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收尘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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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收尘 四

  

    汪收尘施出全力,奔出里许远。听听背后却无一丝声音。他终究年轻,以为自己狂奔之下,脱了险境。回头望去,果然见夜色沉寂,昏暗的一弯残月下没有一丝人的影子。

    他原听说唐蔷薇轻功绝世,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江湖传言多有夸张扭曲处,实不可信。他长长松了一口气,正要问头,忽觉耳畔痒痒,就似有人对着他的耳朵吹气。这气息挟着微暖,委实不像夜风。他一惊,蓦然回头,便真真切切看见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那脸含着笑意,正凝望着他,不是唐蔷薇又是谁?

    唐蔷薇淡淡道:“你继续跑啊,你跑得可真快,可再快,也恐怕逃不了今日这一劫。”汪收尘骇得慌了,连连后退。唐蔷薇犹自笑着,似看猴戏一样望着他,轻启朱唇道:“你在别人茶盏里下蒙汗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这下三烂的勾当,也只有你这下三烂的人才做得出。只是你也不想想,唐门毒器震烁天下,这低劣的伎俩,在我眼中又算得什么?”

    汪收尘脑中犹如划过一道闪电,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她全都知道,这人好心机,竟将屈辱藏在心里,不露一丝破绽。那一日,宋月桥让他备下蒙汗药,说要对付一个人。对于这偷香窃玉的事,他原本是轻车熟路,只是不料宋月桥要对付的“女人”,居然是他的二娘。

    要说汪收尘的本质也非如此,生来便形同墨汁,他也曾经有单纯质朴的过往。只是爹爹告诉他:“这世间本无曲直黑白,什么道德、名誉全是上面设下的枷锁,你且看有几个达官贵人是以伦理要求自身的?只要能投对机缘,不择手段也是应该的。”侯府什么没有,若不是挖空心思,出那千奇百怪的点子,宋月桥又如何将他当作心腹?初时,他也曾惶恐,也曾不安。但久了,却愈来愈知其中三昧,觉得爹爹真是明察秋毫,渐渐心安理得了。只是那次,宋月桥做得太过了,竟想奸污父亲的伴侣,他听了又是亢奋,又是害怕。对唐蔷薇的美貌,他垂涎已久,只是不敢有非分之想。这次既然宋月桥起头,他做了十五,他当然也奉陪到了十六。那日见一盏药后,她便倒了,心中窃喜,才毛手毛脚扑了上去,在那一霎,他曾看见有滴泪水从她眼角蜿蜒而下,漫过耳垂,消失在被衾上。可那时,****焚身,他的理智早化为灰烬,哪里还顾得这细枝末节。现在想起,才悚然一惊,在那一刻唐蔷薇恐怕已在心里“杀”了他千万遍。

    他虽惶惶不安过,但待到事情过了,竟无人察觉,二奶奶的一嗔一笑,一如往昔。他才安下心,依旧做他的幕僚。别人都道他对唐蔷薇格外恭敬,但不知这恭敬正建立在不恭之上。

    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想人家早已看破,倒是自己蒙在鼓里。话既揭破,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只是但求腿脚快捷,才能躲得一条命。事关生死,一个人的潜力也被激发出来,汪收尘一掠就是两丈,可仍逃不过那一抹寒光。唐蔷薇右手一扬,白茫乍起,像一只鸟雀扑打着翅膀,在汪收尘双腿间盘旋一圈,又飞了回去。汪收尘仆倒在地,脚筋已被利刃斩断,直到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唐门的厉害。

    汪收尘双手并用,连滚带爬,眼睁睁看见那高墙了,却无法逾越,瘫软在那里。唐蔷薇也不急于杀他,倒似猫戏老鼠,缓缓走近。她那张白皙的脸在夜色衬映下愈发分明,仿佛泛出一层淡淡的光亮,由小而大,渐渐清晰起来。她虽是走近,却无声息,比起沈恨溪的神出鬼没也不逊色。

    “宋二奶奶,不,不,唐巾帼,唐英雄……”见是躲不过了,汪收尘索性爬到她脚下,不住磕头,涕泪皆下,号啕道,“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要说牛马,却也不像。”唐蔷薇不为所动,轻笑道,“你们父子就像摇尾乞怜的狗,专看人脸色行事。只要主子眉头一动,你们就猜到了他打的什么歪主意,直似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不等他吩咐下来,早将这丧德的事件件办妥。不这样,你爹又怎会在短短三年时间里,连升五级。这爬官之快,恐怕普天下也只此一家了。宋家的坏事,有三分是自己干的,倒有七分是你们这些狗腿子撺掇的。我若饶你,倒真没了天理。”

    见了这一波三折的变故,水随云怕得狠了,半天回不过神,竟没留意唐蔷薇走了。直到屋外传来汪收尘一声惨叫,她才猛地一跳,找到了魂魄。急急地便想逃出,却有一只手扯住衣袖,转过头,见顾烟竟似有大阅历的人,脸上没有一丝惊慌,甜甜道:“姐姐,我们另走一条路。在这样的黑夜里,只要隐蔽好了,她唐蔷薇要找到我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只要屏声静息,躲过了这一刻,便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了。”

