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连锋 二
扭了扭酸楚难耐的脖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是一处废弃的石井,直径七尺、纵深三丈有余,四周以坚硬的岩石砌成,洞底是密密麻麻倒插着的雪亮钢刀。要不是他以手、足分别撑在两边石壁上,现在恐怕已经被钢刀刺了一身的血洞。
“贺公子,想好了没有?”头顶上,少女清冷悦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贺连锋不由苦笑。他面部朝下,看不到头顶的景象,不过也不用看,那张清艳绝伦的脸已经刻在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了。此刻,想必那张冷漠的透着不耐烦的面孔上又露出了那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浅笑。捉弄他,难道是一件那么有趣的事吗?贺连锋叹着气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比剑?”他被困在这里好几个时辰了,从脖子到手腕到脚尖,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已经酸得快要断掉了。
“你为什么一定不和我比剑?”少女反问。
贺连锋又叹了口气:“我说过,我要挑战的是神剑宫的宫主萧重影。”
少女淡淡道:“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十七年前就洗手封剑了,不会和你动手的。”
贺连锋又长长叹了口气:“我好像也告诉过你,要是萧重影不接受挑战,我就先打败他的徒弟舒翰羽,那时不管是为了维护中原剑界的名声,还是为了维护神剑宫的名声,萧重影都不得……不出手。”他发现自己的气息已经不稳了,连保持流畅地说话都有些勉强,心不由微微一沉,看来已支持不了多久了。
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愉快地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该拒绝我了。”
“难道你比那个舒翰羽更厉害,更有分量?”贺连锋好奇地问。
少女悠悠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挑战,就连这口井都出不来。到时候舒翰羽候你不至,天下人都会怎么说?啧啧,他们必定说,那个贺连锋看起来威风八面,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害怕神剑宫的剑法,临阵退缩,不敢赴约……呵,贺公子,你一世英名,可就毁于一旦了。”贺连锋气得眼前一黑,几乎吐血。
少女忽道:“贺连锋,你怎么发现我不是舒翰羽的?”
贺连锋不假思索地说:“当时,你离我太近了。”
那个时候……一丝奇异的感觉滑过贺连锋的鼻子,钻进去,在深处徘徊游弋。那是什么?带着一点莫明其妙的爱慕,一点若有若无的暧昧,和一丝极其细微的迷醉。他叹了口气:“你当时离我太近了。不然,也许我就真的以为你是舒翰羽了。”
贺连锋睡得一向不深。当他清醒时,方圆十丈之内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耳朵;当他熟睡时,敏锐的耳力和直觉能帮助他迅速对一切威胁做出反应。从三天前,他就发现有人在跟踪他。虽然他现在需要保持最佳的体力和状态来准备和神剑宫决战,很不想被打扰,但是他也明白在等待他与神剑宫决战的这个时候,中原人不会敢来对付他,不然就不止是送命,甚至还会得罪神剑宫——毕竟,一场公平的对决,才是对剑者的尊重。
可就在昨天清晨,他拄剑靠在一棵树边睡了一夜之后,从睡眠中惊醒的一刹那,居然发现一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近在咫尺,静静注视着自己。
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所以连他那异样敏锐的直觉也没发现对方的靠近?但他的耳朵呢?至少应该能听到对方靠近时的脚步声吧!难道自己是在做梦?贺连锋在自己脸上用力拧了一下,疼得眼睛鼻子都缩到了一起。他喃喃问:“你是神仙吗?”
“在下舒翰羽,代表神剑宫,迎接阁下的挑战。”对方挺腰站直,居高临下,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着,寒泉般清澈冷冽的眼睛里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很明显,是在嘲笑他的手足无措。
听到那个名动天下的少年剑客的名字,贺连锋瞬间清醒,猛地跳了起来。他一早就听说如今主事神剑宫的是一个叫舒翰羽的年轻剑客,两年前就已经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剑。传言说他很可能会成为神剑宫的下一任宫主,并坐上北武盟的盟主之位。
面前的少年飞眉如墨,星目如电,和贺连锋想象中的舒翰羽差不多,他几乎相信了“他”。毕竟,中原人如今见到他都恨不得逃到天边去,除了神剑宫之外也没人会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找上他。
可惜……他们相距不过尺余,积雪满树、满地,却掩不了她脖颈处散发的独属于少女的淡雅芬芳。贺连锋仔细看了“他”一眼,“他”果然没有喉结,皮肤细嫩如脂玉,眉眼鼻唇乍一看英气勃勃,细看之下却有种绝世的清艳风华隐然流转。
为何要冒充舒翰羽来迎战呢?贺连锋不明白,也懒得想,类似的事情这一年里已经太多了,他已经懒得拆穿对方的伎俩了,拆穿了也白搭,一个个都仍旧悲壮满怀地非要和他打一场不可。贺连锋叹了口气,道:“我要挑战的是萧重影。”
少女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早在十七年前,我们宫主和几位长老就洗手封剑,一同退出江湖了?”
