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 三
转眼半个月过去,石老刀腿上的伤口完全痊愈了,他的心头却兜上了说不出来的心事。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终于有一天,当段雪笙跟着石老刀进山打猎时,石老刀看着他腰间系着的绣五色锦鸡图案袋子,开口问:“这是珠子做的吧?”
段雪笙有些局促地回答道:“是的,是石姑娘送给我的。”
石老刀点点头,说:“这是我们苗人的定情绣袋,女孩儿把亲手绣的袋子送给了男人,就是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了他。”
段雪笙白皙的脸涨红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石老刀,说:“石大伯,请你……请你答应……”石老刀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汉人少年,等待他往下说。段雪笙顿了顿,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请你答应,把石姑娘嫁给我为妻。”
石老刀道:“你能对她一辈子好?”段雪笙道:“我发誓。”
良久的沉默,段雪笙惴惴地看着石老刀,石老刀却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天色不早了,咱们再赶一程山,就好回去了。”
段雪笙忐忑不安了一路,一直到回到石家。石老刀登上木楼,把肩上扛着的一头獐子卸到楼板上,向着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而迎出堂屋的石珠子吩咐道:“再杀一只鸡,准备烫下那坛糯米酒,我来整治獐子肉。”
石珠子诧异地问:“阿爸,要请客?”
石老刀没答,只取下解腕尖刀,开始剥那头獐子的皮。
当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之后,石老刀让女儿斟上酒,端起酒碗,问:“珠子,段家老弟今儿向我提亲,想要娶你为妻,你想必是愿意的?”
刹那间,石珠子和段雪笙两人都红了脸。石珠子低下头,心下惶然,偷眼看着父亲。石老刀神色温和,说道:“你既然把绣袋都送给了他,定是自己愿意了吧?”半晌,石珠子晕红着脸轻轻地点点头。
石老刀哈哈一笑,一口喝干碗中的酒,说道:“好,好。”转向段雪笙,道,“当初我女儿一意要把你从河滩上救回来,原来是大神的意思。既这样,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段雪笙忙道:“大伯你说。”
石老刀道:“你是汉人,而且也不是会久居我们山里的人,所以,如果你要带我的女儿走的话,就尽早把她带离这里吧。毕竟,将苗家的女儿嫁给了汉人,会被寨子里的人用别样眼光看待,我不愿意让珠子受太多委屈,她既决心要跟你,你也跟我发誓要对珠子一辈子好,那么我就放下一桩心事,你把她带到你江南的家里去吧。”
段雪笙喜道:“是,是。”
石老刀再倒上酒,说道:“今晚这桌酒饭,就算我许亲的酒席了。珠子,吃完饭你去收拾一下,你们这就动身吧。”
石珠子猛地抬起头来,惶然叫道:“阿爸!”
石老刀别开头去,沉声道:“珠子,咱家本来就与别家不同,你嫁的又是汉人夫婿,也就不必按着别家的规矩来行事了。只要你欢喜,阿爸我怎么样都是高兴的。”
段雪笙又是意外又是兴奋,心下却也隐隐明白,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是。”起身离席,跪倒在地,向石老刀行跪拜之礼,改口叫道,“阿爸。”
石老刀仰首大笑道:“想不到我石家今日也嫁女儿了!”端起酒碗,道,“来,喝酒,喝酒!”石珠子纤细的手捧起粗瓷的酒碗,浅浅地啜了一口,忽然之间,一颗眼泪掉到了碗中的酒里。
夜阑人静,牛角寨里早已寂静无声,石老刀打着火把,将女儿和女婿送到小清河边。石珠子怀中抱着一个蓝花布包袱,那是石老刀刚才把女儿叫到房中交给她的嫁妆,段雪笙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物事,只知道自己伸出手来想要替她提时,柔顺的石珠子却摇头拒绝了,一直把它小心地抱在怀中。段雪笙没有太奇怪,他心里隐隐悟到了什么。
石老刀替他们把泊在河岸上的木船缆绳解开,看他们上船,将船推到深水中。段雪笙放下竹篙,拿起木桨拨正了船头,使力划去。
石珠子凄然回头看向愈来愈远的父亲身影,忽然之间,夜色中传来孤独的芦笙的吹奏声,苗家送嫁曲,正是石老刀为出嫁的女儿所吹,石珠子的泪水簌簌地掉落到衣襟上。
江南杭州,段家大宅,门前两棵乌柏树。风吹过,几片树叶打着旋儿掠过门前,一个蹒跚的老人手拿着一把扫帚,扫帚碰到了一双沾满尘土的布鞋,停住。老人抬起昏花的老眼看去,面前是一男一女两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那年轻男子叫了一声:“周伯!”
