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栈 四
细风吹着雨丝,渺渺茫茫地拂过窗外那一卷老竹帘,远山高树都笼在一片氤氲的水雾中。
一张黄杨木的小桌,上面是三个小菜,小醉鱼、熏豆腐和豆花羹,都盛在粗瓷小碗中。叶羽和谢童并坐一侧,而对面则是一路押送他们的风红。
出乎叶羽的预料,风红擒获了他们,却并未带他们去附近的明尊教堂口。在西湖上漂了两个时辰后,水流把小船带到岸边,风红立刻弃船,也不买马,片刻不停地带着两人取道南行。几乎是两昼夜不停地赶路,只在沿途的客栈打尖。直到现在三人才得以在金华县外的一个小客栈稍事休息。叶羽和风红的内息浑厚,彻夜赶路还不觉得疲倦,谢童一生却从未如此奔波,只恨不得有人扔给她一只枕头,她立时便能睡倒在哪个角落里。
谢童天生胆小,又是富家娇养,看见风红一手惊世绝俗的剑法,本来吓得噤若寒蝉,被风红押着走了半天的小路也不曾抱怨一句。可是一路上风红沉默寡言,并无半句恶言,连凶煞的表情也看不见一丝,外人看来,三个人更像一路同行的旅客,而没有任何押送的迹象。
谢童察言观色的本事乃是常人一辈子拍马都赶不上的,此时她已经看出风红武功虽然精绝,却没有半分杀性,于是不再畏缩,言辞间也强硬了些,一路上冷言冷语,暗藏了无数机锋,可惜一番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风红一路听着,不但没有半点恼怒的神色,甚至也没有一点儿不耐烦,谢童说得兴起的时候,她还会淡淡地“哦”一声,若不是任何时候她脸上都冷若凝霜,谢童几乎要以为她是在附和自己了。此时看着风红那漠然秋水般的神色,谢童自己也觉得意兴萧索,想到前路茫茫生死未卜,她眉眼间暗暗凝愁,一手托起脂玉般的面颊呆看窗外,却不曾察觉自己倾倒了客栈里用饭的众生。
“这位公子,好贵的面相,哪里来的啊?”叶羽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用饭,却不曾提防有人在他们身边谄媚地招呼。
“开封,”叶羽淡淡地说道,“有什么事么?”
在一旁打招呼的是那客栈的掌柜,年纪不大,笑得却像生意场上几十年摸爬滚打的老贼,一脸的讨好,让人不耐烦却又不忍拒绝。叶羽心里不喜他,只因为三人一进客栈,那掌柜的眼珠就在谢童脸上身上打转。眼神说不上****,不过却太贼了些。
“贵人,贵人啊,敢问哪里去?”
“不敢称贵人,在下有些事情要办。”叶羽瞟了一眼风红。
“客官不贵就没人贵了,”掌柜的嘿嘿笑道,“您这两位家眷,平常人家哪怕得了一个,还不宝贝似的藏在家里,生怕拿出来招了风惹了人的红眼。您这么出行啊,可叫做衣锦昼行,不是不好,是好得叫人眼酸眼热。”
“我……”叶羽的脸刷地红了。
风红漠不关心,连目光都未曾动一点儿。谢童却猛地扭过头来,打量了那掌柜的两眼,小鼻子一哼道:“看我们这位姐姐漂亮?有胆子的娶回去藏在家里,保你家后院鸡飞狗跳。”
“小谢……”叶羽看谢童和那掌柜的斗嘴,伸手过去把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握了一下,“多谢掌柜的好意,”叶羽想想觉得那掌柜的也没什么好意,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掌柜的忙去吧。”
“唉,苦命啊,”掌柜的耸耸肩,把手巾往肩上一抛,“客官这里红红翠翠,我们这些苦命人还得去干活。”
叶羽微微皱眉,觉得掌柜的似乎太过无礼了些。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掌柜的已经低着头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开了。桌前的风红忽然站起,双眼直看着窗外的一株老榆树。叶羽还没什么,风红起身的时候,谢童脸色却忽地有些苍白,远处干活的掌柜也愣了一下。
窗前那张老竹帘被微风吹着起落,老榆树在风中哗哗作响,其余一切都静得和平常一样。看了许久,风红才回头扫了叶羽和谢童一眼:“安排客房。”
“好嘞,东面香雅上房一间。”掌柜的急忙点头哈腰地过来,一溜小步在前带路。“两间。”叶羽急忙道。“那客官是和哪位姑娘合住?”
