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降 7
卫长声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坐回他在窗边惯常的位置,又沏了两杯茶,淡碧色的茶烟自金丝铁线的杯口氤氲而出,与窗外的雨雾相映,自成一份蒙眬的韵律。他端起一杯茶,放至顾碧城身边的矮几上,自己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
两战之后,在雨声中喝一杯茶,却也是难得的闲适。
顾碧城端起那只茶杯,啜饮一口,卫长声茶艺不错,入口清香悠远,纵是她此刻心境不宁,亦难掩去这一杯茶的滋味。
便在此时,卫长声开口问道:“不知顾姑娘养好伤后,有何打算?”
顾碧城看着手中的茶杯,声音不高,却很坚定:“我想确定我兄长的生死。”
风雨飘摇,室内的灯火摇曳,对面女子的神态也被映得恍惚,可是那一瞬间,卫长声却觉得自己清楚看见了那双眉眼中的倔强,一时间,他忽然也觉得有些恍然。
见他并未答话,顾碧城续道:“风左使今日与我说,两年前,兄长与殷浮白在北疆比剑,战败身死。这话是真是假我不得而知,但他既然来寻我要那倾城印,可见这两年来,兄长必不在教中。”
当日廿四桥畔,风入松与顾碧城对答时卫长声亦是在场,卫长声道:“倾城印我曾有耳闻,似乎是贵教中一枚印信。”
顾碧城挑了挑嘴角:“卫三公子不愧世家出身,博学广识。不错,这倾城印乃是历任教主的印信,从来放在总坛之中。兄长威严素重,少有用到这枚印信之时,风入松向我要这枚印信,只有一个可能。”
卫长声问道:“什么?”
顾碧城平淡道:“他想做教主,可他压不下三位坛主、四大长老,这枚倾城印,便是他的助力。”她自嘲一笑,“教中教主以下,便是左右双使,而左使因一直是顾家人担当,因此亦有由左使保管倾城印的例子,他找到我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这倾城印,却并不在我手里。
“可我的兄长,他究竟是死是活呢?如果他真的已经去世,那么他是死在殷浮白的剑下,还是……”她的声音渐轻,却并没有犹豫,“还是死在教中自己人的手中呢?”
卫长声道:“你怀疑教中起了叛乱?”
顾碧城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把每一种可能都列出来。目前我可以确定的,是兄长两年不见踪影,教中纷乱,倾城印不知所终。兄长若真的已逝,死在殷浮白剑下是一种可能,死在教中内乱则是另外一种可能。
“可是还有一种可能,是兄长还活着,也许他受了重伤,也许他出了其他的什么变故……不瞒卫三公子,”她抬头看向窗外的暴雨,“我与兄长本是同父异母,我八岁后方归教中,我们的感情,并不似寻常的兄妹一般亲密,我对他的许多做法,也并不能赞同。
“然而他是我的兄长,所以我必寻到他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的语气自有一种刚强的味道,卫长声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那么顾姑娘,你打算从何寻起呢?”
顾碧城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有想好。”
这一晚雨声不绝,夜半方歇。顾碧城却在天光骤现时便已起身,她并没有惊动人,静悄悄地着衣洗漱之后,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打成一个小包,又取出一个药瓶,倾了一粒药丸服下。
虽有补天丸相助,但她伤重,并无可能在这几天内痊愈,那一粒药丸是魔教秘药,服之可在短时间内恢复气力。她环视室中,转身欲走,但终是停下脚步,留下一张字条,这才转身离开。
那张人皮面具已在廿四桥畔露过相,她也便弃之不用,只用面纱遮面,随后在城中买了一辆马车,驾着车一路出城,向北而去。
城门初开未久,在出城之时,她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秀美多姿的江南小城,她住了三年的地方。
先前在红药楼养伤之时,因伤势沉重,旁边又有卫长声相伴,她很少想到过去,然而此时一人出城,自知便要离开此地,只怕今后再无归来之时,过去三年的点点滴滴,仍是抑制不住地浮上心头。
不,不是过去的三年,准确地说,是与孟非言相处的,那一年的时光。
在那一年中,他们是那样真切地倾心相爱过。她还记得孟非言第一次来她住的地方看她,腼腆地站在院中不敢进来,却吹了一个时辰的玉笛,巷口那株梨花飘飘撒撒,弄得他一身都是花片。后来他们熟识,孟非言在一旁写字,她则在另一边煮茶,煮好了茶后,她起身来到他身边,笑道:“玉笛公子书法江南闻名,果然……”
她有意拖长了声音,孟非言便放下笔,问道:“果然什么?”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她笑吟吟的,带一丝调皮的味道。
“你啊,”孟非言也笑了,“你这般说,我还以为你要问我‘鸳鸯’两字是怎生写呢。”
她的脸少见地红了,孟非言是化用了欧阳修的那两句“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可这两句词,却是写小夫妻之间的旖旎情境的。她虽然羞涩,心中却也忍不住想:若真有那一日,该有多好。
孟非言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诚恳道:“阿绣,我们也会有那一日的。”
他的话,做到了一半,玉笛公子果然求恳父母同意,他们之间,确也有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然后,一切至此终止。
顾碧城情知自己不应再回想起这一切,然而人非草木,这回忆漾起之时,又岂能轻易压下?眼见马车离城门越来越远,那回忆的力量却愈来愈深,只压得她心头沉重,呼吸艰难,过去的种种甜蜜,到如今都成了裹着糖的利刃,一刀刀直刺入她心底。她几次三番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却压抑不住那潮水一般涌起的思绪。
万般痛楚之下,她仓皇抬头,只愿那外面的景致能分散几分心头的沉重,却闻蹄声嘚嘚,马背上一个青年公子正含笑看着她,她一怔,一声“非言”险些脱口而出。却听那人笑道:“顾姑娘,又见面了。”
玉花骢上一位青年公子白衣绿佩,腰悬淡黄长剑,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正是卫长声。
四、过去种种犹如昨日死
顾碧城万没想到竟在此地又见到卫长声,一惊之下,随即便收敛了面上神色,平淡道:“卫三公子,倒是很巧。”她心中自然不以为这是一种巧合,然而毕竟也不愿意再与卫长声有所牵连,就道,“我有事先走一步,卫三公子自便。”
卫长声并没有说什么,他依旧笔直地坐在玉花骢上,遥望着顾碧城离开的方向,神色似笑非笑,目光中却若有所思。
顾碧城却不愿多想,只驾着马车一路向北,她心情郁郁,虽有良药相助,伤势依旧缠绵,半天里并未走出多远。正午时全身疲累,恰见前方青旗招展,是一个酒肆,便停下马车,先吩咐小二喂马,又准备叫些吃喝。
谁想刚下了马,就看到一个人正坐在酒肆中,手中端了个青翠如玉的酒杯浅酌,正是卫长声,见了她还举了举酒杯:“顾姑娘,真是很巧。”
他倒是把清晨顾碧城的话给用上了,又笑道:“顾姑娘原来也知道这家?这里的梨花酒与银鱼羹都很有名,顾姑娘不妨也来上一份?”
顾碧城锁紧了一双入鬓长眉,她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盯着卫长声手里那只酒杯看了良久,方才对上前殷勤招呼的小二道:“给我拿一些牛肉面饼,包好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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