老人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嘴唇翕动着,浑浊的双眼中闪出泪光,颤声叫道:“少爷!少爷!”扔开了扫帚,扑上两步,紧紧抓住了年轻男子的衣袖,哽咽起来。
段家大宅的主房,在暌隔近两年之后的夜晚,首次亮起了灯光。
忠心耿耿的段家老仆人周伯端上了饭菜,伺候着少主人段雪笙和新见面的少夫人吃饭。
“孔家和赵家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段雪笙问道。
周伯说道:“孔家一直怀疑赵老爷拿到了老爷的刀谱,说赵老爷把夫人都杀死了,怎么会没有夺到刀谱?赵老爷说没有,孔家不信。”
段雪笙轻轻地一声冷笑,说道:“什么赵老爷,叫他赵禽兽就是!”
石珠子抬起头来,不安地看了看新婚丈夫,这样神情的段雪笙,对于她来说很陌生。段雪笙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给石珠子夹了一箸菜肴,说道:“珠子,多吃一点,不知道你吃得惯这样的口味么?”
无需数日,几乎所有与段家有交情的人都已知道,段家出事之后,段雪笙远赴苗疆,娶回一位苗女为妻,而更让人敬畏的传言是这位苗女能无声无息地放蛊。段雪笙自是听到这种风声,然而他只是付之一笑,虽未承认属实,却也从不反驳。他只是携妻子于城内招摇游逛,全无避忌之状,若非复仇把握十足,这样一个武功并不如何了得的少年,岂敢这般有恃无恐?
两日后。
“少爷!”老仆周伯从门外小跑着进来,到房间外隔着窗子禀道,“孔家老爷登门来访!”
房间门帘一掀,段雪笙一步跨了出来,道:“哦?”稍一沉吟,冷冷一笑,向房中唤道,“珠子,与我一同去见见客。”段雪笙与石珠子一同来到客厅时,果然看到孔家老爷、孔干豪之父孔剑德在厅中等候。
段雪笙看到孔剑德,心中憎恨之极,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眼见孔剑德听到脚步声转身过来,脸上虽立即带上了和气的笑容,眼中神色却颇为尴尬,段雪笙遂笑道:“不知道贵客光临,有何见教?”
