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金刚指
我蹲在足底按摩城门口,一头稀疏的黄毛汗津津地贴在头皮上。日头明晃晃地照下来,像给柏油马路涂上了一层甜腻腻的奶油。我的心底在唱一支孤独而怅然的歌谣,正是我彷徨的青春。对于这样的现状我本自以为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论怎样辛苦难挨,就算挑水劈柴或者是整天扎马步都不是问题,我知道大师都是这么教徒弟的。但是薛素说什么“勤工俭学”就把我丢到按摩城来,让人心里实在忐忑:她该不会是耍人的吧?
我郁卒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从小一直是乖乖孩子,随地吐痰这种事都没做过,哪里想到自己会在高考前离家出走,当然我不会承认父母离婚只是我逃避高考的借口。老爸一直禁止我看武侠小说,说书里尽是胡言乱语。然而我想,他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不能维持,那么说的话也不足信。
一个月前,我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个“组团去少林”的帖子,立刻做出了去少林拜师学艺这个此生最大胆的决定。
在开往河南的火车上,我心里茫茫然,不知前路如何。最后在一个名叫西竹的小县城落脚,按帖子上的介绍在曲折的巷子里钻来钻去,走进一家叫“薛记麻辣烫”的馆子。
“老板,年糕、鸡柳、鱼丸、牛筋各一串。”我在心里回忆接头的方式,努力说得自然一点。这是我不曾窥触的世界,因此满心都是崇敬之情。
老板是中年三白眼:“打包还是在这吃?”
我上前一步拍了三下巴掌:“在这儿吃。”
老板涣散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大喊:“素素,楼上一位,招待一下!”
二楼摆着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塑料桌,正对着楼梯的墙上挂着一排油腻腻的塑料门帘。我有点出神,没看见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笑嘻嘻地问我:“哥哥要辣吗?”
我呆呆地点头:“嗯。”
听完这句话小姑娘立刻收起脸上糯糯的笑容,抬腿往前走。我这才发现珠帘后边藏着一道门。我跟着她经过一条暗黑的走道,进入一间二十平的小房间。房里摆着书桌和木质沙发,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好多资料文件,墙壁上贴着周杰伦的旧海报。一束光柱从房顶的天窗射下来,空气里充满尘螨的味道。
小姑娘伸手让我坐,她自己在地上捣鼓一阵,翻拣出一张灰尘仆仆的标牌,踮着脚把它挂在墙头上——西竹武艺技术学院。
“填表。”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扔出几张表格,“我叫薛素,是本学院招生办主任兼初级导师。”
我把表格抓过来看了一眼,嘴巴无奈地动了动,实在无力吐槽。
“第一页基本信息必须全部填写,第二页是课程介绍,然后是主修课选择……”薛素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通按,“基本课程的学费、住宿费、导师费等一共是4650.9元,付款之后安排和导师见面。”
“我……”我在薛素的注视下有点不自在,支吾着说不出话。见我犹豫,她伸手往墙上一指:“周杰伦也是我们的校友。”
我顿时沉默了30秒,然后在表格上随便圈出一串数字:“就这个!”
薛素扫了一眼:“AS748272,我的课,。”
“好像,少林寺的什么人用过?跟武当打架?”我努力扒拉自己的记忆,试图获取这门武功的更多信息。
薛素撇撇嘴:“你说的那是《倚天屠龙记》,赵敏的手下用,打伤武当的俞岱岩和殷梨亭。”
“这门功夫我要是学会了是不是会变得很厉害?”我相信我的眼睛一定在放光,“能打过武当掌门不?”
薛素直接来了一记卫生眼:“同学,小说和现实是两回事儿好吗?”
“可是……”我弱弱地对手指,“我没有那么多钱。”
薛素偏着头问:“那你有多少?”
我毫无底气地伸出五根指头:“五百……不到一点。”
薛素眼珠一转:“那……勤工俭学你做吗?”
对上她糯米一样的笑容,我就只能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做做做。”
在我被丢到按摩城做苦力之后的第十七天,我终于再次见到我的导师。那天下着瓢泼大雨,天色昏昏沉沉。薛素穿着一条白得晃眼的连衣裙,我不禁想象上面沾满泥点子的情形。她领着我走进了一间挂着厚重灯芯绒门帘的房间。她坐在老旧的沙发上,瞅着我说:“这几天你学到了点儿什么?”
“擦擦洗洗,没人教我。”我心里有点不满。
薛素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指着墙:“你看,那是什么?”