    水随云想想也是,两人出了屋子,顾烟拉着她的手,拔腿就往来路跑。水随云终是女人家,见识浅了些,诧异道:“这不是奔向宋风云的东厢房?”顾烟哧地一笑,轻声道:“姐姐猜得对。唐蔷薇虽是厉害,却决不会想到我们会在那里躲着。俗话说,漩涡的中心正是最安全的好地方。说的便是这个理。”按常理,决不会有人离开了,又跑回原地等死。这计策端的巧妙。水随云自然也不言语了。

    见了那屋,顾烟却不进去,躲在了一座假山后,他身上原是灰衣灰裤,脱了外褂,披在水随云白色上装上,顿时与这夜色、假山融为一体。在这危难之际,反倒是这相识不久的少年庇护自己,纵是水随云冷心冷肠,也不禁感动,随口问道:“你怎么待我这么好?”顾烟只是盯着水随云的脸,似是痴了傻了,半晌才答非所问地道:“姐姐,你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水随云脸上一热,胸微微一挺,表情不禁流露出得意。这容貌原本就是她骄傲的资本,难怪这少年为之倾倒。一喜之下,她言语间便透露出轻佻,红唇凑到顾烟耳畔,哧哧笑道:“只要姐姐能逃过此劫,弟弟要什么,姐姐全依了你。”两人正意乱情迷,忽有一只大手拍在顾烟肩上,顾烟像弹簧一般跳了起来。水随云也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却不是唐蔷薇,而是宋月桥。原来他服了沈恨溪给他喂食的解药,醒来时发现屋子空空荡荡,杳无一人。他的胆子极大,除了宋惊天,他谁都不放在眼里,就在这黑夜里乱搜,谁知却撞见了水随云和那顾烟躲在这里打情骂俏,一时妒火攻心,脸色要多狰狞就有多狰狞。

    见是他,水随云反而放了心,她盈盈一笑,刚要说话。宋月桥恶狠狠地推了顾烟一把,牵连得她也一个踉跄,原来他们两只手犹自握着。

    水随云慌忙松了手,解释道:“月桥,那边厮杀得厉害,连沈老爷子都死了。我惦念着你,所以赶紧过来瞧瞧。”“你既是瞧我安危,却拉着他的手干什么?!”宋月桥冷笑,“你二人亲热得很啊。你道我是聋子瞎子,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吗?”

    水随云想了一想,忽然一扬手,给了顾烟一记耳光,也气愤地说:“都是这奴才不好,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对我起了歪念头。只是我心中太过害怕,想要他带我逃出唐蔷薇的魔掌,才不敢抵抗,假意应承敷衍,其实心里早就想给他一刀了。”

    顾烟捂住脸,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来,他怔在原地,一脸的惊愕。水随云不料自己随手一掌,竟有这样的威力,心中也颇为惊诧,她一把挽住宋月桥的胳膊,好似捞住了救命稻草,娇声道:“月桥,你快带我走。”

    却听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头顶升起,唐蔷薇像从地底下钻出一样,出现在假山山顶,道:“我听见这里热闹,过来瞧瞧,原来大家都在这儿。”宋月桥道:“臭婆娘,你胆子倒不小,敢在宋府谋反。今天不让你尝尝小爷的手段,我宋字倒着写。”

    唐蔷薇薄薄的嘴唇一撇,冷哼一声,眸子里射出寒光,揶揄道:“好啊,宋大少爷,我就看看你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只是在我看来,这宋府上上下下,除了宋老爷子略懂一些运筹手段,你们这些人,又懂得什么叫手腕、什么叫决断?”

    宋月桥冷笑:“我虽没什么手段,却玩弄你于股掌中,哼,不过是一个人皆可夫的娼妇,还以为自己清白干净,好生了不得。”他内心对水随云失望不已,已绝了娶她的念头,也便不再刻意维持自己的“形象”了。

    这话一出,唐蔷薇俏脸顿时笼上一层严霜,咬牙道:“你不说也罢了,今日我定让你知道死字怎么个写法。”宋月桥不明底细,水随云却明白得很。这唐蔷薇既连宋惊天也轻描淡写地杀了,何况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不过她还存在一点奢望,如果不弄明白,白白地担惊受怕。她抢着道:“二奶奶,你口口声声说与宋家仇深似海,这些是非曲直,我自然也管不上。我只想问一句,我作为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就算有恶,也尚未去做。就算有怨,也来不及去怨。你若斩尽杀绝,岂不负了你唐门的侠义?我听说江湖之上,最讲究个恩怨分明,这事原本与我无关,我只是偶然被牵连进来,就算宋家的石狮子都是脏的,我也是干净清白的。你总不成无缘由地杀了我,污了你唐门的名声?”

