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眉 二
清点着即将发往书坊刻板发售的文札，颜莹有些心绪不宁。就在几天前，太史令秘密叮嘱她，要留意藏书洞，特别是天祈朝文献处的动静。颜莹是聪明人，太史令短短的一句话已让她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她郑重地点头，有些担忧地发现坐在书案后的太史令须发更加斑白。
心中惦记着阁主的嘱咐，颜莹越发小心地守护着藏书洞，轻易不放人进出。由于《云荒纪年》一书毫无讳饰，云荒历任皇帝对这本书又恨又怕。为了缓和与朝廷的关系，维持生存，太史阁对各类史料制定了不同的保密期限，不到一定年限不予公布，可每到解密之日总会引起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的密切关注。算一算，不久后便是太史阁所修前朝史书《云荒纪年·天祈卷》公之于世之时，非常时期，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当今苍平朝立国已近三十年，彦照皇帝由天祈朝藩王起事，最终取代了侄儿的皇位，一改前朝的酷厉政策，优容开明，深得民心，按理不会对那些陈年旧事有太大顾虑。可是太史令如此吩咐，想必天祈朝时期有什么秘密是当今皇帝所不愿公开的。
想到这里，颜莹眉头微微蹙起。尽管她处处小心，不久前仍然有人动过了书架上原本尘封多年的天祈朝卷宗。能够避开太史阁的巡护门人，破解藏书洞内各项机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窥绝密书册，这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到？颜莹有些沮丧，她原本以为再没有人能像自己这样称职地守护藏书洞，可那个人翻动书页的时候，就嘲笑了她的不自量力。
小心地关好石门，颜莹绕到藏书洞后的山林里去，找了处僻静地方坐下，想要整理自己混乱的思路。然而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一缕光影，倏地消失在山石之后，她一时怔住了。如果没有看错，那个风一般掠去的人影，正是朝轩。而他手中横抱着的女子，迎风披散开一头莹蓝色的长发，应该是个鲛人。鲛人原本生活在大海之中，却被空桑人捕捉到云荒大陆上充当奴隶。鲛人男女都天生一副美丽面容，因此虽然身价不菲，空桑的酒色之徒依然争相豢养。此刻朝轩抱了个鲛人女子躲到后山去，究竟是要干什么？
颜莹的心跳得厉害，思前想后，还是横下心沿着朝轩消失的方向走过去。她在一处幽静山谷中发现了朝轩，却只能远远地隐匿自己的行踪。她看见朝轩把那个鲛人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分开她的衣领，伸手抚上她如花般娇艳的面庞，然后一剑砍下了她的头颅！一蓬血柱喷涌而出，将山石染红了大片，而朝轩的青衫上却没有溅上一滴，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眼看着朝轩双手捧起鲛人的头颅，而那头颅却微微睁开双眼，挣扎着流下两颗泪珠，颜莹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平静，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脚下的枯叶便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
一抹凌厉的光乍然在朝轩眸中亮起，尚未等颜莹震惊于这与他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情，一道迅捷无伦的剑光已经直刺到颜莹的心口，招式狠辣，竟没有留下任何余地！颜莹心中一凉，蓦地翻身后跃，一片素白的微芒便从她袖中飘出，如同丝网一般将朝轩手中的兵刃缠得荡了开去。
“袖底风？”朝轩一击不中，站在原地，看着颜莹略有些狼狈地站稳身形。他平日里握笔的手上此刻握着一柄三尺长的铁剑，剑身上鲜血淋漓。
颜莹看着他坚毅的眉，锐亮的眼，淡薄的唇，忽然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平素在惜墨斋里见到的朝轩并非同一个人。五官虽然还是一样，但那神情却从莹润的春雪变成了凛人的寒冰。她拢拢衣袖，轻轻点了点头：“不错，是袖底风。”这种从远古神庙里流传出来的武功，全靠施者将内息交错成网，只能救人，却无法伤人，所秉持的最高心法便是一个“护”字，守护之心越强，袖底风的威力便越高。
