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藏祸机不可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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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藏祸机不可测 五

  

    那女子很美,她的样子竟让人觉得像极了天上的仙子,此刻即便堕入凡间,也不能轻辱。可是常欢却一眼也没瞧她,他的眼一直盯着自己空空荡荡的袖子。

    那女子一扶云鬓,轻轻将垂下的一缕发绾到耳后,那姿态美到了极点。天底下的任何男人见了,只怕都会心神俱醉。

    只见她福了一福道:“将军与常先生叙话,贱妾本不该打扰,只是贵客远道而来,此刻想必正又乏又饿,贱妾已备下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但望两位千万莫要嫌弃。”

    她的语声和姿态都像是一位最守礼、也最会待客的好主人,面对她,谁又好意思成为恶客呢?

    上好的美酒,丰盛的盛宴,绝色的美人,同时她还是风雅的主人。若非花厅一角还隐隐能够看到那洞开了一面墙的阴暗石室,又有谁能想到,丁开山他们方才经历过的一切神秘莫测却又凶险非常的怪事呢。

    丁开山像是完全忘了之前的遭遇,忘了镇上消逝的生命,忘了妹妹、妹夫的死。此刻他只是佳人的座上贵宾,而主人家正在殷勤地向他布菜劝酒。

    就听丁开山笑道:“我实在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梦中。前一刻我还以为自己遇上了恶鬼,现在却觉得入了琼台仙子的洞天福地。”常欢却一个字也不说,只用剩下的左手端了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痛饮。

    那女子笑道:“将军实在太过抬举,像贱妾这般误入风尘的苦命人,又哪里配得上仙子二字。”

    难道这清雅高贵的女子竟然出自风尘?

    丁开山目光闪动:“姑娘想必就是乐艺妙绝天下的白牡丹白姑娘了?不知白姑娘将我等囚在此处,究竟有何用意?”

    那女子道:“丁将军好眼力,贱妾的确姓白,至于这白牡丹倒是人家送的花名了。可是贱妾并非此间主人,此来只不过是代主人款待二位,想请将军答应贱妾的一个不情之请。”

    丁开山面上虽淡淡的,心头却越来越重。这诡域险地的美丽佳人提出的不情之请一定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她要的是什么?

    难道是丁某人的大好头颅?不像。常欢此刻还活着,显然是因为他们本想借重他的无双巧技。那么这事件背后的神秘主持到底是鬼还是人?鬼物叵测,大抵不过是愚人自己吓唬自己的蠢话,丁开山征战南北数十年便从未撞见过。那么只能是人!那人竟会比鬼物更狡诈凶狠,他图谋之大已超出丁开山的想象!想到这里,丁开山在这深秋时节,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白牡丹不等丁常二人说话,又嫣然笑道:“贱妾新得了支曲子,还从未在人前演练过。贱妾的不情之请就是烦请将军和常先生对此曲品评一二。”丁开山“啊”的一声惊叹,他实没想到白牡丹的请求竟不过是让他俩听首小曲而已。他的心下一阵轻松,未曾留意到身边常欢的神色正变得难看无比。

    就听丁开山道:“主人雅意,我弟兄俩怎好拒绝?何况能有幸一聆姑娘的妙音神曲,实是丁某的三生之幸。”

    琵琶已在抱,白牡丹一琴入手,整个心神似都已凝注在这古朴的乐器上,再也没瞧过旁人一眼。只见她素手轻轻一拨,那琵琶陡然发出铮铮声,再一拨,曲调已成。

    那曲儿竟是李后主的《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乌夜啼》本是琴曲,正是亡国之君李后主在国亡后的软禁生涯里所作的泣血绝唱。此刻入了白牡丹的琵琶,更似夹带着一股股凄风苦雨。那曲声蔓延开来,既怨且慕,越来越是凄恻。如在耳边,如在心底。如风声,如浪涛。

    丁开山并不甚通音律,开始尚不觉如何,可随着琵琶声越来越幽怨无奈,这铁打的汉子竟也只觉心头一酸,不由自主地想起妹妹一家的惨死,弟兄们的相继失踪,老十三的自焚……最后那曲声直入胸臆,丁开山心头迷糊,此刻便是有人要了他的脑袋,大概他也会立即给了人家。而常欢则早已泪流满面地伏在地上,匍匐着爬向白牡丹的脚前,竟似要去亲吻她的脚踝。

    突然,窗外有人低低饮泣,同那琵琶曲声和在一处,互相感染,愈发凄恻婉转。令这宴客的花厅变为人间地狱,满是痛苦的号叫,绝望的叹息……丁开山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体内的血液就如同江河之水,汹涌澎湃,急待找到一个泄口。

    就在这时,远处飘来一缕洞箫。寻常洞箫通常都会在清越中透出几丝凄凉,可这箫声却欢快明丽至极,就如怀春少女在山间歌唱,像明星朗月照拂着暖春的大地。本来凄楚的琵琶曲被这洞箫一搅,跟着渐渐拔高,竟也不由变得轻快起来,而窗外的哭声、叹息也骤然停住。

    丁开山这才总算稳住心神,才见常欢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本来迷惘的眼神渐渐转为清明。