孔剑德笑道:“老夫一直有话想要跟段贤侄谈,但是贤侄出外时久,一直耿耿于心未能释怀,而今听小犬说在城里酒楼看到了贤侄伉俪,因此特意前来与贤侄面谈。”一边说着,眼光已转到石珠子身上,谨慎地打量,又笑道,“这就是贤侄媳妇么?真是好人才,段贤侄果然眼光过人。”
段雪笙嘿的一声笑,说道:“这正是我妻子石珠子,山野苗女,不懂汉人礼数,请勿见怪。珠子虽不似江南闺秀那般灵慧乖巧,但却是我在苗疆苦苦寻觅良久,才找到的佳配,此生娶得到她,已是我之大幸——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吧,珠子,给客人倒茶。”
孔剑德连忙道:“不必见外了。”在椅上坐了,听了段雪笙方才那一番话,他瞥向石珠子的眼神更增几分畏忌。
石珠子自是不知道这客人是谁,依言捧茶过来递上,却见这客人猛然往椅中一缩,也不伸手接茶,心中诧异,寻思:“这些汉人很怕女子敬酒敬茶么?”遂莞尔一笑,将茶碗放在案上,见段雪笙在客人对面坐了,便走过去在靠近他的椅上坐下。孔剑德手臂本来随意搁在案上,这一下立即放了下来,将身子移得离案几稍远了些。
段雪笙看在眼中,也不言语,只是看着他,待他开口。
孔剑德咳了咳,方说道:“之前我家与府上开的玩笑有些过了,不想生出种种变故,孟仁兄身逝,老夫亦是深感悲痛,本想找贤侄好好解释清楚,但贤侄却已出了远门。最可气的是听说赵寒林那个狼心狗肺的畜牲,竟然趁着嫂夫人与贤侄在外无防无备,做下禽兽不如的恶行,杀死嫂夫人并抢走府上刀谱,老夫听闻此信也是目眦欲裂,恨不得便为贤侄出了这个头,只待贤侄归来,商议了再作计较,因此等待贤侄归家的心,竟是切切于怀,无时能忘。”
段雪笙听他一口将自己与他两家的怨仇抹过,唯将矛头指向赵寒林,心中暗恨,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孔先生对我段家的厚情,在下亦是铭感五内,不敢或忘。”孔剑德听他语气虽平静,但短短一句话,讽刺之意味却是极深,不由得老脸上微微一红,抬手拈了拈颔下胡须掩饰住窘色,只听段雪笙接着道:“但不知道孔先生所言的替我出这个头,是怎么样一个出法儿?”
孔剑德道:“贤侄虽然少年英才,但是终究势单力薄,阅历尚浅,对付赵寒林那狡猾老贼,尚欠缺几分经验,老夫秉武林侠义之气,愿为贤侄出头向赵寒林讨个公道,杀人偿命,抢去的刀谱必叫他归还给贤侄。”
段雪笙微微一笑,说道:“好个‘杀人偿命’。”心想:“若非有珠子,这老狗会畏忌我么?但此刻我又何妨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回。”
石珠子听他二人交谈,十句话里倒有七八句是听不懂的,也不在意,看到丈夫望向自己,便回望着他嫣然一笑。两人眼眸相对之状,看在孔剑德眼中,也就成了暗示会心之意,不由更是心内凛然,忖道:“段家这小鬼武功平平,轻浮跳脱,原不足畏,但只不知道他会叫那个放蛊苗女下什么阴毒手段?听说苗人蛊毒能千里中人,祸及数代,但愿此次能抚了这小鬼的顺毛,不致翻了脸就是。”
段雪笙回过头来,向孔剑德含笑道:“难得孔先生肯顾及武林义气,在下父母皆亡,原只是个孤儿,孔先生若能替在下讨个公道,追讨回段家玄衣刀谱,叫赵寒林那老贼偿了家母的性命,在下此后定不忘孔先生的情义。”
孔剑德点头道:“好,既然贤侄信得过老夫,老夫自该替贤侄担了这个道义。”
石珠子不是武林中人,甚至不是汉人,有些事情,她永远都不会懂。所以她不知道在她嫁到江南来之后,这一个月间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那个“姓孔的汉人老头”后来又来过几次段家,有时候带着她曾在酒楼上见过一面的那个汉人青年男子,他们都尽量站得离她远远地和她丈夫说话,他们说的话很复杂,一番话说下来,她听不懂四五成,但她听得出他们的客气和隐隐的畏忌。每当姓孔的客人来的时候,丈夫都会叫自己出来一同见客,她想,也许这也是汉人的礼节吧。可是她明明知道客人并不高兴看见自己在场,而丈夫每当这时也会很客气,可是他说话的神态里面有一种东西是她所不熟悉的,温和背后的冰冷,偶尔会让她觉得有莫名的恐惧。
石珠子并不知道,她丈夫跟她提到过的所谓“孔赵段梁”四家现在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不知道孔剑德是怎样逼迫着赵寒林把段家的玄衣刀谱交出来,手段一如当初逼迫段家的人,而且与当时不同的是这都是公开进行的。而丈夫对亲眼目睹赵寒林杀死自己母亲、夺走自己家的刀谱的指证,使得武林中人都认为赵寒林被追逼之事理所当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有一天晚上,丈夫出门回到家里时,显得很兴奋,他叫周伯备了酒,在父母牌位前焚香浇酹,然后携了石珠子一起饮酌。
“珠子,我母亲的仇报了。”段雪笙说,脸上表情似悲似喜,“赵寒林那老狗居然熬不住自杀了,真便宜了他!孔剑德那老贼该失望了,无论他怎么挤也没能从赵寒林手里挤出我家的刀谱来,不过现在,也该轮到他了……可不能让他也如此便宜就了结。”
他平素与石珠子交谈时,多是用苗语来说话,这番话却全是汉话,石珠子没完全听懂,便问道:“什么便宜?”
