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昆仑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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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袭昆仑 六

  

    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夕,大军终于开到宾州。朝廷里前后派来的几拨由文官统率的军队以及当地地方部队,也都驻扎在这里,大家这便会师一处。狄青做事也是雷厉风行,第二日清晨,便集合文武将官,开了帅帐议事。

    不用说,这第一件事,便是追究日前广西钤辖陈曙不服号令、贪功妄进,以至损兵折将之过,叫人推出去斩了。跟着,又斩了陈曙部下三十二名将佐,责道:“虽说陈曙违令,是他一人之过。只是尔等身为将校,既然出战,又怎能不身先报国,拼死杀敌,倒是遇敌即溃?”

    转眼之间,三十三颗头颅血淋淋地呈将上来。把那朝廷里先前派来的两名安抚使余靖、孙沔看得,也就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了。想他们两个文官,一朝用命疆场,不仅互不统属,哪里更晓得什么整肃军纪?更何况本朝传统,对于文官性命,看得原是极为宝贵。想王安石变法之前,就在当朝,范仲淹也曾牛刀小试,搞过一个庆历新政。正要杀一个抗命文官,却被富弼劝止。说道莫要此时杀得爽快手滑,一朝政事有变,岂不要被政敌援例,也杀了自己去?这文官因而便没杀掉。想一代名臣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对于自己头颅的前程,果然是设想得无微不至。因而帐上余靖、孙沔两位,本来高枕无忧,这当儿才忽然发觉,原来一条小命,已落入狄青之掌。军旅之中,一旦犯事,要说再文书交驰,急报朝廷求救,岂可得乎?当下那一份两股战战,也不必提。

    狄青举手之间,砍瓜切菜样砍了三十多个脑袋,倒是言笑如常,道:“大家屡日之间,疆场辛苦,也该将息将息了。明日又逢元宵佳节,这便全军集体放假十天。明晚本帅另设酒宴,到时候请大家喝一杯薄酒,可得要赏脸哟。”

    那合帐里的人,看了眼前这几十颗头颅,能不当场吐将出来,已经算是毅力坚定,要说到明晚的元宵之宴,却有哪一个还吃得下去?但是吃不下去是一回事,一定要吃却又是一回事。天知道主帅请酒而居然不吃,算不算是又触犯了哪条军法、藐视了主帅的绝对权威?

    第二天晚上的这一场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吃得倒也是扰嚷喧腾、丰富多彩。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其快乐尽情的程度,是决不下于去年中秋汴河上京城武林的那一场聚会了。尤其狄青初到,立刻便杀了人、立了威、肃了军纪,心情自然比别人更加舒畅,喝起酒来,也就痛快得多,总是酒到杯干。这样不多时,便摇摇晃晃、酩酩酊酊、口齿不清,被人扶了出去。

    他这一走,剩下那些将佐自然大大松一口气。一场酒吃到现在,谁都有了三分醉意,也就浑然忘了昨日血腥。当然,更大的可能倒是要把郁积在心中的那团血腥,刻意化为酒气,挥发出去。因此上大家喝得更加尽兴,深夜之中,尤听得帅帐中吆喝连天,酒令喧哗。

    又值佳节,又值前线,又值放假十天,一干人只醉生梦死喝到清晨,这才算是结束了这场酒宴。当次日的第一线阳光射将进来,诸将酒足饭饱,情绪也宣泄了个够,便结伴去向狄青告谢辞行。走到他住处,那门外卫士早知他们来意,道:“元帅昨夜夜深之时,已到昆仑关去了。走时候传下话来,叫将军们吃完酒,各带本部人马,前去接应。”

    这一番话,可把那干将领说得人人大吃一惊。一宵宿酒,顿时各各醒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余靖、张沔两个互视一眼,也不暇多说什么,各自奔回自己营帐,点齐本部兵马,直奔昆仑关而去。

    却原来狄青用兵,果然神算无比。想那宾州虽与侬智高重兵聚集的邕州交界,这两州之间,却只有昆仑关可以通行。这昆仑关地扼要冲,险峻无比,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刚刚被砍了头的陈曙,便是听说狄青将至,武将贪功心切,竟然违令,抢先冲关,大败于此。

    狄青到了宾州,既已整肃军纪,剩下第一件事,也还是要面对昆仑关天险。所谓兵不厌诈,他几十年军旅,对此自然体验得深。时值中华传统的元宵佳节,他便恰好趁了这个机会,干脆宣布全军放假。想两军作战,各有侦骑,这一消息既被敌方的侦骑侦知,侬智高自然也就会松下口气,暂时不再于昆仑关上布下重兵。说到头来,此人虽然强悍勇武,毕竟是文明程度并不很高的蛮族,只是凭着天生的领袖才能指挥这场战争,却哪里是狄青这种被无数兵书与众多战例多少年熏陶出来的真正名将的对手?

