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谁人送彤管 一
唐谧、白芷薇与张尉不理不睬地僵持了两天,张尉终于凝着眉头,绷着脸,仿佛下定了万难的决心般走到两人面前:“唐谧、芷薇,那件事虽说我觉得你们做得不对,可是我能明白你们是为我着想,所以就此算了吧,以后不要再那样做就成了。”
唐谧仍然在为此事气结,听到张尉这话,一瞪眼道:“张大头,你什么意思啊?你是来装大度,原谅我是不是?不好意思,本姑娘倒是觉得,此事我根本没错,也用不着你的原谅。”
白芷薇也冷着脸道:“张尉,这件事除非你承认是你错了,否则我们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张尉知道唐谧和白芷薇都是有脾气的人,平日里总是让着她们,可是这次的事,他却觉得自己能够如此,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方才求和的话也是硬着头皮才说出口的,不想两人还是半步不退。若说让他违心地承认自己有错,于他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沉默地看着那两人,半晌才说:“那算了吧,大家各有坚持,我也有不能后退的底线。”话落,微微叹了口气,黯然离开。
而唐谧和桓澜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虽然白芷薇在出事当时就拉住桓澜解释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可是桓澜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听完白芷薇的解释,便速速离开了御剑堂。
三人再次遇到,已经是多天后在剑宗的御剑术课上了。桓澜看到唐谧和白芷薇两人走近,便刻意转身走到别处,给一个女剑童指点武功。唐谧见了,知趣地拉了白芷薇一把,止步不前。
这件事,唐谧越想越窝囊,且不说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只说自己本来精心算度好的事情,没想到薛嘉禾叫来了桓澜,弄得又多得罪了一个人,单这一桩就算得上倒霉透顶。
在这样的坏心情之下,就见李冽忽然背着手,悠然自得地来到她面前。
在这个敏感的季节,唐谧一看到李冽背在身后的手,马上道:“先说好,别送我东西,谢谢您了。”
李冽笑笑问:“为什么,你以为我拿的是彤管草么?这时候送这个很是平常,你太紧张了反而显得奇怪。”
“我不是紧张,而是这几天没有心情和你周旋。”唐谧坦白道。
“原来你之前一直在和我周旋啊,我本以为,多少有点打动你了呢。看来,你这个小姑娘的心思还真是深。”李冽说着,把双手一摊,两只手掌上均是空无一物。
那一瞬间,唐谧心里突然涌出一点小小的失望,女子的虚荣心她多少也有一些,眼看着彤管季走向尾声,连李冽这个最可能送她的人也没有送,不觉还是受了些打击。
“你应该很忙吧,怎么有空来御剑堂?马上就是天寿日了,你们不是应该都在山上忙着接待客人才对么?”唐谧岔开话题问道。
“不算很忙,今年没有掌门人比武大会,来的客人便少了很多。”李冽答道,然后感叹了一句,“说起来,蜀山最热闹的时候我总是赶不上,蜀山五大高手中能同时看见四人出手,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啊,更何况,其中的一位高手已经不在了。”
唐谧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问道:“五大高手中没参加比武的人是谁啊?”
“你们殿监啊。你难道糊涂了,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们穆殿监学问广博,于剑、气、术三宗的造诣均极高。”
“那么,我们殿监如果与已故的穆宗主较量,谁的胜算高些?我是说,生死相拼的那种。”唐谧又问。
“你问得真是奇怪,脑袋里到底想什么呢?”李冽看着唐谧,琥珀色的眼睛摄人心神。
唐谧觉得有点恍惚,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猛然腾起“那面色冷峻的少年举剑刺入与他完全一样的另一具身体”的幻影,于是道:“我只是在想,双生子之间不是什么都一样么,那武功境界上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李冽垂下眼帘,略略思忖片刻,方道:“那要看怎样较量了。穆宗主的剑法高绝,手中宝剑‘破甲’又是极霸道的利器,近身相搏肯定是他的胜算高。他在江湖上最有名的一战,就是一人与赤玉宫的三大护法斗剑,结果对手三人一死、一废、一重伤。”
唐谧听了,一时无语,只觉得心中有些乱。
这当口,白芷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两个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呢?”
