯焦干裂,仿佛烧过一样,四人暗自琢磨:难道她就是死里逃生的霍小荷?
那女子道:“你们都下来看一看吧。”
因为有宝库在眼前,四个人都拼尽全力站起,走进地洞。那女子打亮火折子,点起了墙壁上的一盏油灯。
果然是一个宝库,里面放满了大小箱子,众人眼睛里都放出了光,可以看出,这里的财宝价值连城。
那女子身形转动,眨眼间已将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
每个箱子里都堆满了宝石、黄金、美玉、明珠,四人望着面前的珠宝黄金,眼睛瞪得极大,也不知是谁开的头,不顾一身伤,纵身向财宝扑去,只有柳慕白没有动。
那三人跌倒在珠宝堆中,大笑大叫,手捧着珠玉宝石,不住地往衣服里塞。可是片刻之间,他们的全身开始发黑,最后惨笑几声,向后便倒,再也不动了。
柳慕白惊道:“这金银……有毒?”
女子淡然一笑:“不错,所有碰了珠宝的人,都会死。你们想要财宝,就拿命来换吧!”
柳慕白突然大笑,笑声转戾,犹如尖锐的哭声一般:“这金银有什么好的,我柳慕白视之如粪土,汝等又非是食不果腹,为什么总痴心地贪图这些东西!活该你们死啊!哈哈哈哈!”
柳慕白一边狂笑,一边慢慢后退,谁知那女子猛然回头,死盯着柳慕白:“你也有痴念,你怎么不死?”
“在下并不是贪图金银之人。”柳慕白暗中运气,发现内力依旧不能提上几分,逃跑无望。
女子又道:“可笑可笑,我告诉你,这宝库里只有一堆涂了毒药的石头,但灯盏里有独孤家的至宝——痴人香,可使人产生幻觉,如果没有独门解药,心里想什么,眼睛里就会看到什么。你看到了金银,还妄图狡辩!贪嗔痴,都该死!”
柳慕白联想刚才看到的画面,内心悚然:“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这些?难道,难道你就是那个没死的霍……”
那女子发出尖锐的笑声:“要死的人,问得太多,要进拔舌地狱的。你们这些人,总是不珍惜身边所有,总是有更大的野心、更大的贪欲,我要杀光你们!你们就当此生,做了个痴人梦吧!哈哈哈!”
女子最后狂笑一声,抽出腰上软剑向柳慕白刺去,剑尖如同彩蝶纷飞,炫目至极。
柳慕白自是识货的,大叫一声:“彩蝶飞剑法!”他努力奔出地洞,在雪地里仓皇奔逃,却如何能拖着一身重伤逃脱,最后还是被一剑穿心。在剑尖刺破衣衫陷入肌理的瞬间,他回过头来,见那女子的面纱被风吹起,一张人皮面具飘落下来,面具之下露出的眉目如画,端的是位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
这个女子,居然长着一张与白仙儿极为相似的脸庞。
怎么回事,在霍小荷的故事里,白仙儿不是已经死了么?难道事实并非如此,白仙儿并没有死?
柳慕白瞳孔瞬间紧缩如针尖,又随着死亡慢慢散开,一双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初阳已升,女子一袭白衣沾着点点鲜血,犹如傲雪红梅悄然绽放。她缓步投西,走出十余里路,进了一片树林,林子里有两座并排的坟墓,一座很旧了,另一座则不太旧。那女子跪倒在雪中,喃喃地道:“两位娘亲,又有几个贪心的人死了,你们很开心吧。我知道,这世上贪心的人杀不完,可是你们的一生,都是被贪心之人毁灭,因此,每杀一个贪婪之徒,你们就多得到一点安慰……”
说完了,那女子起身,缓缓走出林去。
雪地里,淡淡地飘着一阵似有似无的小曲儿。
妹儿哟,哥儿哟,那些个贪哟,那些个痴哟!
且看你身边已有如花美眷,且看你背后已有亲朋挚友!
别贪人家的家财万贯,别痴人家的美人丽质!
那些个贪哟,那些个痴哟!
活了一场,痴人梦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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