    “这话问得好。”唐蔷薇微微一笑,“水姑娘果然是明白人,处处拿这侠义、道德来质问我。你若是清清白白,我确是无话可说。总不成说天下人都是坏人,唯有我一个好人,也唯有我一个最有道理。连杀人,也名正言顺,一个个都该杀该剐。我唐蔷薇虽然卑贱,却不是这种人。”

    水随云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她唐蔷薇还讲一点道理,她就有救了,却原来吓也吓了,逃也逃了,却是虚惊一场。谁知唐蔷薇又道:“只是我无意中得知姑苏城原有一个戏班子,叫做‘梨花社’,却不是沿袭了自唐以来的规矩,而是院子里真有几棵梨树,每逢花开,暗香疏影,花繁胜雪,在这美景映衬下,听几句清唱,嗑几粒瓜子,真是逍遥自在,乐不思返了。”

    宋月桥听得茫然,不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唐蔷薇怎地又悠然说起什么戏班子。他只觉莫名其妙,水随云的脸却失去了血色,变得雪白一片。

    唐蔷薇似没察觉水随云的异样,依然不急不缓地道:“那戏班子班底颇为薄弱,原也难以在姑苏扎根。偏有一个小生,长得眉清目秀,竟把天下女子的容颜都比了下去。他唱功又好,功底扎实,那腔调清越时如鸟鸣空涧,沉浊时似江水漫涌,让人听了回味无穷。梨花社就仗了这小生,在姑苏闯出一点小名气。看戏的,多是常客,有一位富家小姐,也不知姓甚名谁,也是娇艳艳一个美人坯子,每日逢戏必到。别人都只道她是个戏迷,不料一日闲暇她与婢女闲聊,却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她根本就是戏盲,连锣鼓节拍都分不清楚。你道这小姐既不懂戏,为何又来看戏?原来她看的不是戏,而是人,这人自然是那英俊潇洒的小生了。

    “两个人眉来眼去,日久生情,暗里瓜蔓相连,成了一家人。只是不巧,那小姐的父亲竟为她订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权大势重的朝廷旧臣。她只推说年纪尚小,连夫君家的门槛也不肯迈一步。别人只道她稳重矜持,却不知另有隐情。她与那小生只是逢场作戏,又怎肯告诉父亲原委。这事迟早都要败露,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偏偏夫家位列侯门,一旦纸里包不住火,命不保矣。她愈思愈悔,愈悔愈怕。此时情已深种,爱已开花,那小生痴心一片,哪里舍得这万千情缘,几般试探,她知他割舍不下,竟生出一条歹计,口口声声对那男子说:要与他同生同死。既然父命难违,她愿与他一同服下毒药,共赴黄泉,以死明志。”

    宋月桥虽是鲁莽,终究不是笨人,隐约猜见这女子是谁。偷眼望去,果然水随云面无人色,只是颤抖,不发一言。

    “这********,原本是你情我愿的事,谁也怪不得谁。可那小姐却怨那男子把她害了,一心想置他于死地。哄他喝下毒药,她站得远远地,望着他在地上翻滚挣扎。不知是男子体质太好,还是药性不烈,折腾了半晌竟没死。她急了,一咬牙,掰开情郎的嘴,把三两三钱毒药悉数倒进他的嘴里。直到他眼神涣散,尸体也渐渐僵硬了,她才放下心来。

    “为了自己活命,而葬送了别人的性命,这事也寻常。然而第二日,小生的爹娘见宝贝儿子突然不明不白死了,知道这事蹊跷,经戏班主的点拨,找上门来。说来也巧,那日知府大人不在,小姐听了喧闹,见是这般事情,一不做,二不休,命仆人乱棍加身,将这两个老人活活打死。后来,父亲问起,她只说听不得那污言秽语,一时性起犯的错。那家人是寻常百姓,又是空口白牙辱女儿清白,知府大人自然上下打点,将事掩盖过去。

    “可怜那家人还有一个十岁的孩子,尚未启蒙,就懵懵懂懂地成了一个孤儿,以乞讨为生,四处流浪。一日,恰好在街上遇见了那小姐。小孩儿常去戏院玩耍,认得这珠光宝气的贵人与哥哥生前最好,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姐姐长姐姐短地乱叫。那小姐倒吃了一惊,原想这事情已死无对证,偏偏漏了这样一个小人。一伸手给了他几串铜钱,在他感激涕零时又软语相欺,说有件事要告诉他。那小孩正想查明家破人亡的根源,自然求之不得,连连点头,愈发觉得自己找对了人,这姐姐真是上天派来的神仙菩萨。”

    说到这里,唐蔷薇才斜睨了水随云一眼,揶揄道:“贵人向来多忘事,水小姐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忘得一干二净,也是正常。可别人却点点滴滴记在心里,现在你该想起来了吧?”

    水随云突然抬头,目露凶光,嘶声道:“这些,你又怎会知道?你不是人,你简直是魔鬼!”月光昏暗,照在那圆圆的脸上,原本秀丽的脸涂了一层青色,竟是阴森可怖。

    “你说得不错,我是魔鬼,可我这魔鬼却比世间一些自诩是人的人干净得多。你须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唐蔷薇冷冷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道你做得巧妙,就掩得住那血腥么?要知道冥冥中,自有一双眸子望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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