唐谧回头一看,只见白芷薇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御剑堂仆役。
只听白芷薇继续打趣道:“李冽你才来送彤管啊,真是太晚了,唐谧都收了一麻袋了。”
“怪不得唐谧说不要彤管草,原来是没地方装了,要不唐谧,我送你一条麻袋好了。”李冽冲唐谧说笑着,神色令人玩味,也不知是真的在开玩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开心。
“不用了,本姑娘已经放出消息,但凡日后再有人想送我彤管草的,必须配麻袋一条,否则概不笑纳,想来今日回去之时,麻袋也该有了。”唐谧也顺着白芷薇的话瞎吹。
这一回,李冽的神情似乎是真的有些不悦了,但不等他说什么,白芷薇已经先开了口:“唐谧别贫嘴了,这仆役找了你很久,你先看看他有什么急事吧。”
唐谧略略打量那人,发觉有点面生,遂问道:“你找我何事?”
那仆役从怀中掏出一只紫色绣有木槿花的锦囊,道:“这个是祝司库要你马上去术宗亲手交给慕容公子的东西。”
唐谧知道慕容斐是祝宁钦点的几个辅助他修缮机关的术宗弟子之一,那锦囊里估摸是什么重要东西,便接过来道:“好,我马上去。”
唐谧出得御剑堂,正遇见穆显在门口送顾青城和司徒明两位宗主离开,三人听到背后的声响,都回过头来。
穆显见是经常惹祸的唐谧,一皱眉道:“这么晚了还往外跑,钟响的时候回得来么?”
唐谧一缩头道:“回殿监,谧是为了修缮术宗机关的事要跑一趟长明阁,一定会赶在钟响前回来的。”
顾青城见了,道:“那这样吧,我带这丫头上长明阁,如此她定然能在落锁前赶回来。”
穆显一听,沉着脸,略带威胁地对唐谧说:“记住,你回来时连脚尖都不可探出青石阶半步,明白么,否则今年的言行考绩便一分也没有了,还不谢过顾宗主。”
唐谧站在顾青城的飞剑上,身后有淡淡的木樨香味传来。她记得传授自己术法的殿判阎楷之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便问:“顾宗主,是不是你们术宗的人都喜欢熏木樨香?”
“我喜欢,至于其他人究竟是喜欢还是迎合,我就不得而知了。”顾青城说。
唐谧想想也是,一宗之主喜欢什么,底下当然也要跟风,只是自己怎么老是忘了顾青城的身份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小小年纪,强装愁绪,莫非今年又没人送你彤管草?”顾青城在她身后以略带玩笑的口气说。
“可不是么?宗主你年轻有为,每年这时候一定是一麻袋一麻袋地收彤管草,哪里会懂得我这种不受欢迎之人的悲哀呢?”唐谧以夸张的口气道。
顾青城闻言,顿时轻笑起来:“那你可以先送别人啊,然后再等着人家回赠。”
“如此若是得不到回赠,该多没面子啊,还不如不送罢了。”
“看来,你心里真有想送之人哦?”顾青城试探一句。
有么?唐谧自问,忽然不想再说话。
见到慕容斐的时候,唐谧正巧看到他正逗弄着一只掌中的小鸟,那小鸟有着赤褐的羽毛和雪白的毛绒肚皮,看上去灵巧可爱。
她一步跳过去,凑到慕容斐面前问:“在玩什么呢?”
“夜莺,我可没玩它,它脾气大得很呢。”慕容斐回答。
“哦,是么?小夜莺,来来来,给大爷唱一个。”唐谧伸出手指,逗弄那小夜莺道。
“它不会唱歌,是雌的。”慕容斐笑着说完,拍拍那夜莺的脊背,示意它快快飞走。
唐谧仰头看着夜空中很快消失无踪的鸟儿,有些失望道:“可惜啊,雌的为何就不会唱歌呢?”