段雪笙笑道:“没什么,来,珠子,陪我喝一杯,我今天很高兴。”
段雪笙高兴,石珠子也觉得开心,于是满满地往杯里倒上了酒。
那晚上石珠子陪着丈夫多喝了几杯,薄醺欲眠,将睡未睡之际,忽听段雪笙低声问道:“珠子,假如我要做什么事,你会全心全意助我吗?”
“会。”尽管是在蒙眬之中,石珠子亦毫不犹豫地低声回答。
段雪笙笑了,伸臂抱住了石珠子,眼光却转到了放在房间一角那个装着石珠子带来的蓝花布包袱的箱子上。
两日后,石珠子刚刚起床梳洗完毕,段雪笙便走到她身边,说道:“珠子,我有话跟你说。”
石珠子见他神色严肃,心下诧异,道:“什么?”
段雪笙欲言又止,想了想,问道:“你可还记得那晚上在你们寨子河边,我跟你说的那些话?”
石珠子点点头。
段雪笙道:“我的父母姐姐死得惨,我是誓死要报这个仇的。珠子,所以我需要你帮助我!”
石珠子睁大了眼睛凝视他,说道:“大哥,虽然我没跟寨子里别的姐妹一样按规矩嫁到你家,可是苗家的女儿,一旦心甘情愿跟了男人走,就是把命和心交给了他,大神在天上看着,决没有反悔。你要我干什么都成,只是我不会使刀子,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你?”
段雪笙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顿了一顿,才道:“珠子,那来过咱们家几次的孔剑德,我都让你一同出来见过他,就是杀我父亲的仇人。珠子,你不必会使刀子,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帮我,比使刀子更有用,更彻底——今天孔剑德那老贼寿诞,会设宴招待他在武林中相熟的一些朋友,虽然他并未邀请咱们,但是咱们也要去,众目睽睽下,他不敢将咱们拒之门外,咱们就在今晚给他家下手吧。”
“下……手?”
段雪笙点一点头:“珠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石珠子怔怔地道:“大哥,我不明白。”
段雪笙凝视着石珠子,低声道:“珠子,牙变,你知道我说的是牙变。”
石珠子突然似乎窒息了,脸上血色尽褪,张大了眼看着段雪笙,樱唇微颤。
段雪笙的话声中已带了哀求:“珠子,你说过你会助我。”
隔了良久良久,石珠子颤声道:“我既跟了你来……既然你要这样……我便没有后悔,大哥,我答应你。”
段雪笙长长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低下头,亲了亲石珠子的手,说道:“我出去办一些事,珠子,回头你便穿上你那件最漂亮的百鸟衣与我一起去吧。”站起身来,面带喜色,匆匆出门去了。
石珠子手中握着还来不及放下的弯月梳子,越握越紧,梳齿直嵌进了她的掌心。她呆呆坐着,似变成了一座石雕,目光失神地停留在段雪笙身影早已消失了的门口。
她决意把整颗心和生命都给了这个汉人少年,可是她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明白汉人所想所做的一切,包括自己的丈夫。
不知为何,石珠子忽然想起那个从未谋过面的大姑子、段雪笙的姐姐。男人为了她家的刀谱,便弄死了她。石珠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来,她低下头,一颗眼泪沿着脸颊掉落在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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