我抬头看,墙上挂着一张足底穴位图。按摩城里几乎每个房间里都挂这图,我每天对着它却没仔细看过。薛素站起来,像闪电貂一样跃到我身边。她捉住我脚踝一抖,把我摔在沙发上,用两根手指钳脱我的运动鞋,皱着眉头把我穿了好多天的袜子扔到我脸上。她在我的右脚大拇指下方一指落下,稍一发力我就痛得眼冒金星。她手腕灵活地旋转,用拇指螺纹面逐步往下按压,我的叫声不受控地高低起伏。薛素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拿湿巾擦手:“你胃不好,还有点上火。”
“!”我呆呆地陷在沙发里,抬头望着墙壁上的足底穴位图,一股鼻血缓缓地流了下来。
薛素的手机铃声响起,我低头把一张卫生纸搓成条。她举着手机看着我,这让我很为难,不知道要不要往鼻孔里塞。
“我接了个私活儿。你跟去见识一下。”薛素挥舞着手臂,“学着点。”
我用袖子一抹,鼻血糊了一脸,心里却想:学功夫难道是为了当按摩仔?
我们出发时暴雨还未停,西竹县城变成了汪洋一片,四处皆可看海。我看着跟淋浴一样的天幕,犹豫地说:“我觉得我们需要一条船。”
薛素大手一挥:“既然接了生意,没船那就游过去。”
从按摩城到西城酒店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我却觉得跟西天取经一样长路漫漫。到西城酒店时我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薛素背着一个防水的登山包,我估摸着里面应该装着按摩器械,哪知道却是她给自己带的替换衣服。她一身干爽地对我笑得山高水长,让我很是憋屈。
电梯直上十三层,薛素转头对我说:“等会儿你跟在后边,千万别闹。这个叫张敬的客人不是个善茬儿,曾经卖过软性毒品。”
我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薛素一记眼刀飞过来,我才收敛起来。
见到张敬的一刹我立刻成了木头人——他全身的筋肉发达,文龙刺凤,简直跟粤语片里的黑社会大佬一个样,我不由得在心里思考尿遁的可能性。薛素倒是出乎意料的乖巧,她仰着圆圆的脑袋对着张敬笑,暗中却用眼神警告我。
张敬他似乎不满意来人是这么个小姑娘,直到她亮出手艺来。
薛素按摩的手法很是可观,快准狠且力道精纯。我惊叹于她纯熟的,然而功夫用于按摩赚外快,让我觉得有点悲哀。
薛素一边按一边和张敬聊天。她说自己接散活儿其实违反行规,可要不大着胆子做私活儿,又怎么能赚到钱呢?张敬很认同她的说法,他舒服地发出呻吟,说:“如今就是撑死胆大的,谁要做守法公民呢。”
薛素听完就笑了。她用指节在他脚踝处狠力一刮,张敬立刻杀猪般地号叫起来,两条腿倏地弹直,肌肉凸出,不住颤抖。薛素一副吃惊的样子,大力在张敬的脚底各穴道处按压,手法迅疾,不断地说:“哎呀,您抽筋了?这样有好一点么?”
张敬一直叫,痛苦得脸都扭曲变形了,他突然暴喝一声,坐起来掐住薛素的脖子。我被吓得腿都软了,尿意无限。薛素痛苦地对我喊:“戳他左脚大拇指下三寸!”我犹疑着不敢动弹,眼见薛素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往酱猪肝色发展,我咬着嘴唇,尽量把张敬当成一张足底穴位图,举起中指闭眼冲过去——
张敬终于脱力晕过去。他的脚上茧子又硬又厚,差点让我的指头折断。我甩甩手,过去扶薛素,刚刚靠近她,薛素就整个人靠在我身上。
我想她应该十分害怕,似乎刚刚消耗了她很多精力和胆量。雨已经停了,水仍积得很深,没到我的腰处。我背着她往回走,街灯下四处都是亮晶晶的水色。她趴在我的背上或许笑了一下,或许没有。“那个张敬明天醒来,也就该进医院了。”
一刹那我想,她应该是个杀手,或者侠客。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薛素说话。
第二天老爸就找到了我,把我一顿教训带回家。在西竹发生的一切我一直闭口不言,说出去估计也不会有人信。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怀疑那一段出轨的记忆是杜撰出来的。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在杂物间清理旧物,在老爸的书箱里捡出一张足底按摩图。我的心登时跳如擂鼓,抖着手把它展开——
页眉处有一行圆珠笔写的字:学功夫,到西竹,薛记麻辣烫欢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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