“不知道,不过很配它的魂主,那人也五音不全。”慕容斐笑道。
“原来是魂兽啊,谁的?”唐谧好奇地问。
“我堂姐的。对了,唐谧你是来找我的么?”
唐谧点点头,掏出锦囊:“这是给你的。”
慕容斐接过锦囊打开一看,愣了片刻,抬起眼睛来看向她,有些结巴地道:“唐谧,我、我没想到,我、我没准备好麻袋。”
唐谧没明白慕容斐的意思,只觉得看着自己的那双眼中神光流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道:“麻袋还不好找么?若是你想让我现在下山时就带上的话,可要快些准备,我要赶在落锁前到御剑堂的。”
慕容斐脸露踌躇之色,半晌似乎下定决心般神情一收:“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不一会儿,慕容斐拿着一只麻袋跑了回来,郑重地递到唐谧手中:“我没想到你会送我彤管,因为你看上去并未将任何人挂在心上的样子,不过,现在能收到你送的彤管草,我还是觉得很高兴,这个算是回赠。”
唐谧先是莫明其妙地看着慕容斐,再打开麻袋一瞧,只见偌大的麻袋底躺着一株幼嫩的赤红小草,心思一转道:“那锦囊给我看看。”
慕容斐递上锦囊,只见里面赫然也装着一株彤管草。唐谧再想想那面目陌生的仆役,立时恍然大悟道:“啊,那人是慕容烨英啊。”
唐谧想想当时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方才收住笑:“你堂姐真可爱,看上去这么聪明伶俐的人,怎么在这种事上如此犯糊涂,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这一回轮到慕容斐觉得莫明其妙了,问道:“唐谧,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唐谧把手往前一探道:“慕容斐,刚才那魂兽是来送信的吧,方便给我看看么?我看完后,才能告诉你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慕容斐的脸有些微红,觉得慕容烨英的来信实在不好给唐谧看,可又隐约觉得此事定是慕容烨英搞了什么鬼,良久才把那信递过去,说:“信里面的事都是堂姐在瞎说,你看了可别多想。”
唐谧打开信一看,果然是慕容烨英在信上告诉慕容斐说,唐谧在御剑堂是多么的炙手可热,已经收到成麻袋的彤管草了,提醒他要赶快行动,还有就是,唐谧现在要求送她彤管草的人必须要附赠麻袋一条云云。
唐谧看完信,笑得合不拢嘴,待给慕容斐讲明白来龙去脉以后,道:“怪不得你堂姐这个年纪还没找到心仪之人,原来她于此事完全不开窍,还在替你瞎着急,乱安排。”
慕容斐明白了缘由,心中难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是隐隐又有些失落,当即笑道:“此人根本是假聪明真糊涂,除了对剑法和易容术开窍以外,其他的哪一窍都不开。”
“对了,她是在哪里学的如此高明的易容术啊?”唐谧随口问。
“跟穆殿监啊。穆殿监所学很杂。”慕容斐答道,神色忽地认真起来,“唐谧,那个,麻袋你可以不要,可彤管草我已经送了,不想再收回。”
唐谧把空麻袋往慕容斐怀里一掷,也认真道:“我没说过要还啊。这还是本姑娘今年收到的第一株彤管草,你就是要,我也定会赖着不还的。”
“那,我这株也赖着不还唐姑娘,行不行?”慕容斐笑问。
“当然,当然可以,承蒙慕容公子抬爱,求之不得呢。”……
这天夜晚,慕容斐目送唐谧下山的时候,看见那红衣少女走出很远,猛然一个回旋,冲着自己卖力地招手,大声道:“慕容斐,我的心情好多了,谢谢,谢谢啊。”
慕容斐在夜色里淡淡微笑,明知道手中的红色小草其实无关风月,却觉得心情实在不错。
唐谧的心情好转了些,才又有了管闲事的余力。
“芷薇,我才知道穆殿监是会易容术的,如此想来,那日在楚国御试上骑着穷奇大闹会场的人,会不会就是由穆殿监假扮的呢?”唐谧躺在榻上,望着屋顶纵横的木脊道。
