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战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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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战 五

  

    孟家墓园的青翠苍柏下,一抹翠色静静靠坐在树上,下巴微微扬起看着天空,依旧高傲而英爽,只是面色白得有些怕人。

    十丈之外,唐易清止住了身法,一步一步走过去,在断玉身边俯下了身。断玉看着他,一向冰冷的眼里只有歉疚和依恋:“背着您去找孟瑀的麻烦,用毒无效,比武却输给了他。对不起,掌门。”

    “这些话以后你自己去找刑堂堂主说。伤得如何?”唐易清依旧是威严的,手却不顾礼仪地解开了她的外衫。心口正中的位置,有一点细微的红痕,长不盈寸,细如发丝。

    唐易清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断玉轻声道:“他的剑气已经切断我的心脉,只是速度太快,我不动,伤口便不会爆裂。掌门,孟瑀对唐门的武学理念了解得很透彻,应该受过二先生的指点。”

    唐易清静静听她说着,胸口起伏,忍了半晌才道:“你可有什么心愿?”

    “我可否……”断玉望着掌门,想说什么却又迟疑了。

    唐易清看得分明,心中刺痛,吸了口气,竭力维持着语声的平稳:“断玉,我今日赐你与熔金唐姓,收你们为义女义子。”

    “多谢……义父。”断玉笑了,想起身,可一动,血就从那细微的伤口里涌出,染红翠衫,又滴落在尘土上。

    望着断玉心口上轻微的伤痕,唐易清挺直的腰身佝偻了,许久才低沉地叹了口气:“阿玉七岁到唐家,练功比谁都勤,做事比谁都认真,却只因不是唐家血脉受尽了委屈。我总觉得少年人吃些苦头不是坏事,日后总可补偿,却没想到世事难料,老天见不得人好。”

    熔金与唐碧羽身法不及唐易清,赶到的时候,断玉已去。

    唐碧羽只见伯父半跪着抱了断玉,斑斑点点俱是血花,心中升起不祥之感,急切问道:“断玉姐姐怎么了?”但这一次唐易清却没有理会她。

    熔金却什么都明白了,眼眶一热,泪已无声流下。他跪在唐易清身侧,哽咽道:“都是属下自作主张,才害死了断玉,请掌门责罚!”

    唐易清看着悄无声息的断玉,摇了摇头:“适才阿玉也说,一切都是她莽撞,你们呵……”

    “掌门……”

    唐易清把断玉交给了熔金,重新站直了身子:“你们都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性子我怎会不知道。挑头找孟瑀麻烦的,必是断玉,怕事情闹大暗地下毒的,必定是你。适才我已将你和阿玉收为子女,日后你称我父亲吧。”

    唐碧羽看着听着,想着日后,不由得面色惨白,身上微微发抖,蓦地双膝一屈,也随之跪倒:“如果伯父不嫌弃,碧羽愿接替断玉姑娘的职位。”唐易清默然,熔金却冷冷道:“职位可以补上,可断玉的人,又有谁能代替?”

    唐碧羽跪行转向熔金,切切轻唤:“熔金哥哥……”熔金避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碧羽小姐请放心,熔金知道自己的身份。小姐回归唐门,便是熔金的主人。”

    唐易清的目光终于落到唐碧羽的脸上,缓缓叹了口气:“人在心不在,又有何用?碧羽,我仍是那句话,唐门始终是你的家而不是牢笼,你能回来,我很开心,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再强求。而阿玉——”他神色寂寥,语声怅然,“她与人私下约战,已触犯了门规,但唐家子女不容外人欺侮,熔金去孟府替我递上拜帖,后日正午我将拜会,再次领教孟瑀少侠的剑法!”

