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少年 一
清晨的浓雾还罩在摩天山山腰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牛角寨的石珠子已经担着水桶去寨下的河边挑水了。
方圆百里,谁不知道牛角寨的石珠子是苗家最美的一朵花,是最出色善歌的女子,锦鸡见到她也要羞愧得不敢展开身上华丽的羽毛,画眉听到她的声音也会自惭得不敢啼鸣。她绣的花,就像活生生盛开在布面上一样,她织的苗锦,颜色比天上的彩霞还绚烂。
可是,这样一个女子,父亲石老刀把她养到十九岁,却始终还没有一个吹着芦笙或苗笛的少年,肯来她家木楼的火塘边讨油茶喝,和她促着膝唱歌,把这朵花撷回自己家里。
石珠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乌亮的长发盘到头上,用梳子插牢。正要起身把水担回家时,忽然间,她看到有一只鞋子顺着河水漂下来,而远处河滩上好像有一个人躺在那里。石珠子小心翼翼地走去看,那个人全身衣服都被浸得透湿,头发也散在河沙里,看衣服的式样,是个汉人,眼睛紧闭,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的。
“大神啊!”石珠子喃喃地自语了一句,壮着胆子,伸手去探他的鼻端。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拂到她的指尖上——这人还活着。
“汉人!”石老刀一眼看到这人,就阴沉了脸,“还带着刀子!”
刚才石珠子飞奔回家,把正要背弩上山打猎的父亲叫来河边,说有人溺水,让父亲去帮忙救助。石老刀跟着女儿来到河边的时候,先一眼看到这个汉人腰间佩着的刀。
石珠子着急:“阿爸,先别管他是不是汉人,就是小猫小狗,救了也是一条命呢,何况是个人!”石老刀抬头看了看即将日出的天空,在短暂的考虑之后,还是将这个昏迷不醒的人带回了家。
石老刀给那个汉人剥下湿衣,裹上自己的衣服;石珠子用陶罐煮了一剂祛湿去寒的草药汤,端过来喂那汉人喝。那个汉人呻吟着醒来,迷惘地看着石珠子,石珠子轻声问道:“觉得发冷么?”那汉人神志兀自昏迷中,没有答话,只是又闭上眼,躺倒在草席上沉沉睡去。
石老刀看了看天色,对女儿说:“天不早了,我上山走一趟,看看昨天挖的陷阱里有没有野物,这个汉人你照看一下就好。还有,他的刀子你不要放在跟前,一定要藏起来不让他找到——当心他用刀子伤你。”
石珠子答应:“好呢,阿爸。”又笑,“这汉人还剩一口气了,哪伤得了我啊!”石老刀板着脸:“汉人和我们不同,他们有很奇怪的本事,是我们想都想不到的。”说着石老刀就上山去了。石珠子独自在家,给那个汉人用湿布擦洗了身上脸上的淤泥河沙,端详着那人。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相貌俊雅,肤色白皙,虽是昏迷不醒,但眉目间掩不去彬彬书卷气。苗人中的男子粗犷彪悍,何曾见过这样秀逸的少年郎,石珠子只觉得脸颊上一热,慢慢收回了替他擦拭的手。
便在这时,这汉人少年发出轻微的呻吟,睁开眼来。眼前的少女头插银簪,弯眉长睫,脸颊晕红,如山茶花一般秀丽,正半是羞怯、半是好奇地凝视着自己。一时之间,这少年几乎以为自己是身处梦境之中。
石老刀扛着一头黄麂回到家时,看到那个汉人已经坐起来了,手中捧着石珠子熬的热汤在喝着。
“这是我阿爸。”石珠子指着石老刀说。
那少年虽未必听得懂苗语,但是亦能猜得出她语意,连忙放下手中的汤碗,站起身来,尽管仍然虚弱,然而动作很是敏捷灵活。他向石老刀作了一个揖,说道:“在下段雪笙,多谢大叔救命之恩。”
石老刀点了点头,严肃地看了这个汉人少年半晌,转头对女儿说道:“煮饭吧,珠子,把那坛新酿的酒开封了。”段雪笙不安地看着这个黝黑、沉默如树桩的苗家中年汉子,猜不出他是喜是怒,但随即看到他转向自己,用生硬的汉话说:“能喝两杯吧,少年人?”
段雪笙喜道:“是,是,大叔。”
几杯糯米酒喝下去,木楼火塘中的火苗愈见暖和,黄麂肉的香气在木楼中飘荡,石老刀面不改色,段雪笙的脸上却已起了微醺的潮红。
石老刀给段雪笙添了酒,问道:“少年人,你是从哪里来的?来到我们这大山里头,是要寻人,还是要做买卖?”