“嗯,自然有这个可能。只是天下并非只有一只穷奇,也并非只有一人会易容术,这么说未免武断,要拿出凭据才行。我想,如果是穆殿监的话,他总要有如此做的动机才对啊。”白芷薇躺在另一张榻上说。
“动机么?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唐谧讲到这里顿了顿,心想当时地宫里的事还是不要乱说,便改口道,“我在藏书阁的借阅录中发现穆殿监从小就喜欢看和妖物有关的书,你说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白芷薇有些惊讶,坐起来冲她道:“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是一个心灵黑暗的人?他去破坏御试,受损最大的自然是我们楚国的蜀山势力,甚至是整个蜀山的声誉。而最乐意看到这一结果的,除了我母亲他们,就只有魔王的追随者。那么,穆殿监会不会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连我都时常觉得魔王是个很迷人的家伙,那么,从小就着迷于妖兽和魔物的少年,会不会也被她吸引呢?”唐谧问道。
白芷薇想起自己有时也对魔王心生一种难以描摹清楚的向往,不自觉地点点头道:“记得司徒慎说过,他爹告诫过他,小孩子不要去探究或者了解太多魔王的事,想来这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唐谧,这些都只是怀疑而已,没有凭据说什么都没用。”
“凭据啊……”唐谧皱眉想了很久,捅了捅睡在她身边的小绿猴道,“我说,醒醒啊,给你指派个任务。以后没事就替我们盯着穆殿监,他一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就来报告,知道了么?”
小绿猴睡得迷糊,半睁着眼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下来。
白芷薇在一边担心道:“记得监视的时候定要离他远一点。他武功高强,可别出什么意外。唉,灵碧啊,你若是会说话,就完美了。”
其实,自从知道小绿猴能写字以后,人猴之间的沟通已经方便了不少。只不过小猴子并不爱写,多数时候还是用指手画脚和吱吱叫这两种方式来表达意思。唐谧也曾经从周静那儿借过那块可以通兽语的宝玉,希望和它交流起来能够更顺畅些。不料小猴见了那宝玉却很是抗拒,发了一顿脾气后,离家出走好几天才回来。
事后周静听说这事,忍不住笑着摇头道:“唐谧,你可真是异想天开,所谓宝玉能通兽语,并不是把它拿过去,鸟兽们就会自如地说出人话来,天下哪会有这样的东西,其实,它只是有力量强迫它们发声而已。”
唐谧脸上挂着失望:“明白了,就是迫使鸟兽们不得不出声,但狗还是汪汪叫,鸡还是喔喔啼,对吧?唉,我还以为有了这宝玉,任谁都能像獬豸一样说人话来着。”
周静拿出“兽王周”传人的派头,耐心讲解道:“鹦鹉、八哥或者獬豸能说人言,一个原因是它们喉舌的构造与众不同,但鹦鹉、八哥只会学舌,算不得真正说话。獬豸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天生异能,能洞彻人心,如此方可与人用言语交流,这可算是极不得了的事儿。要知道,我们就算修习了窥魂术之类的术法,要施展出来都极为讲究条件。正因如此,獬豸才被尊为神兽,除它以外,据我所知再没有什么异兽有真正的‘人言’之能。”
“那我的小猴也不比獬豸差太多,它虽然不能言,可是会写字,也听得懂咱们说话,交流起来很是方便,再说咱们蜀山防妖物的结界都挡不住它,所以我猜,它大概是什么还没长大的神兽吧。”
周静听了面露讶异,然而仔细想一下又觉得不对:“听得懂我们说话也就罢了,若说能写字也太过离奇了。要知道,天地间鸟兽万千,我们将那些天赋异能的,划分为妖兽和异兽,一来是因为它们比普通鸟兽更聪明,二来,我们要通过修习术法得来的本事,它们天生就有,但是再怎么样,兽就是兽,不论神兽还是妖兽,总归是异类,怎么会有本事学得我们的文字呢?”