    唐碧羽失声道:“伯父!”唐易清一挥手:“不用多说。不管是否跟我回转唐门,此刻你理当先回孟家。到底怎样选择,伯父相信你能作出最好的决定。”唐易清拍了拍她的肩,手掌依然如以前一般有力而温暖,唐碧羽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温馨感觉。

    两人带着断玉的尸体渐行渐远,留在原地的唐碧羽止不住心中的惶急,毕竟她还只是一个少女。

    唐碧羽回转孟家的时候,孟瑀正在后院沙坪。他手里握着剑时不时挥一下,神情专注。急冲冲闯进来的少女,口气也是急冲冲的:“你杀了断玉?”

    孩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到一个剑式完成,才回过头,有些茫然地问道:“断玉?”“……伯父身边的护卫,断玉。”“嗯,我打败了她。表姐,等一会我再去找你好不好?我正在想一招剑法。”

    焦灼的心忽地冷了下来,唐碧羽无言望着白衣如雪的孩童,漆黑的眼眸,不染尘垢,纯净有如剑刃青锋。对于不染尘垢的人,凡尘的性命与感情,究竟算什么呢?唐碧羽也迷惘了,只是眼下实在不是思考的好时机,她深深吸了口气,扬手一支蝴蝶镖打出,提高了嗓音叫道:“别练了,孟瑀!”剑疾转,带起风卷住了镖,孩子盯着表姐,圆圆的脸绷得紧紧的,写满了不高兴。唐碧羽苦笑了下,总算比初见面的时候多了表情,算不算进步呢?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原本想说的斥责与担心没了出口的必要,叹了口气,只柔声道:“我听说杭州很漂亮,你肯不肯陪我去玩几天呢?”

    孩子将镖递了过来,握着的剑却不肯还鞘:“好呀,不过等几天好不好?今天跟唐家的人比剑,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要仔细想一下。”

    “立刻就去,舅父已经同意了。”“但是,不马上把剑招想明白就会忘掉了!”少女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孩子,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表弟,在你心中,人与剑,谁更重要呢?”

    看出了少女的异样,白衣的孩子沉思了:“练剑的时候,很开心,跟表姐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少女的目光复杂,千言万语,最终还只一声叹息:“我还真荣幸呀!”

    “不过,我还是不能现在出门!”孩子的表情很认真,“表姐,我刚刚想明白了,你一定要现在带我出门,是不是怕唐家的人来呢?”

    少女颇觉意外,索性直言:“你知道,就走吧!我不想看你们再争斗。”

    “不可以!姑夫说过的,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承担起来,而且跟人交手的时候可以学到很多!”

    “伯父受伤我会伤心,你出事,我也一样会难过,表弟,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呢?”

    “可是——”“没有可是!”少女板起脸,叉起腰,“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总之,现在你就得跟我走!”

    “……好。”孩子的气势垮下来,有些无措的模样。少女满意地点点头:“就知道讲理不如来横的!放心啦,唐门是名门正派,找不到你决不会为难舅父的,而且伯父毕竟不能在江南耽搁过久,凭你的资质,再过三年两载,多半就用不着再避人了。”

    少女最后一句话说得微有些伤感,立刻又压下情绪,拉起了孩子的手:“答应,就赶快啦!跟舅父说声我们马上出门!”

    “你们早些去吧!”一声叹息,孟晏儒从月亮门走入,手里拿了个包袱,“东西已经收拾好,碧羽,要你多照顾这孩子了!”

    “晚上走在林木中的时候,身上要涂防虫的油膏。还有呀,遇见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能不理人,要不然很容易被认出来的……”

    城郊的小路上,一对乡下打扮的姐弟匆匆而行。做姐姐的拉着弟弟的手,殷殷嘱咐着。幽幽一声叹息飘落,路尽头一道影子被月光拖得好长:“碧羽,不用那么麻烦的。”影子的主人从树后转出,褐袍高冠,威严肃穆。

    “伯父!”唐碧羽一声惊呼,孟瑀的手已搭上剑柄,沉眉敛目,小小的身子竟散发出锐利的剑气。唐易清的面色带着重伤后的苍白与疲倦,望着姐弟两个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日前试招,深感孟瑀少侠剑术非凡,但愿再次领教,不知少侠想现下动手,还是待后日呢?