贺连锋点头道:“这件事情我早已听说了。不过我听说神剑宫出了一名青年剑客,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剑,要是萧重影不愿意和我交手,我就先打败了他,再向萧重影挑战。到时候,萧重影就算不想出手,也不行了。”
少女轻轻一笑:“不敢当,你说的人正是我。”
贺连锋无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姑娘,你觉得我很像个傻瓜吗?舒翰羽好像是个男的吧!”
少女愣了下,脸色数变,沉思片刻后,微微一笑,歪头悠悠道:“你这蛮子,心倒是细得很。不如这样,我给你十剑的机会,如果十剑之内你能不败,我就不再阻拦你,放你上神剑宫。”
贺连锋的鼻子险些被气歪,又觉得这丫头口气这般大实在好笑,于是笑道:“还是我让你十剑吧!如果十剑之内你能不败,我就不上神剑宫!”
不料少女浅浅一笑,点头道:“好呀,就按你说的来。”
那一笑英气逼人,艳色流转,动人心魄,贺连锋几乎看得呆住,随即明白上了当。他可不笨,立刻哈哈大笑,将话锋一转:“真要照这么来,我可就上了你的当。”他拍拍少女的肩膀,笑道,“小姑娘,回家吧,我可从来不和穿裙子的动手。”他脚尖轻轻一点,拔地而起,大鸟般飞纵出去。
“输给女人很丢脸,所以不敢和女人动手吗?”少女笑问,飘若轻羽般跟在他后面。贺连锋不答,跑得越发快了。
“贺连锋,你是个胆小鬼!只敢找那些没用的男人比剑,只会跑跑跑!除了装哑巴和跑跑跑,你还会什么!”
“贺连锋,你怕我吗,连话都不敢和我说?败给我很没面子是不是?”
贺连锋的轻功算得上高明,没想到那少女的轻功亦是不凡,一跑一追居然纠缠了一天。然而无论她怎么嘲讽讥笑,贺连锋都置之不理,倒也叫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昨天晚上,少女突然消失了,贺连锋以为她放弃了,不料今天一觉醒来,没走上几步就踩进一连串的机关里。也不是多高明的机关,但胜在算得准,算得巧,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步步将他逼进了这个陷阱里,更用绵密的剑光一次次地止住他弹身而起的动作。
“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儿了。很好闻,是只有女孩子身上才有的香味儿,然后我就知道你不是舒翰羽了。”贺连锋苦笑道。回想起这一天,尽是不堪回首的倒霉与苦涩……不应该说是倒霉。倒霉与否纯属运气,可这个女孩子将他逼入现在的境地,凭的却是算计与武功。想到这里,贺连锋不由陷入沉思。这名少女相当不简单呢!她的剑法也比他想象中要厉害得多,似乎比这一年来遇到的大多数剑客还要高明些……不,也许比其中的绝大多数剑客都要高明。将他封在井下的那几剑不仅绵密凶狠,更计算精准,手法精妙,逼得他不得不退回井中。
自从落入陷阱以来,他一直在想怎么突围,此刻心中不由一震:自己执着于神剑宫一战,居然差点错过了近在咫尺的绝世良机!
