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 二
“电影现在怎么办？”监制邵先生把一打合同“啪”的一声抛在会议桌上，“动作指导罢工，联合主演罢工，导演也不干了，你们想干什么？那么多前期投资都铺下去了，宣传也都做了，你们拿公司的信誉开玩笑么？”导演低着头，赵爷恨恨地看着天巴度和黄金俊。那两个肇事者却露出奇怪的微笑。
黄金俊的经纪人拿出一叠材料道：“其实昨天经过了天巴度先生、中岛先生、桑迪亚哥先生、海德先生以及黄金俊先生的讨论，我们认为，这部电影可以这样进行下去——”
说着他把材料一一发放，解释道：“首先，这部电影仍然可以按照原剧本来拍摄，甚至可以出现华龙战胜几位武术家的情节。但是，在拍摄完成后，能不能上映，如何上映，却要取决于齐小飞先生在拍摄剩余的两个月内，以武会友，和国际演员方面的天巴度先生、桑迪亚哥先生、中岛先生、海德先生以及黄金俊先生切磋的结果。如果他能够五战三胜以上，那么不仅电影可以公映，而且在影片宣传时，我们还可以配合炒作；反之，如果最后齐小飞先生未能达到五战三胜，那么电影仍然可以公映，但是除片酬外，公司还需要支付在座的国际演员，每人精神损失赔偿一百万港币。”
“一百万？”导演叫起来，“你们怎么不去抢！”“当着全世界观众的面，让几位武术家输给一个不堪一击的人，这种心灵上的伤害，多少钱也弥补不了。”经纪人严肃地说。
监制把目光投向齐小飞，齐小飞脸都白了；监制又把视线投向赵爷，赵爷又愤怒又沮丧，将天巴度的新议案扔在桌上；监制最后去看导演，却见导演两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好，”监制说，“让我们考虑一下，明天给你们答复。”“可以。”经纪人和黄金俊、天巴度打个眼色，“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先告辞了，你们慢慢商量。”说着两位国际友人起身离座，出门了。
监制问：“导演，你觉得这事有搞头？”“邵先生，咱们这电影已经拍了一个多月。布景、道具都已到位，戏也拍了三四成，前期最大的资金都全部投入进去，如果咱们这时候放弃或者换人，损失就大了！”
“如果最后再赔上五百万，我们的损失就更大了。”
“还有两个月呢！没准小飞能赢呢？赵爷，你训练训练他？”
“你以为学功夫是什么？一个半月，怎么会有那样的速成班？”
“不会吧？”导演奇怪地挠挠头，“在《蛇形刁手》里，成龙不是练了几天就变成高手了么？”赵爷气得直吹胡子：“你也知道那是电影啊！”
“不要吵！”监制不耐烦地敲敲桌子，“赵爷，你是说，小飞决不可能在两个月后打败那五大高手？”“不可能！”
“别说得那么肯定，想想再回答我！”
赵爷瞪着眼睛想了一会：“不可能！”
晚上没事干，齐小飞从酒店出来。走在凉风习习的街道上，他心情烦躁，在贩卖机里买了一罐啤酒，慢慢地一边走一边喝。这座传说中的不夜城、东方之珠，到了晚上，毕竟是要清静一些的。马路上的车还不少，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滑过，他睁大眼睛，望向一扇扇隔光的车窗。那些流光溢彩的名车里，会有一辆或几辆搭载着刘德华、梁朝伟、周星驰他们么？
路边有一个不大的广场，有些打扮嘻哈的小青年在玩滑板、滚轴，发出刺耳的金属磨擦声和爽朗的笑声，齐小飞倚在铁栏边看着。
他在大学的时候，也是滑轮社的成员，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学生，摔倒了，爬起来，朋友们吹牛叫板，多么开心，可是自从踏入这一行，患得患失，自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过那样没心没肺的快乐了。
想到自己当初刚和公司签约时，还以为会成为新一代动作天王，像成龙、李连杰那样，化身大银幕上无所不能的英雄，挣大钱出大名，可是想不到现在第一部片子就有夭折的可能。而自己更是被人羞辱到了头上，却连个屁都不敢放。想到这里，他不由更加郁闷。
这时，一个青年踏着滑板从台阶护栏上一滑而下，滑到一半时失去了平衡，自己跳下地来，滑板飞出老远。齐小飞喝完了一罐酒，将铝罐捏扁，东张西望瞄到一个垃圾桶，走过去把铝罐丢进去，一抬头，突然发现不远处一张路边椅上，坐着赵爷。
赵爷敞着怀，躬身将两肘支在膝盖上，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远处。他的脸上一片醉酒的茫然，右手的三根手指还拎着个酒瓶子。