    唐碧羽微微颤抖,却上前一步挡在了表弟的身前,仰首道:“伯父已定好了日子,当然……”

    “表姐,让我一战吧!”打断她的,是孩童清脆而冷漠的嗓音。他并不曾动,冷冷的剑气却已越过了身前的唐碧羽,直接逼向唐易清。

    唐碧羽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让开了路。孩子的神情陡然凝重,纯黑的瞳孔里蓦地透射出犀利杀气,强烈的冷漠遮盖了他的面容,让人无法再注意他的年纪。少女注视着表弟的背影,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孟瑀不仅仅是她那木讷可爱的表弟而已。

    唐易清这次用的,只是一柄普通的弯刀,但银色月华照在其上,反射出的凛凛青芒却更胜先前的“寒月秋思”。冷月冷锋在冷静的刀者手中,竟升起了炽烈的刀气。刀锋凝止,极致的沉静中透露着不安的嚣狂。

    “孟瑀少侠,请接这式‘飞虹流逝’!”冰冷的话语出口,刀身蓦地射出一道强烈光芒,直射孩童的眼。光起,刀出。余光残留于空气中,残影流虹,美而残酷。流虹十三斩为唐门最精妙的刀诀之一,那断玉便以此成名……第七式飞虹流逝,便以刀刃急速破空而使刀身发热发光,在夜战中使来,可出其不意使对方有片刻模糊,趁隙取胜。

    唐碧羽想起父亲以前的讲述,心头一冷,为这奇诡的刀法,更为伯父使出了断玉惯用的武功。刀极快,搅着蠢动的空气,仿佛空气也化作万千锋刃,扑向孩童。强光闪,孩童的眼前也无可避免地黑了黑。但孩童的剑,却未曾受到分毫影响,出剑凭心,剑心不失!

    孩童的剑迅速、精准,正刺入刀式正中一点,雄浑磅礴的刀气,乍然被剑光撕裂出一道缝隙!剑自裂痕处刺入,在银色剑光为视线驻留时,已刺入刀者肌肤——

    但,剑下竟是空虚!剑刃沾肤尚为实体,剑刃入肉,刀者的身体却已离开了原地。刀如霓虹,人胜流彩,完全超越了速度虚实!

    “炽阳溢彩!”沉喝自孩童身后响起,随声而至的是炽烈的刀芒。剑走空的孩童没有分毫慌乱,手按下,剑身竟顺手肘滑下,指端捏剑尖,却以剑柄挡住刀锋。刀剑相接的一瞬,孩童借力转身、横剑,再度攻上。

    流虹溢彩,剑影生寒芒。第二次遭逢流虹刀法,孟瑀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压力,幸而第一战之后没有片刻停歇的苦思让年少的剑术天才对这套刀法有了超乎寻常的理解。

    胜负难解。最初的惊恐渐渐平息,唐碧羽有些失落。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功夫拿到江湖上也不算差了,但见到这两人交手,才知道其实还差得很远很远。伯父重伤在身,这样缠斗下去,会不会有事?

    刀刚烈,也极诡诈。两种全然不同的风格,却在唐易清的手上奇妙地融为一体。孟瑀全神贯注,眼中所见,肌肤所感,只有刀芒织出的道道曲线,无人无己,忘心忘情。

    蓦的,他在刀网中窥见了极微的一处破绽,手中青锋快过思想,急速刺出。唐易清却早已料定似的脚步一转,退开半尺,恰好避开剑刃长度,手中刀乘势反削。但恰恰在他避开的一瞬,剑上青芒倏涨,两寸不到,所指却正是唐易清的心脉!唐碧羽纵武功稍差,但久练暗器,眼光却是极好。

    电光石火的瞬间,蓄势已久的两只蝴蝶镖脱手飞出,一者击刀,一者击剑,口中急切高呼:“留情!”只是,她终还是慢了,蝴蝶镖方离指端,孟瑀剑上青芒已没入了唐易清的心口。刺中,而受阻。内敛而淳厚的护身真力抵消了孩童突生的剑芒,只一瞬,却足够。