段雪笙回答道:“在下是江南人氏,是特意到此寻人。”
石老刀讶异地问:“寻谁呀?在这山里,九村十八寨,没有我不相识的人家,你说是哪一个人,我送你去就是。”
段雪笙俯首沉吟,良久才说道:“大叔,跟你打听件事,这山里的苗寨,有谁家养蛊么?”
石老刀一怔,慢慢地啜了一口酒,沉声问道:“蛊?那是什么?”
段雪笙抬起头来,说道:“大叔,我知道这里有人家养蛊,所以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希望能得到帮助。”
石老刀摇了摇头,平淡地道:“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少年人,我们这里苗人养牛养猪都有,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养什么蛊的。”
段雪笙愣住了。一旁石珠子听不懂他们交谈的汉话,但看到段雪笙神色茫然,问石老刀道:“阿爸,他说什么?”
石老刀若无其事地用苗语跟女儿说道:“这汉人说他要来山里寻宝,真好笑,我们这山沟僻角的,哪来什么宝?”
石珠子听了,嫣然一笑,道:“这汉人看起来傻乎乎的,原来是来寻宝啊,难道还以为咱们这山里能挖得出金子银子么?嘻。”
段雪笙自是没听懂石珠子说的是什么,但听她语声清脆,偷眼望去,只见笑靥如花,不由得一呆,不敢逼视,连忙转回头来。
酒酣耳热,石老刀拍拍段雪笙的肩头,说:“少年人,把你救回来,是我家珠子的主意,你尽管安心将养下来吧,我们苗人不懂什么礼节规矩,但是害人的心是没有的。”
段雪笙说:“是,是。”
就这样,汉人段雪笙在石家住了下来。
苗族语言并不复杂,段雪笙那样聪明的少年,用不了多久,便学会了不少苗语,一个多月后,已能与石珠子连说带比划地交谈起来了。
段雪笙说:“我家在江南,有一座大宅子,以前,我和我的父母、姐姐住在一起。”石珠子好奇地问:“你有个姐姐吗?”
段雪笙说:“有,我姐姐的刀法,比我的还好。”
“你姐姐,她也使刀子么?”
“我们家是世传的刀术,我们姐弟俩都自小修习。”
“江南有很多野兔黄麂吗?猎野兽的话,用刀子还不如用弩箭。”石珠子好笑地说。
段雪笙摇摇头:“我们修习刀术,并不是为了猎野兽。”
石珠子纳罕地问:“不猎野兽,使刀子干吗?”
段雪笙语塞,过了一阵子,才说:“学好武功,会有很大用处的。比如说扬名立万,行侠仗义什么的……”
石珠子不明白什么叫“扬名立万”、“行侠仗义”,她想,汉话真是高深,还有很多词自己不能听懂,也许那是比猎野兽更吃力的事情吧。
过后,石珠子就明白了,这个汉人男子说的“刀术”,真的是很有用的。那一天,石老刀又背上弩箭上山捕猎,将养了一段时间、早已恢复元气的段雪笙因为闲得无聊,也跟着一道去了。二人进深山之后,因为没找到大兽,就径直进了摩天山深处的老林。石老刀一路查看兽迹,循迹跟去,不知不觉进入莽林深处。中途小憩之时,石老刀到涧边取水,刚装满一竹筒水,转过身来,发现正与一头饥饿的硕大黑熊面面相对。石老刀心中一惊,取下弩箭立即就是一箭,石老刀射猎多年,瞄得精准,这一箭射中黑熊的左眼,谁想黑熊凶悍,射伤一眼,不但没有转身逃走,反而痛得狂性大发,吼叫着向石老刀扑过来。石老刀再次连射两箭,都射在熊身上,黑熊皮肉粗厚,竟是没射进去,一下子扑到石老刀身边,巨掌一拍,捞住了石老刀的左腿,张口便咬。石老刀心下暗叫:“完了!”正惊惶间,只见人影一闪,紧接着寒光掠过,那黑熊发出一声咆哮,丢下石老刀,人立而起,转向扑去,石老刀这才看得明白,原来是段雪笙冲了过来,拔刀斩伤黑熊。石老刀顾不得自己伤痛,叫道:“你快跑!熊痛疯了!”心中只想这少年如何抵挡得住痛得发疯的熊撕咬,这一下只怕凶多吉少。却不想段雪笙毫无惊慌之色,闪避腾挪敏捷异常,手中刀霍霍展开,倏忽之间,已砍伤黑熊数刀,黑熊受创,渐渐力竭,段雪笙觑准时机,手中刀搠出,正中黑熊心窝处白毛,黑熊心脏中刀,狂吼一声,终于倒地。石老刀呆在一旁,只看得惊心动魄,听到段雪笙问:“大伯没事吧?”才发觉自己背上尽是淋漓汗水,段雪笙却面不改色。
这都是石老刀回来之后讲述的,那时候石珠子看着段雪笙的眼光除了感激更盛满了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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