“赵爷！”齐小飞过去打招呼。赵爷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才认出他是谁：“小飞啊！”他欢喜地叫出来，“过来坐，过来坐！”他不由分说地把齐小飞拉到椅子上坐下，把酒瓶子递过来，“喝一口酒！”
那是赵爷刚喝过的，瓶口上亮晶晶的还沾着他的口水。齐小飞稍稍皱眉：“我不喝白酒，喝不惯，一会儿我去买啤酒吧。”赵爷哼了一声：“啤酒？年轻人都喝啤酒——啤酒有什么好？马尿一样，喝了年纪轻轻的长出个啤酒肚，跟头都打不起来！”
齐小飞赔着笑，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您的伤没事了吧？”“没事。”“……您女儿的伤没事了吧？”
“这儿——”赵爷没接他的话茬儿，用手一划拉，表示范围，“这里以前没有这个那个的广场，就是一片空地，有好几家露天铺，晚上点着煤气灯营业，一直卖到早晨两三点。东西好吃，价钱又便宜。有时我们龙虎武师收了工，就到这里来，喝酒，吃鸭掌馄饨面。都喝白酒，就着鸭掌鸭颈，好香啊。吃饱喝足，回去睡三两个钟头，头一天就是累死，一觉醒来，又都是生龙活虎的好汉，洗把脸，就去赶下一个片场。”
齐小飞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干净整洁的花坛、高台、广场，明亮街灯照耀下的时尚男女：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浓情蜜意的恋人们，无所事事的嘻哈少年，在这里他看不到那些穿着肮脏汗衫，扎着布腰带的粗鲁汉子。
“那个时候，香港一年拍两百部电影，几乎所有的电影里都会有打斗。武师是最忙的，黄秋生一天四五部片子，武师们一天却可以赶七八部。南派、北派、套招、古装、时装、徐克的、王晶的……我们什么样的动作都设计得出来！”
赵爷骄傲地扬起酒瓶子：“香港金像奖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佳动作指导’奖。咱们的武师是世界上最聪明最能干的！科幻的《骇客帝国》不也得找袁八爷？漫画的《蜘蛛侠》不也得找林迪安？韩国人有什么好嚣张的？《武士》、《无影剑》，他们也得找我们香港的武术指导！泰国人有什么好嚣张的？《拳霸》、《冬荫功》，全是成龙玩剩下的！”
赵爷得意地笑着，可笑着笑着便落寞起来：“可是如今市道不好啊……盗版、下载太厉害了，没人去电影院看电影。票房上不去，投资就没有，一年才能拍几十部片子。有限的两个钱，制作公司只敢跟风《无间道》拍警匪片，咱们就只能看着韩国拍武侠片，泰国拍动作片，眼睁睁看着人家追上来，骑到咱们头上拉屎……那个泰国仔凭什么这么嚣张，不就是他们拍出了几部不算差劲的动作片么？可那几个片子票房不错，其实有什么呀？一切动作，年轻点的赵文卓、吴京都能做出来。只不过他打的是泰拳，有的招式新鲜点罢了。论变化，论技术，论节奏，论内涵，咱们甩他到尖沙咀去！”
“是吗？”齐小飞有些不以为然。
“可是中国人怎么就不爱看咱们自己的功夫片了呢？不是成龙、周星驰的，拍一部赔一部！我们怎么就不会拍功夫片了呢？怎么就抢不回那些市场呢……警匪片不行啊，题材太敏感，受的限制太多，功夫片才能天马行空，编出各具特色的故事来啊。”
“赵爷，您别太难过了。”齐小飞心下有一丝恻然。
“不难过？”赵爷说，“你当然不难过！你不过是想当明星的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动作片曾经有多辉煌，我们为它流过了多少血多少汗！香港成为真正的东方好莱坞，可是因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武打片造就了它，养活了其他香港电影。如果没有《龙争虎斗》、《红番区》，香港电影根本不会享誉世界；如果没有《侠女》、《独臂刀》，你甚至不要想会有吴宇森、王家卫、李安扬名全球。”
赵爷猛地大哭起来：“可是现在根枯了，叶败了，我们老了，后继无人。成龙他们一年拍一两部有什么用，不成气候啊！没有功夫片就没有市场，没有市场就没有投资，没有投资哪有好片子？公司为什么要让你拍功夫片啊？就是你们这种外行毁了功夫片啊！”
寻机
酒店健身房的更衣室里，天巴度和黄金俊正在休息，忽然感到背后的敌意。他们回过头来，发现海德、中岛、桑迪亚哥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什么事？”黄金俊用不流利的英语问。“你们这两天的做法非常卑鄙。”海德说，“首先是擅自罢演，然后又未经我们同意，在我们不在场的情况下就代表了我们的意愿，向剧组索要赔偿。你们这是勒索！”
