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少年 三
唐谧回到自己的房间,和白芷薇两人趁夜挑灯翻看那一大包穆显的手迹。
原来穆显幼时家贫无书,入得御剑堂便格外喜欢从书阁借书翻阅。御剑堂的藏书都有结界保护,不能在上面涂写,他有时看到兴处,总有想注上几笔的欲望,只好拿纸另写一处。后来他又喜欢写一些读书有感一类,日子久了,便把一些自己觉得重要的集结成册,也就有了眼下唐谧和白芷薇所看的东西。
“大约穆殿监在去华山之前还未整理好,才会有这么多散页。”唐谧边翻边说,“却不知穆殿监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他暗室中只有那蓝包袱和这些算是特别的东西,他说我看了之后,也许能发现一些线索,可是我从他写的读后感中又能找到什么呢?”
白芷薇也同样不明所以。她先粗粗翻看了一下那些已经订成册的,发觉都是按照读书的类目来编订的,比如史书类订成一册,妖物类则订成了三册。
“若是按照看书的时间编册,至少咱们还能知道殿监在去世前这一段在做什么和看什么书。然而现在这么分类,除了知道他生平看过些什么,对什么感兴趣之外,还有什么用呢?”白芷薇说到此处,心中陡然一亮,“哎呀,会不会穆殿监想告诉你的事情,就写在某一本他看过的书中?至少,是有什么类似暗示的语句指点你,而你必须从他写的这些手稿中先找出那本书?”
“嗯,确实有可能。或者是诸如把一封信什么的夹在了某一本书中了,而他在手稿中正好提到是哪一本书。我最初也是这样猜测的,可若是那样的话,要把所有这些都通读一遍才能知道,而且,一遇到觉得可疑的地方,就要去看所涉及的那本书,如此一来咱们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抓出那个坏蛋。”唐谧有些沮丧地说。
白芷薇看向灯下唐谧那张半浸在暗影里的小脸,灯影摇动,把那少女焦躁的灵魂清晰地呈现在明暗之间。
她顿时心生怜惜,按住唐谧的手道:“没事的,你就是太急了,我们一起看,总会找出来的。”
唐谧觉得心中温暖,知道白芷薇虽然不说,但一定已看出自己自从抵达御剑堂就不对劲了起来,当即会心一笑道:“好。”
“但是,那包袱也不能不考虑。”白芷薇又说,“我总觉得不应该是有人要夺穆殿监之位这么简单,如果仅仅如此,穆殿监临死时应该有时间和你讲清楚,只要说一句‘我怀疑是有人要夺我之位”就能让你明白一切。可是他却吩咐你去暗室自己找线索,也就是说,事情比较复杂,他一时也说不清,只能让你自己理出头绪,找寻因果。”
“这个我也想到了。所以我今晚去偷手稿的时候,把那两封堕天的遗信都背了下来,里面涉及的事情我们也要慢慢搞清楚才好。”唐谧说到这里,不由一声叹息,“看来真是急不得啊。”
如此一来,唐谧觉得心中安稳了不少,她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急功近利,已经把一众朋友卷入了魔宫险地,可是一入这满目素缟的御剑堂,心里的焦躁不安就如藏于心湖的怪兽般浮出水面,尽管刻意掩饰,还是被白芷薇看出了端倪。想到这里,她心中感怀,沦落到这苍茫异世,却得知交如此,总算是人生幸事!
第二日,银狐谢尚果然在掌门和诸位宗主及殿判的陪同之下出现在御剑堂的早会上。当萧无极宣布由银狐继任殿监时,剑童们因为早就听到风声,并未觉得太过惊奇,倒是都在偷偷打量银狐异于常人的外貌,互相递着眼色。
谢尚入住御剑堂后,第一件事自然是主持穆显的祭礼。此时御剑堂的剑童已经全部归来,但是由于散落在江湖各地的蜀山弟子以及其他各路人马也纷纷前来祭拜,所以暂时并未授课。
唐谧今年新升入了礼水殿,这一殿的剑童和最高一殿信土殿的剑童们除了白天为穆显守灵外,夜间还要继续轮班守灵。
这夜,正轮到唐谧和庄园两人守灵。庄园虽然平常是个热闹爱笑的家伙,但是静下来之后便喜欢思考很多玄而又玄的问题。两人呆着无趣,随便聊了几句,便扯到存在和虚幻这样的话题上。
“唐谧,你知道么,我刚来御剑堂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坐在幻海里思考这个问题,结果陷入死胡同,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似乎出现了幻觉,深陷无法自拔,后来是顾宗主恰巧路过,这才救了我。”庄园悠悠道。
“你也够胆大的,一个人晚上跑去幻海啊。”唐谧说。
“是啊,那时候怎么会那么不知死活呢?现在我可没有那种胆量了,人啊,懂得越多就越胆小。”庄园说到这里,压低声音,两颊晕着绯红,“不过说实话,那时候我的目的也不单纯哦。”
唐谧笑着问:“哦?你这么小丫头还会有什么不单纯的目的?”