“但我的小猴就是会啊,它的脾气也大得很,这不,现在还处于离家出走的境地,没回家呢。”
“你的小猴着实古怪。我想它必定是灵物,这才觉得被宝玉强迫发声,有伤颜面吧。”
此时,唐谧想起当初和周静所聊,忽然觉得有趣,拍了一下小猴的脑袋道:“你这小东西,有时很好说话,有时又有闹脾气,还真像你的主人我呢。”
“喂,唐谧,它是我的魂兽。”白芷薇不满地叫起来。
“不是,算是我借给你的。”
“谁说的,明明是它自己跑来的。”
两个人争执不下,不觉就把话题带远了。
转眼,这一年的天寿日便过去了。五月的春光流逝如水,急匆匆地将人抛下。曾经红得漫山遍野的彤管草几乎在一夜间就变作浓浓的绿色,隐在茂盛的蒿草之中,不见了踪影,只有偶尔在山石背阴处这等稍冷的地方还会有一两株红色未褪的小草,迎风而立。
在去术宗的青石阶旁,大约半山腰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下便有一株一直未曾褪去红色的彤管草。唐谧每次路过这里,总要留意一下,在心中默念:如果到了最后,仍然没人采走它,那它便是我的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唐谧每次走在青石阶上,都会发觉周遭的红色又少了一片,这会让她不觉想起那株岩石下的彤管草,心里便有些没着没落,以为下一次路过那里,它也会转成绿色,消失在这个春天的尾巴里。
但直到整个蜀山都披上了初夏的油绿,那株小草仍然赤如朱霞,静立于石下。
这天傍晚,从术宗下山路过这株赤色小草时,唐谧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明天它还在这里,就是我的。
回到御剑堂,她照例要到藏书阁看看祝宁有什么吩咐,才一推开藏书阁大门,便看见祝宁转着轮椅气哼哼地冲出来,嘴里大声呵斥着:“甭多说了,你给我立刻拿走,你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东西!”说完,理都没理唐谧,便出了藏书阁。
唐谧不明就里,走到菱花格子门里一张,只见欧阳羽苦着脸站在当场,很是委屈的样子。
“怎么了,师兄你干了什么惹恼了师父?”唐谧问道。
欧阳羽指指地上的飞翼:“师父不是叫我改进飞翼么,我改了啊,但是他还不满意。”
唐谧一看,那飞翼果然变了不少,而最重要的是,两翼变小了很多,只比成人双臂展开的距离再长一些。
她不觉疑惑地问:“改小了两翼还飞得起来么?”
“本来是飞不起来的,可是有了定风珠就可以了。”欧阳羽说着,拿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浅蓝宝珠镶入那飞翼上一个已经做好的凹槽,继续解释道,“只要使用心力,便可以通过定风珠召唤风势,以及控制风向,这样,就能保证翼下有足够的风,两翼也不用做得那么大,飞翼自然会比原来灵活数倍,而且还可以从平地起飞。可是,师父要的是什么法宝都不依靠的飞翼,他说用宝物的话,便和御剑飞行没什么根本不同,刚才脾气上来,就把我骂了一顿。”说到这里,欧阳羽委屈地叹了口气,问道,“唐谧,你来评评理,御剑飞行全蜀山几个人能做到?可这个飞翼任谁学学都可以掌握,这怎么算是一样呢?”
唐谧笑笑道:“但是,并非任谁都有定风珠是不是?咱们师父是希望只借助那些任何人都能借助的力量,比如风啊,水啊这些……”话到此处,唐谧忽然心思一动,“师兄,这个新飞翼可不可以让我先用用看?”