“帮你们赢得尊严，并且能够赚钱，这样不好么？”
“我们的尊严不用你们赢得，这样做反而会对我们的名誉造成侵害！”海德愤怒地大吼。
“那么你们想怎么办？”“马上向剧组撤回你们的要求！”“不可能！”
海德愤怒地抢上来，张开大手，一把揪住黄金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将韩国人提了起来。“呼”的一声，黄金俊顺势起身，左脚蹬在海德弓着的腿上，向后一仰，人、海德的手臂、海德的身体顿时绷成一个三角形，他的右腿迅疾抡起，重重抽在海德胸口上。
与此同时，天巴度已经向中岛冲去。中岛旋身一个蹬腿，正中天巴度小腹。天巴度去势稍稍一缓，仍然冲上来。中岛被顶得向后一个踉跄，天巴度已经纵身扑起，半空里提起手肘重重一击，正中中岛肩窝。“扑通”、“扑通”，海德、中岛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呻吟着爬不起来。
“既然你们不想参加，”黄金俊拍拍手道，“那么你们被开除了。”他又望向仅存的桑迪亚哥，“你呢？还想退出么？”
“叮咚！”开门的正是赵爷的女儿。她看见齐小飞架着醉醺醺的赵爷，愣了一下，延手把他请进家去。
“我们在路上碰到，赵爷喝醉了。”“爸爸心情不好时，总爱喝酒的。”女孩帮着齐小飞把赵爷送进卧室，两个人来到客厅。
齐小飞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我叫齐小飞。”“我知道。”女孩说，“我叫赵燕。”“那个……你的伤？”齐小飞局促地指了指女孩涂了一大片紫药水的额角。“没事。”赵燕下意识地摸了摸，“擦破点皮而已。”她笑起来，“我以前拍戏时经常受伤的。比这重得多呢。”
“以前拍戏？你才多大？”“啊，我是做替身的。张无忌小时候、郭靖小时候、杨过小时候……哈哈，都是男孩子。替演员翻跟头什么的。”
“那你现在……”“不做了。”赵燕耸了耸肩，“还没机会当主角，市道就不好了，后来去英国念书。嗯，看起来功夫也变差了，昨天输得好惨。”
“那个泰国人也真挺厉害的。”“泰拳号称三百年来无人能敌，是很重实战的功夫。他们会很残酷地锻炼自己的拳、脚、胫骨、手肘、头，对了，还有膝盖——我昨天就是忘了这一点——他们让自己尽可能多的身体部位变为无坚不摧的伤人凶器，当然厉害啦。”
齐小飞打了个寒战：“幸好我没同意和他打。”
他说不打，屋子里却隐隐传来拳脚的风声。齐小飞愣了一下：“这是？”“啊！忘了！”女孩说，“我正在爸爸的工作室里看影碟。要不要一起看？”“好啊！”
齐小飞和她来到旁边的一间屋子。屋子很大，正中醒目地立着一个木人桩，支棱八叉地挺着木手木脚，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屋子里四面都是高大的收藏柜，分门别类地收着各个年代的武打片，有录像带，有影碟，还有胶片。一台电视正在播放李连杰的《精武英雄》，陈真和机械人藤田刚打得难解难分。
赵燕递给齐小飞一杯水，脸红了一下：“我也不可能再去找那个泰国人比武了，比也未必比得过。所以，只好看李连杰打人替我出气了。”
“可是，打你的天巴度是泰国人。藤田刚是日本人吧？”“藤田刚是日本人没错。可是演藤田刚的周比利是中国人，而且是泰拳拳王。看到李连杰打他，真是爽啊！”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就地坐下，看起来赵爷平时也是这么看片子的，电视机的角度正好。
“他是泰拳拳王？”齐小飞惊奇地看着被李连杰打得正惨的大汉。他看过好多这个人的片子：长着一个四棱子的脑袋，又高又壮，一脸凶相。他经常出现在成龙、李连杰、周星驰以及其他一些二三流的动作片里。没有台词，作为反派第一、第二boss先海扁主角，再被K.O。
“是啊。他差不多是中国唯一一个世界级拳王吧，轻重量级自由搏击冠军。前年五十岁上还凭点数，再一次成为泰拳拳王呢。”
“……真厉害。”
“动作片里能打的演员多着呢。卢惠光、林国斌、狄威、熊欣欣……这些人虽然没拿过什么国际比赛的大奖，可是都挺能打的……哦，说到能打，当然不能忘了甄子丹。当初他为了女朋友，一个人单挑十几个古惑仔，自己油皮没破，送了一半人进医院，轰动全港的。”
