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逦之变 六
围攻东京的这一支金军,急于将掳掠所得运回北方去,听得季延年二人逃脱的消息,主帅完颜宗翰虽然恼火,一时间也分不出人手来追杀他们,只得传了消息给另几路仍旧在南下的金军,派出十几个小队,在东京往巫山的路上搜索,给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当然,季延年和苏朝云并不知道这个命令,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弥漫在风中的紧张肃杀之气,因此一路上尽可能地避开了大道,只捡了山野小路,昼夜兼程赶回巫山去。
因为沿路太过荒僻,几无人家,为避免金人生疑,两人又未曾准备干粮,好在苏朝云的琵琶之中,藏着足够多的暗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见着了,便逃不过她的手指去。
第一天苏朝云射倒了两只雪兔。不过她拎着雪兔却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本出身于蜀中富家,又自幼从师,身边总有一二侍女照料,从未曾为这些凡俗小事费心劳神,便是蛰居在范成家中那几日,范成那个小院,也是如同一个安乐窝一般,事事都不需她操心,几曾识厨下风味?呆了好一会儿,才求助一般地看向季延年。但愿季延年能有法子不让他们两人茹毛饮血才好。
季延年忍着笑接了过来。
苏朝云惊异地看着季延年用自己的一柄柳叶刀将那两只雪兔剥皮剖腹、清洗干净,找了一堆松枝,然后回到他们落足的那个小小山窝中,生起火堆来烤,时时抹上他不知何时带在身上的细盐调味。
这个避风向阳的小山窝,也是季延年找到的;还有,什么样的树枝方便生火,如何在荒郊野外设置火圈防范猛兽,如何寻找水源……季延年仿佛十分熟悉这样的生活。
苏朝云不免又想到范成和伏日升。
伏日升熟谙所有锦绣乡温柔国的秘诀,在其中如鱼得水;范成则享受着那布衣之下体贴入微的舒适日子;至于季延年……在这茫无人迹的穷谷之中,却悠然自得仿佛自家庭院一般。
季延年也知道苏朝云必在疑惑。听说朝云峰的弟子,从来不许沾染这些琐碎小事,以免烟火之气污了青莲的洁净,也难怪得苏朝云会拎着雪兔束手无策。
季延年觉得自己又要失笑了。他轻咳一声,压下笑意,一边慢慢翻烤着两只兔子,一边说道:“不必奇怪。上升峰的巫觋,从入门之初,便要隐姓埋名,随着前辈长老,流浪四方,以便于知人识事。”
这是迥然不同于朝云峰的教养方式。苏朝云以前只知道上升峰的巫觋,出师之前从不见人影,还以为是如同朝云峰弟子一般,闭置在与世隔绝的秘境之中修炼,却不料是云游四方去了。
若在从前,苏朝云或许会觉得,这般厮混于浊世之中,大有误于巫觋的修行。但是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不能确定了。
说到“知人识事”,季延年目光一凝,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我门中的前辈长老,向来以为,人性即神性。不知人性,何以知神性?”
不知神性,又如何取悦于神灵?所以上升峰三脉弟子,都是这红尘俗世悠游自在的同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也难怪上升峰和朝云峰的巫觋,世世代代都看对方不顺眼。只不过,季延年为什么忽然同她说起这上升峰的修炼之道?
此念一生,苏朝云眉梢轻挑,转过目光来看着季延年。季延年叹口气道:“我别无他意。只是,苏姑娘或许也已体会到,这些日子以来,你的歌舞,已有变化。”
苏朝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日子里,她已经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身体内觉醒、生长,令得她起舞放歌之际,心境不再清空明净,整个人都似染上了烈火之色。而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变化,令她的歌舞,对台下听者观者,生出了更强烈的感染之力。
季延年是想说,既然连她也生出此等变化,或许上升峰的修炼之路,才是自然之道吗?
他想让朝云峰也与上升峰一样,去亲身体会那世情百态?
季延年正在注视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体悟与回答。
苏朝云默然许久,忽而有些自失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季延年便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果然,苏朝云轻轻说道:“朝云峰从来就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只不过是觉得,既然尘世间有如许之多的烦忧与苦难,世人才会汲汲于那净土青莲的抚慰。若是有朝一日,这净土也不复往日清净,世人岂不是再无救赎之道?”
所以,朝云峰的女巫,才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炼那一颗纤尘不染、莹澈剔透的水精之心。
季延年自知今日之机已失,当下一笑带过这个话题,将烤好的野兔,分了一只给苏朝云。
冬夜虽然寒冷,不过季延年在被火堆烘热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松枝,躺下之后,热气自地下直透上来,这一夜倒也不算难过。
一路行来,季延年不再提起修炼之事,只是闲闲地向苏朝云讲解风餐露宿的种种诀窍,倒让苏朝云长了不少见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间越拉越近,直至有一日所宿之地,太过荒凉,连生火的树枝也无从搜寻,两人只能倚背而眠时,苏朝云也只略一踌躇,便坦然坐了下去。
季延年闭上眼睛之前,不觉想到,他们一日比一日贴近对方,相处起来也日渐熟稔自然,为什么他仍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倒映在水精莲瓣上的景象?
山野寂静,时时传来虎啸狼嗥。苍茫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席地而眠。季延年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忽地生出缥缈不可捉摸的感触。
几乎在此同时,苏朝云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心中突如其来的感触,也是同样氤氲模糊、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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