    狄青当晚从酒宴上假意醉出,却让贴身卫士来找胡不归要向导。却原来军中不得携带女眷,那野人既然一意要跟胡不归,她又立下大功,救了全军将士的性命,偏巧又是当地人,狄青便寻个名目,把她当向导使用了。这时她既姓了胡,干脆连原来的名字也都不要,被胡不归取名作千眼,用了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的意思。胡不归想,要不是观音菩萨从天上看到全军落难,在那样的群山莽莽之中,仅凭一根松明火把,这女子怎么就能找得着自己?

    胡不归见向导要走,便知道军队要有行动。他千里南来,就是为此,岂甘落后?便也跟着前去。他于此次战争,首先献出梨花筒,后来苦泉之事,虽然自己身中剧毒,还是奋不顾身前去找药,在狄青心中,自然分量极重。他便也特加优容,让胡不归跟了来,只叮嘱他随在自己身侧,不得四处乱闯,乱了阵形。当下,马上嚼人衔枚,一万来人的军队,便趁着月明星稀,一路悄无声息地,直趋昆仑关而去。

    到得山前,那昆仑关空山寂寂,却果然无人镇守。狄青大喜,急麾兵马过关,一夜急奔,逾了天险。第二天黎明,到山下归仁铺开阔之地,摆下阵形。

    侬智高一夜醒来,突然发现狄青大军临境,到底是蛮人悍勇,居然也没给吓出一身冷汗,依旧率领全族人马,刀盾矛箭,整整齐齐摆出来迎战。只见数箭之外,宋军主帅黑马青袍,仿佛真的是天神下凡,就要在此地代天行罚,那狞恶面具上黑洞洞的眼眶里面,看不清却分明可以清晰地觉察,那样凛凛的寒光冷厉。

    狄青却是第一次与南人交锋。先前着急家国,不得不在仁宗面前放出狠话,只一万兵马,必破南蛮,此时双方对阵,自然还是谨慎为先。手中旗帜一挥,便是一彪人马自大军团中斜刺冲出,上前试探对方火力。

    刚刚冲到侬军面前,那侬智高纵横两广未遇敌手,果然极其聪明机变,跟宋军缠斗经年,已学会宋军阵法招数,不等敌军靠近,那刀阵盾阵后面,先是一阵飞蝗般箭雨射出来。堪堪阻滞宋军攻势,前锋便已鼓噪大作,刀斧手们各执藤牌轻盾,一齐呐喊着冲将出来。

    只见这一场好战。宋军要在狄青面前争功,不用说人人奋勇。那侬军更是本土作战,要捍卫此地山水家园,悍不畏死。双方一阵胶着恶战,终于杀得宋军溃退,只急得前锋官孙节挺枪跃马,拼死杀入侬军阵中,左挑右刺,也到底没有冲散这坚固阵形,转眼被侬军围严实了,先在马屁股上挨了一板斧,蓦地跌落刀丛。

    侬军趁势追杀,四处喊声大作,恨不得活吞了这拨宋军。胡不归看在眼里,只急得恨不能掏出鹤嘴锄,立马冲出去救援。只是慑于狄青威严,竟一毫儿也不敢动。转头往狄青看去,只见他冰冷冷地纹丝不动,仿佛真的已经与天神合体,修炼到视万物为刍狗的境界,跟眼前这拨宋军毫不相干似的。

    一时间逃的逃,追的追,杀的杀,死的死。让胡不归咬碎钢牙也看不明白的是,侬军严整密集、难以撼动的阵线在追击中已经拉长松动,狄青才手一挥,扬起一面白旗。正在宋军两翼等待战机的马队顿时起动。