    刀锋抵在孩童的眉心,一缕血线自双目间流下。此时,两只蝴蝶镖方到,才接近却突然一顿,瞬息改变了方向,一左一右,分别插在孟瑀的双肩上。痛楚在孩子的脸上一闪而过,望着唐家掌门的眼神却平静冷漠,一如先前:“你赢了!”冷色的刀沾了血,鲜艳起来,唐易清握刀的手稳而坚定:“单以剑论,我输了,但武学并非只有剑!”

    血点点滴滴落入尘土,自额头,自双肩,孩子的眼里却只有思考的困惑。他们的对话随着夜风送进了唐碧羽的耳中,却并没有传入她的脑子里。她屏住了呼吸,眨也不眨地盯着血红的刀尖。这一刻,她紧张到了极处,却也无能为力到了极处。

    唐易清静静地等着,许久孩子的眼神才再度与他相对:“你说得对。我只求剑招完美,却没考虑到我与你的内力差距。料敌在先,才能有正确的招式。”

    “你死而无怨吗?”“是!”

    执刀的手蓦地一动,却是收刀:“我不杀你!”

    “为什么?”

    唐易清深深地望着他,寥落一叹:“十年后的江湖若无你,岂不乏味。”

    唐碧羽呼出了一口气,觉得胸口有些闷,才知自己已屏息了太久,定了定神,忙赶过去,对唐易清深深一礼:“多谢伯父!”

    唐易清拍了拍她的头,关爱而温柔。唐碧羽眼尖,发觉他腹部旧伤处的衣衫颜色比其他部位深了许多。唐易清走远,一如来时突兀。解开了仇怨,少女的心情却不知怎地更加迷惘。

    “表姐,我的肩上很疼。”孩子皱着眉头叫了声。少女蓦然回神,轻柔地替他取下了镖,才发现两只蝴蝶镖上各钉着一根不起眼的墨色细针。少女暗暗后怕,如果耀目的刀光下加了这样的暗器,表弟是不是还能坚持到现在呢?叹了口气,抛掉过多的想法,少女替孩子裹了伤,吹了吹,又打了个蝴蝶结:“误伤了你,怪不怪表姐?这镖上嵌了倒刺,很疼吧?”

    “不会,是很疼。”“哎呀!”少女刮了下他的鼻子:“男子汉大丈夫,叫疼会丢脸的!”“可是真的疼呀。”

    良久,“表弟,我决定去唐门了。”孩子脚步倏地停住了,直望着表姐,带着愧疚与不安:“是因为我败了吗?”

    “不,不是的。”少女捧起了孩子的脸,凝视着他额上的伤痕,认真道,“我要成为能与家人并肩而立的人,而不是一味承受家人的保护。”

    孩子沉默了,许久才道:“在家里我们一起练习不好吗?”

    “你很明白,我没有你的天赋。投明师才是我的最好选择。”

    夜路漫漫,孩子纯净的心中第一次充满了愁绪。静静走了很久,眼看孟家院墙在前,他才停下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少女笑了:“三年!三年之后,我们一起去闯荡江湖吧!表弟,你也要加油哟,不然再见面时被我打败可就没面子了。”

    “好!”

    舅父的眼泪,伯父的欣慰,以及熔金深沉的目光,很快便在唐碧羽的记忆中模糊了,只有那个伤了双肩还抱着剑、凝望着自己远去的雪白孩童留在了脑海深处。

    车马辚辚,望着渐渐陌生的景物,少女想,这一去,她究竟真是为了学艺,还是为了偿还断玉呢?江湖艳羡的侠女,与逍遥山水的闲人,究竟哪个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呢?

    她甩了甩头,仿佛把满腔愁绪也甩落了。不管怎样,她已经来到了唐门,那么便努力让自己成为唐门的骄傲吧!

    想着,少女微微笑了,未来的唐门生活也值得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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