庄园白皙面容上的小雀斑因为兴奋显得更加清晰:“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顾宗主这样的男子,迷得不行,老是留意他,结果发现他时常晚间去幻海,所以我也跑去了,想着说不定能够遇见他,然后再假装害怕啥的让他护送一程。呵呵,结果还真的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不过那都是我小女孩时做下的傻事了,现在我可没这份胆量。”
唐谧已经好一阵子没让自己想起顾青城了,此刻猛地被庄园提起,故作不在意地扭头看向灵堂之外,口气调侃道:“嗯,你是比四年前长大了不少,改成喜欢桓澜这种小不点儿了。”
庄园呵呵笑起来:“不过是大家都说好,我也就跟着起哄而已,真有多喜欢可不见得。倒是啊,最近我越来越觉得张尉这人不错。说起来,我入御剑堂那年,他正好第一次一试不过,到我们那里重新修习,可我几乎都不记得他了。似乎他那时候都不怎么和别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埋头苦练,现在他可是改变不少啊,这可多亏了你和白芷薇吧?”
唐谧的视线从灵堂门口转回,笑得甜暖:“我也变了很多啊。这多亏了大家!”话落,她已经出手点在了庄园的睡穴上。
唐谧将庄园轻轻放倒,对着灵堂门外道:“进来吧。”
门口闪出一道身影,比唐谧印象中的显得清瘦了些。
那人并未走近,而是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添上一炷香呢?如果你会来的话,又该是在什么时候?”唐谧看着那人,口气平静,“其实你不必挑我在的时候,因为除了我的几个好友,我从没有对不相干的人说起过殿监是你所害,蜀山的人都搞不清楚你究竟去了哪里,你就是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御剑堂,也没有丝毫关系的。”
那人没有说话,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在灵堂柔和的橘色灯光与外面漆黑夜色交界的分割线处止步不前,整个人都浸在阴影里,似乎是畏惧着温暖和明亮。
好一会儿,他才说:“谢谢。”
“不用,我不是为了替你隐藏秘密,而不过是在保护我自己罢了。”唐谧说着,去拿了香,在灵前炉火里点燃,递到隐在阴影中的少年手里,蓦地,她看清黑暗中那映着灯光的琥珀色眼睛,心头一缩,退回了自己的光亮中。
在异常的静谧之中,那少年跪地举香祭拜,身体的弧线紧致如防备攻击的野兽。
唐谧在一旁看了,叹口气,走去接过香,插在灵前的香台上,背对着他道:“何必这么小心呢,我答应过你伯父会放过你的。你还是什么人都不相信啊。”
唐谧身后半晌无声,她以为他已经走了,转身却发现他仍然立在那里。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我爹是个平庸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他是击败魔宫、人人称颂的大英雄。”那少年忽然开口,没头没尾道,“那时,他每年都会来看我。因为常来,我以为他多少有点喜欢我,有一次就想要与他在人前显得亲近些,却被他一把推开。当时他连手都没用,只是内力一吐,就隔空将我推出了半尺。就算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来蜀山也不过是想成为不会能被他那么轻易就推出半尺的人而已。”
唐谧看着他,不明白此时这少年为何要与自己讲这个,只听他继续说道:“可是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我要的并非是这些。那时候,他们说你死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似乎不想再说什么,只是转身抬步要离开,又不忍把话断在心中,沉吟片刻,方才说:“你活着,真好!这辈子,我欠你的。”
唐谧心中觉得有点儿不安,大声道:“那就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我啊。”
他没有回头,声音遥遥传来:“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来帮忙!”话落,他的身影沉入黑暗的夜色,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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