“怪不得静河说颜表姐是不世出的高手。”朝轩掏出一方白绢，仔细地抹去剑上的血迹，仿佛在惜墨斋里研墨一般自然。
颜莹想说你也是，但说不出口。她原本就没有理由来斥责朝轩，鲛人奴隶在空桑人眼中，不过和猫儿狗儿一样低贱，不仅可以自由买卖，主人也可以随意处置。“你有丹书吗？”终于，她找到这个问题，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有。”朝轩说着，从荷包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颜莹，白纸黑字，还有通市司鲜红的印章。
颜莹扫了一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宣示朝轩花费千金，成为这名鲛奴的主人，生死由之。她把丹书还给朝轩，淡淡道：“不会给太史阁添麻烦就好。”说着转身走开。一直走出很远，她才停下来撑住一棵树大口喘息，怎么也挥不去鼻端那一股浓烈的血腥。
这件事颜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她想朝轩之所以放她走也是因为相信她的缄默。可是当天夜里，她发现朝轩不眠不休一遍遍地抄着《天华往生经》时，以前那种怜惜便不知不觉变成了冷嘲——无论如何，杀死那个鲛人，他还是心有不安吧。否则何至于虔诚到割破自己的手腕，将血滴进砚台之中？
静河显然对一切都毫不知情，总是兴高采烈地向颜莹描述朝轩的种种好处，而颜莹只是微笑不语。她和静河，究竟爱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鹤一般的温柔优雅，还是鹰一般的阴鸷冷酷？
很快，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随着《天祈卷》刊印之日越来越近，太史阁和苍平朝廷的关系越发微妙。颜莹虽然只是做着自己分内的事，决不多问，也明显感到巨大压力落在太史令的头上，让那睿智的老人无法释怀，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下去。
就在阁中人开始惴惴不安的时候，冉霖从叶城回来了。他十四岁入太史阁，不到二十岁便点了承钧星，选做下一任阁主的候选人。虽然之后还有锦途、朝轩等人也点了承钧星，但冉霖根基已深，为人又耿介爽直，在阁中隐然有领袖之风，阁主之位当不作他想。此番他一回来，便有许多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指望他能为太史令分忧，应付迫在眉睫的难关。
白日里向太史令禀告了外驻的经历，晚饭后冉霖照例把阁中门人召集到自己住的院子里，交流各自采风治史的心得。颜莹虽不掌文笔，却对冉霖等人常驻云荒各地的见闻颇有兴趣，便也坐在人群里。目光略略一扫，颜莹便发现朝轩没有来，静河也没有来。晚饭时还见着他们，匆忙吃了饭便双双出去了。颜莹记得朝轩不知低声对静河说了句什么，静河便咯咯地笑出了声，脸颊娇艳得如同新开的碧桃花……蓦地截断自己酸涩的心绪，颜莹凝回心神，才发现冉霖口中的叶城之战已讲了大半：
“……风梧既破了冰鲛联军讹城的阴谋，化解了叶城乃至帝都的危险，又设下血障，阻止冰族鲸艇再度入侵云荒。朝廷为彰表其功，封其为‘破冰将军’，然而暗地里对这个来路不明的救星心存警惕。现今叶城市井中已传言风梧乃是星尊帝的后裔，帝王之血的传人，让帝都更加紧张……”
“当今皇上也是帝王之血的传人，风梧就算放出这样的流言，对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啊！”一个门人听到这里，不由插口道。
“除非他能证明当今皇上不是星尊帝的后裔，否则风梧野心再大，也终究夺不了皇位。血脉世袭是云荒的传统，数千年来铁桶一般，岂是说破就破得了的？”另一个门人不顾众人低声的议论，抢先回答，引来大家纷纷点头。冉霖却蓦地想起了什么，只觉额头上都冒出冷汗来，赶紧抬起衣袖拂拭。
“星尊帝定下这样不合时宜的传统，若是真能破了，未必不是好事。”颜莹蓦地听到院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是淹没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若非自己对这个声音太过迷恋，也断不会听得清楚，否则光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足以让众人大惊失色了。
“哎呀，我们来晚了！”一声脆响蓦地打断了众人的话语，坐在院中的人们齐齐回头，正看见静河气喘吁吁地奔进来，满面都是喜悦的神采，右手还紧紧握着身后朝轩的手掌。