“这个啊,师父让我速速拆了做新的。”欧阳羽面露难色,转而眼皮一垂,避开唐谧的目光,又道,“不过,你帮我一个忙,我就答应给你用。”
“什么忙?”唐谧充满警惕地问,知道对这个天敌的要求,一定要小心谨慎。
“那个,唐谧,那个……”瘦高的少年低头垂目,嗫嚅着,“这个,帮我转交给白芷薇成不?”话落,他从袖口里掏出一株红色的彤管草,抬起脸忐忑不安地看着唐谧。
“就这事儿啊。”唐谧努力控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尽量不让自己显出一副抓住天敌小辫子的得意之态,连声应承,“没问题,没问题的。不过先告诉你,想要回赠那可是痴心妄想了,我们家神仙妹妹可是谁也不送的。当然,你若是贿赂贿赂我,也许能成个例外也说不定。”
唐谧说完,伸手接过那株彤管草,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敲这位师哥一笔竹杠,却在手掌触及草叶的刹那,心中忽然一个激灵,脱口大声问道:“欧阳羽,你这彤管草是从哪里来的?”
欧阳羽被突然爆发的唐谧吓了一跳,眼瞧着她小老虎般就要扑过来的架势,本能地后退一步,才说:“是我刚刚从术宗下来时,在青石阶旁边的一处岩石下采来的,怎、怎么了?”
“哪处岩石下,你给我说清楚!”唐谧又逼上前一步。
“路边那么多岩石,又没有特别的标记,我怎么说得清?”欧阳羽说着,又退一步。
“那你是什么时候下山的?”
“和你前后脚下来的,就跟在你后面不远,看见你和白芷薇一起走,不敢,嗯,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
唐谧听了,气得一跺脚,吼道:“气死我了!欧阳羽,你果真是我的天敌,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唐谧,我怎么气到你了,说清楚点好不好。”欧阳羽完全摸不着头脑地问。
唐谧不再有心情理他,转身冲入夜色中。
这一路并不近,唐谧施展轻功急急往山上赶,因着心中焦急不安,几次运气不稳,险些由于气息混乱伤到自己。待赶到那岩石边的时候,一轮明月正从山坳里跃出来,流泻如泉的银光洒落在灰白色的岩石上,石下便生出一片黑色的暗影。
唐谧平复好呼吸,低头看向那片暗影的深处。
在比夜色更浓的阴影里,一株赤如落霞的小草宁然不动,仿佛亘古以来从未曾变化。
多么奇怪啊,明明是一春便逝的艳色,却好像一直等在这里……唐谧看着那小草如此想,果然,这是我的草啊。
她伸出手,指尖触及草叶,柔软纤弱,如她的心事一般,不由刹那失神,诸般情思暗涌无序,恍惚间已是千回百转。
术宗长明阁回廊蜿蜒,庭院错落,顾青城住的小套院隐蔽于其中,并不易寻,可对于唐谧来说,却是轻车熟路。隔窗看见灯火仍亮着,那人的影子就停留在窗纸上,只是一片浅淡的灰,仿佛那人的心思一般。
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吧,既然永远不可能是他,那么就只能是我了。唐谧这样想着,深深吸了口气,向窗内问道:“顾宗主,是我,你已经知道我来了吧?”
灰色的影子微微晃动,顾青城的声音传了出来:“知道,为什么不进来呢?你平时总是一推门就进来的。”
“因为里面太亮了,我害怕到了明亮的地方,便会失去勇气。”
屋内一阵沉默,唐谧在等待中攥湿了手中的小草。
门被轻轻推开,顾青城修长的身影微倾而立,一室淡黄的烛光在他身后织出温柔的幻境。
“怎么了?”他问。
赤色的小草被小心递出,“这是我的心意。”唐谧忽然怨恨起自己少女一样幼嫩的声线来,明明已经拿出了十二分的勇气和真诚,说出来的声调,却仍然是个孩子。
他笑笑,伸手接过那株春天里最后的彤管,从容自然,就像无数次接过倾慕者们手中的小草一样。
“没想到,你这孩子如今也玩起了这个,多谢。快回去吧,别晚了,你们殿监如今时刻盯着你呢。”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唐谧却忽然觉得,一瞬间,所有力量都消失无踪,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得眼看着这一年最后的春光,尽灭在微凉浓稠的暗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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