齐小飞回过头来，见女孩正专注地看着电视，不觉脸上微红：“可惜这回他们都不在剧组，要不然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个泰国仔那么嚣张。”“很难啦。”赵燕说，“那一批人老的老，出国的出国。偶尔回来拍一两部片子，指望不上的。”她嗤笑着，“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港片火爆的时候，那么多顶尖的外国武术家抢着到香港跑龙套当陪打，现在港片衰落了，居然会被几个没听说过的年轻人欺上门来。”
她历数着：“六次世界自由搏击大赛冠军的喷气机宾尼，男女同组空手道大赛冠军的罗芙洛，跆拳道七段的杀人脚黄正利……我今天要是输给他们，也算不冤啊。”
她郁闷地皱着眉毛，齐小飞被心里的秘密憋得难受，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今天天巴度跟我提出挑战。他们那些外国人，要和我五战三胜。”“他们这是在欺负人嘛！”
“可是我想打！”齐小飞终于脱口而出，“我仔细看过那个合同，实际上有很大的漏洞：只说了要打，可怎么打却没有限制。他们太狂了，场地、方式，全都是咱们选。赵爷是干什么的？他是设计动作的啊，只要让他设计一个让我能赢的比武方式不就行了？”“天巴度能配合么？两个人套招，有一个人不配合，那可怎么设计？”
电视里，陈真终于击杀了藤田刚。齐小飞跳起来，在碟架上周星驰专辑里找到《破坏之王》：“如果是像这样的打斗呢？”
女孩愣了一下，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破坏之王》是一部搞笑到令人发癫的电影：周星驰扮演的外卖仔何金银为了拯救爱人，与空手道高手断水流展开三局制的擂台赛。第一局他以“空城计”吓得断水流不敢发动攻击，两人打成平手；第二局他以“声东击西”，不停地让助手分散断水流的注意力，再施以偷袭，竟在点数上略占上风；第三局他又以“锁”字诀，缠着断水流的手脚，让断水流打不着摸不着，居然赢下了全场。
“我们要是以这样的策略去和天巴度他们打，会获胜么？”
“开什么玩笑？空城计稍微唱不好，天巴度一脚踹过来，你命都没了。”赵燕忽然盯着齐小飞看，“你这个小帅哥挺有趣的。我看你昨天被天巴度一个人挑战，吓得脸白脸青，怎么这回要对战五个人，你倒来精神了？”
齐小飞愣了一下，也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天巴度一个人的时候，我只感到害怕。可是面对他们五个人的时候，我却觉得愤怒。靠，我就那么好欺负么？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非要扳倒他们看看！”
赵燕哈哈大笑，把《破坏之王》放进影碟机，两个人一起看着周星驰搞笑。
“我最早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是在初中，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录像厅。那是一间破旧的平房，门口挂着外红里黑，脏兮兮的幕布。旁边是一块一人多高的黑板，用红色和黄色的粉笔写着这一天将要放映的片名。大字的片名中间夹着小字的影片主演，很少有外国片，只要主演是周星驰、周润发、刘德华、成龙……观众就一定不会少。”
齐小飞微笑着续道：“暑假的时候，我被‘嘿哈嘿哈’的武打声吸引，违反校规，走进录像厅。屋子里很黑，只有投影镭射的屏幕是亮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摸索着往前走，摸到了一排一排的高背沙发。再往沙发里摸去，就被缩在里边看片子的人骂了。
“厅里边味道很差，烟味、汗味，夹杂着一种奇怪的臭味，配合着幕布昏黄的颜色，没心没肺的搞笑，义无反顾的情节，匪夷所思的拳脚，肆无忌惮的枪弹，构成了我对港片的一切印象。”
齐小飞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润：“人们都说电影是神奇的。我却觉得香港电影格外神奇，甚至，香港这个地方都格外神奇。在这里，有名叫小马的持枪之神，有名叫周星星的无敌大英雄，有名叫陈家驹的超级警察，有一切小人物创造奇迹的可能。忠贞、善良、理想、爱情都是让人奋起的动力——还有尊严。”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女孩，“赵爷说我不珍惜港片，但是其实，我很想为它贡献自己的力量，很想争这一口气，流血流汗都不怕！”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