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乐英雄 第二部 3
苏旷没来由的有点想笑,这一招先发制人是神捕营的入门课。自古以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神捕营要拿人,自然要有个说辞。于是就定了一套规矩,拿人的时候,先要气宇轩昂地撂出些狠话来,务必要砸到对方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为止。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流派,说起来苏旷还是开创者,他当年把这一套,用到了滚瓜烂熟,比方说,春秋二考,挟带个纸条儿,那是破坏国家法度是为不忠,辜负父母期待是为不孝,一旦点选官吏,窃取国家俸禄,有负百姓重托是为不仁,弃同科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辛苦于不顾是为不义。
这一套也确实挺有用,还真有一次,有位圣人就束手就擒了。
只是后来有一天,苏旷忽然就不想再用了。
他看见七八个新入营的小捕快,贴着墙根,勤加苦练先发制人之术。一个指着对方鼻子念念叨叨“你卑鄙,你无耻,你下作”,一个背着双手说“你有何用,你有何德,你有何能,你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
整整三个时辰,他们翻来覆去说的只有一句——你什么都不是。
说起来倒也奇怪,他放弃了羞辱别人之后,别人羞辱他的时候,他也就很少再跳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还能听出些遣词造句的不当之处。
可现在的问题有点麻烦,有些东西,师父是在乎的。
他迟迟不肯把笑纳楼之事告诉师父,并非是因为江湖险恶,而是因为,那一本生死簿,足以摧垮师父的尊严——谁能荣耀半生,到头来听着一圈人指责,桩桩件件都是罪过?
至亲之人流血洗罪,固然是听来感人肺腑,但如果根本就没有罪,那就更好了。疏不间亲从来都是一句废话,夫妻父子手足同胞,这些道不同又非得掺和在一起的人有最经不住挑拨的关系。
楚随波继续说:“笑纳楼里尽是仇家,借刀堂中满是杀手,苏兄如此坐以待毙大为不智。铁世叔要真问小侄意思,小侄以为,七日之约,实在不必赴,速速离开这里——即便说铁世叔不顾忌自家性命,总也要顾忌合村的无辜百姓,老幼妇孺……”苏旷听着听着就神思自行开溜,还自顾自地“嘿嘿”笑了两声。
“怎么苏兄,我说得不妥么”?楚随波问。
妈的,你滔滔不绝,跟说书似的,我哪知道妥不妥啊?苏旷不好明言,只好点头:“全凭师父定夺。”
“也好,难为你肯松这个口。”铁敖放下风筝,站起来,“那么随波,你来安排吧。随波,福宝,你们随我来。”
铁敖转身走进房里,楚随波跟着就走了进去。
苏旷一把拉着福宝:“什么就他来安排了?他都说了些什么?”
福宝纳闷:“师兄,楚大哥说的,你都听见了啊?”
“我……这个……”苏旷恼了,“叫你再说一遍,你就再说一遍。”
“他说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不是那个,后面的。”
“他说你守江湖道义,笑纳楼未必守,笑纳楼守江湖道义,借刀堂未必守。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娘,我妹子,还有左右邻居都无法保全。不如尽早离开,出了地头,行事也灵活点儿。”
“嘿,我也劝师父赶紧走啊,师父干吗不听我的,听他的啊?”
“师兄,你是让师父别死撑着,赶快跟你走,楚大哥是陈明利害,请师父拿个主意。”福宝捏捏他肩膀,“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明白呢?师父这脾气,那轮得到你替他作主?”福宝不敢怠慢,跟着走进师父房里。
苏旷默默坐着,坐了一会儿,取了三只茶碗摆在面前,中间插了几根筷子,瞪着筷子,嘴里念念有声。风筝看了一会儿,从衣兜里掏出两块糖果,搁在碗里,小心提醒:“大师兄,拜神要祭品的。”
苏旷一甩胳膊搭着她肩膀,叹气:“唉……唉……唉……”
风筝继续提醒他:“你现在拜神有什么用啊,刚才干吗不说?”
苏旷揽着风筝的肩膀,拈起糖果在手指间轻转:“多说多错,楚随波一进村我就知道,我争不过他的。”风筝不高兴:“可是师父最疼你了。”
苏旷努力让小丫头明白:“我在外面晃荡了六年,他老人家喜欢的,是当年那个苏旷。”风筝有点懂了:“当年那个苏旷是什么样?”
苏旷想了想:“就和楚随波差不多吧,说话慎重,做事利索,对他老人家敬若神明,做什么都唯他马首是瞻……不过当年没长开,现在是英俊多了。”他手指一错,糖果喂到风筝嘴边,拈起筷子,在三个茶碗之间游走,“笑纳楼在这儿,神捕营在这儿,借刀堂在这儿,一明两暗,随便哪家我都不是对手,万一打起来了,那死得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丫头,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风筝靠在他肩膀上,满不在乎:“你以前怎么办,这回就怎么办呗。你不会听师父的,师父也不会听你的。”
苏旷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说得倒轻巧。那你听师父的,还是听我的呢?”
“我听你的,谁厉害我就跟谁。”风筝回答的速度之快,让苏旷都没反应过来,她瞪着一双大眼睛,“你在的时候,他们派了这么多人来,他们肯定怕你。”
“少胡说,你师兄一介凡夫俗子,何足为惧?”苏旷握着风筝的小手,抱着她坐到膝盖上,蘸着茶水,在桌上划了长长一道痕迹,“他们不来,是因为我在这儿划了一条线。他们怕的,我怕的,都是这条线。”
风筝还小,还很难弄清楚师兄说的那条线究竟是什么,她只想在师兄怀里多赖一会儿。她喜欢蹭到人怀里坐着,喜欢被人抱着的感觉,娘怀里,师父怀里,甚至二毛怀里,他们疼她,也喜欢抱她,可抱着她的时候像抱着一只小猫,温柔爱护,却随时随地准备放下来。可是大师兄就不会,大师兄抱着她的时候,手臂结实又温柔,胸膛坚定又暖和,一刹那就忘了流浪的感觉,像家。
桌子已经老旧了,水痕很快就不清楚,漆面上的部分还水润,木面上的部分已经氤氲,裂缝处横断为二,但那总是条线,清清楚楚地划在那里。水痕已经风干了,只有长长印记还在那里。
千百年来,江湖上风水轮流转,规矩一立再立,一破再破,刀尖舔血,命如草芥,只是这条线,艰难而曲折地划在那里,哪怕有朝一日道义灰飞烟灭,这条线,还在那里。
那条线,划得轻巧,重于千钧,起处为信,落处为诺。
拖刀为界,千人止步,信口一诺,便是一片江湖了。
“风筝,我得走啦。”苏旷摸了摸她的脸,手指在眼角一顿,“怎么了?”
“去吧去吧。”风筝跳下来,蹲下,托着腮。苏旷站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女孩子真奇怪,十岁到三十岁都是一样的,一会儿就不高兴了。
他向外走,风筝盯着地面:“你回来吃晚饭吗?”苏旷顿了顿,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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