“喂!”贺连锋喊道。上面却没有回应。
贺连锋用左手支撑住平悬在空中的身体,轻轻转动酸疼的右腕,道:“在下贺连锋,正式向姑娘请教剑法。”上面依然没有回应。
贺连锋暗自纳闷。死缠烂打、一定要找他比剑的是她,如今他答应与她一战,不吱声的也是她……那个中原朋友说得没错,中原的女子美丽多情,就是心思变化多端,让人难以琢磨。贺连锋喊道:“姑娘……”
“上来!”少女突然厉喝一声,口气十分不善。
贺连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生气了?心里嘀咕着,贺连锋提聚内元用力一跃,飘然而起,不料头刚到井口,一道迅疾的剑光削了下来。这一剑完全在意料之外,贺连锋大惊失色,然而此时气力已竭,受此一挫,石头一般倒栽了下去。贺连锋心中彻寒,眼看就是利刃穿体之祸,一根树枝突然从上面伸了下来。他连忙抓住树枝,借着树枝上的力量往上轻轻一纵,跳出了石井。脚刚落地,脸上已被树枝重重抽了一记,仿佛是火线从皮肤上燎过,痛不可当。少女出手又快又狠,又是在向贺连锋施以援手之后,贺连锋措手不及,没能避开。
贺连锋怒喝道:“你怎么乱打人?”少女手握枯枝,站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冷冷看着他,居然也是怒容满面。
“你这姑娘好不讲理,胡乱打人,反倒一副被欺负的样子。你要和我比剑,我也答应了,你为何暗算我?”贺连锋无奈地叹了口气,郁闷地说,“你们中原人……唉,怪不得我那个朋友劝我不要来中原,你们中原人这么坏,又爱骗人又爱算计人,连年纪小小的姑娘都这么坏……”少女勃然变色,冷冷打量了他半晌,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居然缓和了下来。
贺连锋奇道:“看你这么样,难道是听了我的教导,知道自己错了?就是嘛,姑娘家还是温柔点好,不然会嫁不出去的。”
少女白了他一眼,低头沉思片刻,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我吗?”贺连锋摇摇头,一脸茫然。
“你们蛮子,唉……”少女又叹了口气,将树枝抛下,上下重新打量了贺连锋一番,方才道,“西域和中原的风俗人情果然不同。”
贺连锋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难道因为我说你身上香?”少女虽未应声,神色间显然是默认了。贺连锋哭笑不得,皱眉道:“你们中原人好怪,难道我说你臭好吗?”挥手作势在鼻边扇了扇,哈哈大笑,“好臭,好臭,臭死了。”少女眉间隐现怒色,忽然又似忍俊不禁,扑哧笑了一声。
这一笑如春花绽放,清新脱俗,却又明艳照人。贺连锋心弦一紧,竟看得呆住。望见贺连锋神色,少女脸色猛地一沉,笑意顿时全消。贺连锋吃了亏,便学了乖,知道是自己刚才看她容颜看得如痴如醉,又惹怒了她。
“女人家,海底针啊。”贺连锋自言自语道,心中暗自思忖,中原的女子如此麻烦,幸亏自己不是中原人,不然今后娶个这样的老婆,天天猜着她的心思过活,不知道何时就踩到了老虎尾巴,岂不是万分烦恼。
“是‘女人心,海底针’,不懂还要拽文。”少女毫不客气地讥讽。
贺连锋无所谓地笑了笑,整了整衣裳,正色道:“在下贺连锋,正式向姑娘讨教,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西域不像中原那样讲究繁文缛节,但在比剑前也讲究互通姓名等剑仪,这既是对剑的尊重,也是对剑者的尊重。
少女裣衽一礼,道:“贺公子,我们打个赌好吗?”贺连锋一怔:“什么赌?”
“今日一战,贺公子若取胜,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如果我侥幸获胜,请贺公子在神女峰下的石壁上刻下‘神剑宫武功天下第一,贺连锋心服口服’十六个字,然后日夜兼程返回西域,终此一生,不再踏入中原一步,亦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关于此战的任何消息。”
这个赌约古怪无比,贺连锋道:“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少女垂首道:“请贺公子答应。”几缕发丝随着少女这一垂首飘落下去,拂在白玉般的脸颊边。这一瞬,这英朗的少女脸色苍白,神色也一阵恍惚。
“那个舒翰羽,是你的情人吗?”贺连锋仿佛明白了什么。
少女轻轻摇头,淡淡道:“贺公子,请不要过问,可以吗?”语气中透着几分哀恳。
贺连锋心中不忍,点头道:“好,我不问。百招为限,如果姑娘不败,就算我输了。”见少女张口欲言,他笑道,“贺连锋今年二十九岁,至少比你多练了十年的剑。我自问十年前的我若是与现在的我过招,支撑十招也不容易,百招为限,决不是小看你。你既然有难言之隐,无论胜负,我都不会跟任何人说起今天一战。不过……我这次到中原来,一路挑战只是顺便,主要是来赴朋友的剑约,就算我真的不能在百招内胜过你,也得等见了他,和他比了剑,才能离开中原。”
少女露出感激的神色:“多谢贺公子成全。”她手扶剑柄,做了个请的姿势。
贺连锋亦手扶剑柄,庄重地还了一礼:“请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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