“静河，又是你。”冉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等到看清朝轩，不由一怔，“这位是……”
“对呀，冉霖哥还不认识他。”静河笑盈盈地把朝轩往冉霖面前一推，“这是新入阁的朝轩，阁主也点了承钧星的，以后你们可是争当阁主的对手啦。”
暗暗苦笑静河说话没轻没重，朝轩走上前施了一礼：“朝轩见过冉霖兄。”
“朝轩？”冉霖伸手扶起朝轩，细细地打量着他的面貌，忽然问，“你可是白川郡人？”
“冉霖兄见多识广，果然听出了我的口音。”朝轩微笑着点了点头。
冉霖蓦地放开了朝轩的双臂，双目直视着他的眼睛，生硬地问：“那不知朝轩兄可否听过‘铁心辣手，蓝家小侯’的说法？”
朝轩轻轻一颤，随即恢复常态，不动声色地道：“不知冉霖兄何出此问？”
冉霖并不答言，转身走回一众门人面前，大声道：“谁知道白川郡蔚城侯的事情？给大家说说。”
颜莹和众门人一样，不明白冉霖为什么突然把话题转移到这上面。她远远望见朝轩脸色惨白，心中虽惊，身子却依然纹风不动。只有静河上前拉住朝轩的手低声询问，朝轩却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放心。此刻众门人已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直至冉霖摆了摆手，示意叫做锦途的门人起来说话。
锦途从人群中站起，缓缓说道：“我曾随冉霖兄到过白川郡，对这蔚城小侯爷略有耳闻。他外号‘铁心辣手’，一向铁石心肠，手段狠辣，是蓝王家族一柄杀人如麻的利剑，对蓝家的敌人无所不用其极。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他为了扳倒与蓝王作对的门州知府，乔装改名，骗取了知府小姐的芳心，以赘婿的身份住到知府家中，终于拿住了知府的把柄，致使合府男丁一律处斩，女眷遭到流放。知府小姐悲愤之下，以簪刺喉自杀，临死前只求见他一面，他却对报信人言道：‘她自要寻死，与我何干？’知府小姐闻之，以血写了几个字后气绝而亡，死后居然是靠旧时家奴集资，才得以草草安葬。”
“却不知那知府小姐死时所写的是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她写的乃是八个字：‘来生来世，再不为人！’”冉霖说到这里，冷冷地瞟了一眼朝轩，接下锦途的话，“且不说我们太史阁门人一向以仁爱自励，单是白川郡当地的百姓，一提到这个蓝家小侯爷，都如同提到杀神一般，以至于小孩夜啼，父母都会恐吓说：‘再哭蔚城侯就来啦。’如此‘铁心辣手’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
“冉霖哥别说了！”静河忍不住打断了冉霖，“你们说这些事情，到底是什么用意？”
“这个，你应该问问朝轩兄。”冉霖冷笑道，“那个蓝家小侯爷的名字，我记得是叫做‘蓝轩’，而且在我离开白川郡后不久，他就失踪了。”
“朝轩，难道你……”静河大吃一惊，使劲摇了摇朝轩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冷如寒铁。
“蓝轩已经死了。”朝轩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收束着，定定望向虚空中的一点，“现在，我的名字叫做朝轩。”
“你真的……”泪水霎时间盈满了静河的眼眶，她本能地想要站远一些，却在下一刻更紧地握住了朝轩的手，努力平静地对冉霖道，“听见了吗？他说蓝轩已经死了，现在他只是朝轩，不是什么蓝家小侯爷！”
“太史阁绵延数千年，因崇尚‘公正仁爱’，才能傲视世俗权力，担当起保存云荒历史的重任。那些心狠手辣、蔑视生命的人，根本不配进太史阁的门！偏偏此人不仅进了门，还点了承钧星，可见其伪装的本事有多么高强，连太史令都蒙骗了过去！”冉霖说到这里，对着静河意味深长地道，“静河妹子，你可小心不要重蹈那知府小姐的覆辙。”
“不会的，我知道的朝轩善良诚恳，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分明是看他有希望跟你抢夺阁主之位，才这样污蔑他！”静河拼命地摇着头。冉霖气得脸色发青，忍了半晌才没和这个被感情冲昏了头的女孩儿一般见识。
“我们走吧。”朝轩把静河拉到怀中，温柔地擦去她面颊上滚落的泪水，和声道，“有你相信我，就足够了。至于他们——”他转过头将院中的众人扫视了一遍，漆黑的眉毛冷峻地一横，眼中又亮起了那种锐利的光，让颜莹蓦地想起了他斩杀鲛人的那一刻，“我本来就没有放在眼里。”朝轩说完这句话，拉着静河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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