“你……”叶羽一口气接不上来,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谢童却扑哧笑了出来。“打嘴打嘴,反正两间上房,客官怎么睡小的可不过问了。”掌柜的嘿嘿赔笑,小步颠着上楼而去。
叶羽只得拉过谢童跟在后面,风红却又向窗外看了一眼,这才跟了上去。她其实看得并不真切,那道竹帘垂下的时候,她似乎看见那株老榆树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可是随后竹帘被微风吹起,榆树下却又空空如也。
夜深人静,谢童只穿着贴身亵衣,靠在床边懒懒地梳理长发,她满头青丝仿佛流水,一直引以为傲。
桌上烛火一闪,“哗啦”一身,风红从冰冷的水桶中立起,一手抓起了裹在衣物中的束衣刀,也是一头黛洗般的青丝沥着水珠垂下,转身间,她已经披上了素布白衣,如水青丝衬在雪白的长衣上,光可鉴人。身上的水浸透了长衣,风红玲珑有致的身子在烛光下纤毫毕现。她默默地站在窗前,长衣曳地,同是身为女子,谢童也觉得那绝艳之姿逼人窒息,心中仿佛被一缕羽毛扫了一下,又是惊叹,又是妒忌。
窗外那棵老榆树的影子在床上扫过,仿佛一只黝黑的手,风红静静地看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身上的水沥干了,她忽然抬起自己的右臂,左手并指如刀猛地敲击下去。谢童大惊中,听见微微的脆响,知道风红竟是自己敲断了臂骨!冷汗猛地涌上风红晶莹的额头,她竟忍着一声不吭,从桌上取了早已准备好的两根木条,两侧贴紧手臂,用一根衣带紧紧捆缚起来。此时她牙齿咬住衣带的一端,一滴滴冷汗直从长鬓上滑落,可自始至终,她却没有半分要谢童帮忙的意思。
谢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捆扎完毕,又运气静坐,许久才镇住了伤痛。
“前日在湖上和诸位动手,尚未长好的骨头歪了。”风红淡淡地说,说罢她披上外衣,将束衣刀枕在桌上,呼地吹灭了蜡烛。谢童和衣躺下,才知道风红把床让给了自己。窗外静静的月光透进来,她竟然没了困意,呆呆地望着客房的顶棚,隐隐有一丝迷茫。
隐约中又看见了那盏红灯,在一场大风雪中飘飘摇摇,远处无边的鼓乐声传来,仿佛一个欢歌笑语的所在。风红轻轻对着掌心呵气,握住那窗口的铁条,远远地看着红灯在风雪中摇晃,灯下挂的那张金漆木牌如此耀眼。
“过年了。”她喃喃地说。
“过年了。”她想起怀中竟是有一包桂花糖的,伸手在怀里摸了起来。
可怀里空空的,那包桂花糖没有了,竟然没有了。风红忽然很着急,急得就要哭了出来,她明明记得在怀里的桂花糖,怎么就没有了呢?这时屋外传来了笑声,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晃着钥匙的响声。风红惊恐地退入了屋角,那些人来了,他们来了……风红想不起他们是谁,可是她很害怕,怕得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可是那些人还是走近了,走近了,他们开始开门……
“不要!”风红从桌上骤然拔剑,淡青色的束衣刀在冷月银辉中微微颤动,一阵水波般的青光四溢。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