    南方多山,并没有适合骑兵作战的大平原。狄青这次带来的马队也就只得三百骑,人数虽少了点,运用之妙,也只有名将才可以心领神会。转眼间三百名跟随狄青在西北战场滚打出来的蕃落精兵,如风卷云舒,嗒嗒嗒蹄声敲着劲健的节奏,自左右翼分向松散的侬军阵线冲去。

    侬军却都是些轻步兵。哪怕这些年从溃败的宋军手中接收了不少装备,也一时难以完成从轻步兵到重装步兵分兵种作战的配合转换。更何况山区向无骑兵,此时被来自西北的两队精悍骑兵一冲,竟猛然间无法应对。还好那两队骑兵其志并不在多所杀伤,兵刃挥送间只是放足马力,左翼的从左往右冲,右翼的从右往左冲,冲到头掉转回来继续冲击,转瞬间在侬军队伍中拉了几个来回,把一支本来松动的队伍活生生冲得七零八落。

    狄青白旗一挥,两翼马队倏然散开,左翼还回到左翼,右翼又归还右翼。侬军好容易喘过一口气,突然发现已经完全暴露在宋军严整的兵锋之前。一队手持奇形兵刃的宋军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出现。那兵刃眼看是长枪,系枪缨的地方却黑乎乎扣着一个不起眼的长圆形家伙,却不知是什么怪样东西?

    好在骑兵既去,对于素常败在手下的宋廷步兵,侬军倒是不怕。各自镇定镇定,待要喘匀气息上前迎战,不提防一阵噼啪乱响,天知道那队宋军拿的却是什么,突然间从枪尖上一团团火球黑烟乱冒,己方队伍便中了邪似,才一眨眼,有的人衣甲着火,有的人皮破肉烂,更有的人脸孔焦黑溃烂……

    说实在的,这时候的火器,真正的杀伤力并不甚够,尤其隔着一层兵革,顶多也不过伤及皮肉而已。然而上兵伐谋,兵家本来重在出奇制胜,先从心理上吓倒对方,接下来的事情才能够顺理成章。眼见侬军惊慌失措不知所以,狄青帅旗这时候才振作高举,一时鼓声大作,宋军大队人马一起出动,潮水般朝着溃退的侬军冲杀过去。

    那边余靖、张沔已经匆匆带兵赶到。大家于是合兵一处,穷追不舍,一直往前赶了五十里,只杀得侬智高一路狂奔,回到邕州,不敢驻足,竟一把火烧了州城,带着残余部众,直逃入大理去了。

    胡不归混在乱军阵中,纵马狂奔。只是这时候见蛮子们被追杀得狼狈可怜,倒也不想再加一把力,锦上添花,杀他几个了。只紧紧跟着狄青,怕他被阵上流矢所伤。军阵上偶然一个回头,却见胡千眼脸上表情甚是奇怪,说不上来是喜是悲,是困惑、茫然还是沉痛?胡不归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想到,现下他们杀的,可正是她的族人呀。只是乱军之中,奔腾杂沓,这一念也就只是闪了一下,过去了。

    归仁铺这一战过后,岭南也就基本平定。虽说战乱之后,总还有不少后事需要处理,狄青素喜推功将佐,便不再自己插手,一体交给余靖、孙沔两个。只是眼下祸乱既平,胡千眼这个向导却用不着了。一个女人家,再留在军中,就有些不大合适。狄青这日便备了酒宴,给胡不归与胡千眼饯行。

    这一顿酒宴上,胡千眼也还罢了,狄青与胡不归两人这几个月来一场相处,早有了一份割舍不断的情感。两个人都是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只是一在江湖,一在庙堂,无形之中,便相隔了有十万八千里之遥。胡不归回到京师,自不会再去妄攀狄青这一根高枝。狄青更是看得明白,自己不幸身为武将而成为朝廷重臣,正集千万猜嫌于一身,虽说自己在战阵之中威风八面,可是到了朝堂,借用后世一句话,那可真还叫是,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如何还能与胡不归这样的江湖草莽结交?到时候被谏官扣下一顶帽子来,如何担当?

    这一顿饭说不上来,吃得各有滋味。除了胡千眼不大作声,狄青自然是预祝两胡此去京师,一路顺风,一双两好,白头偕老。胡不归也祝贺狄青平南,立下大功,从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国家柱石、边疆长城。男人之间莫逆于心的种种微妙情感,便奇奇怪怪地消化在这种不着边际的空泛言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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