    琵琶声骤然停住,那风姿绰约的牡丹仙子此刻发丝凌乱,双目赤红。她喷出一口鲜血,一个翻身已穿窗而出,而她翻出的方向正是那洞箫声的起处。

    天魔销魂?丁开山心头剧震,莫非刚才那曲琵琶里夹着的就是传说中能令人臣服的魔功?若不是那缕洞箫……丁开山不敢再想,伸手扶起还跌坐在地的常欢,却又怔住。

    ——丁开山的手刚握住常欢残余的左手,立刻从中握到一样小小的物事。他刚想开口询问,可那白牡丹却又回来了,而常欢面上依然是一片懵懂,似乎自己方才并未将那物件塞入丁开山手中。

    “将军想必乏了,不妨到贱妾所备的客房休息。”白牡丹话一说完,就有人上前将丁开山带入厅后的一间雅室。

    “歌罢西江柳折腰,有人戴月立长宵。暗将心地题红叶,说道人间最寂寥。”

    一进房,丁开山就取出刚才常欢塞给他的东西,刚瞧一眼就已怔住。那物事竟是一片被风干的红叶,上面竟还题了首诗,那诗的口吻看来简直就如情人之间在诉说着心事。

    只听屋内有女子轻笑道:“想不到将军也是个多情之人。”丁开山失声道:“白牡丹?”

    “您就知道一个白牡丹!”那语声似娇嗔,又似轻笑,竟仿佛包含着千般情意、万种风情。

    丁开山微笑着闭目叹道:“你若不是小凤仙,我就把脑袋割下来。”那语声也叹道:“丁将军果然不愧为丁将军,你那大好头颅,贱妾可要不起。”

    一只纤若无骨的手已搭上丁开山的肩头,一缕香气若有若无,似是在撩拨着人心底的情思。那语声也若有若无。丁开山只觉有人在自己的脑后轻轻吹气,又香又暖,又极舒服。

    丁开山转头,赫然就见那小凤仙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他身后。

    “若说白牡丹挂头牌是源于她的乐技,那么小凤仙则毋庸置疑是因着她那天生媚骨。她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坐在那里,随随便便套了件衣裳,可屋子里的人倒有一半已自痴了,浑觉不出那琵琶曲的妙处。”

    常欢说过的话丁开山没有忘记。他身后的女子看起来穿得极规矩,站得也极规矩,一双眼也只是低低看着地面,可丁开山却不由叹息。

    男人岂非都希望每个女人骨子里是荡妇,看起来是淑女。可惜女人中却很少有人懂得这个道理。可小凤仙果然就是小凤仙,天生尤物总是能很轻易地掌控所有男人最隐秘的心思。

    丁开山实在不明白,如此绝品如何肯滞留在红叶镇,而不去那繁华京都,铜驼巷陌。那些才是真正属于她的舞台。

    小凤仙竟像是能看透丁开山的心思,幽幽叹道:“只可惜,我一心要去那花花世界、大好江山时,却偏偏没有机会,等到有了机会,却已再也不愿离开。”

    丁开山突然道:“是不是因为你发觉自己已爱上这里,所以才不愿离开?”小凤仙笑得更甜,这只不过因为她已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而丁开山自然也就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如果说刚才小凤仙是一位规规矩矩的淑女,那么现在,她已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

    ——她石青色的外襟突然松开,散落在地上,一挺胸膛,那鲜红色的肚兜裹着白生生的肌肤,虽然屋内无月,可几许如豆的灯光一样完美地折射出那如同珍宝般诱人的光华。

    只听小凤仙娇笑道:“大将军,我美是不美?”丁开山似已痴了,手里的红叶不由自主被捏成粉末。

    深夜,一个人影悄悄起身,悄悄穿好鞋,再悄悄将床头的所有衣物全部抱走,临出门时,还忍不住回头一笑。那人是不是小凤仙?

    等那人影从门口消失,原本一直紧闭着眼,似乎睡得很死的丁开山竟也悄悄笑了起来。

    主人殷勤,雅室柜内倒还有些男人的衣饰,虽不甚合身,可丁开山也总算是穿戴起来。对那些被小凤仙偷去的衣物,他竟似全不在意。

    丁开山穿好衣衫,身形一动也出了门。没想到这位看似孔武有力的大将军轻功如此高绝,身法展动间竟是全无声息。他一出门就直往花厅的西面而去。那里是条小廊,通往后园。园内有个人工湖泊,湖中有水榭和假山。

    丁开山站在湖边,愣怔半晌,突然纵身一跃,跳进湖里。他的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只因他已想通,那常欢给他的是首嵌字诗。

    “歌罢西湖柳折腰,有人戴月立长宵。暗将心地题红叶,说道人间最寂寥。”每句取一字,便是“西有暗道”。再配上那湖字,这暗道自然是在水中。

    那常氏兄弟身为制造机关的高手,想来不难察觉出此间的机关所在。于是常欢便想出这个巧妙的方法,来告知丁开山,帮他脱离这个诡异莫测之地。

    那秘道果然在水里。丁开山没费太大力气便从中转出了这座神秘中处处透着凶险的山庄。

    其时正是深夜,夜凉如水,静夜里远远传来一声乌啼。

    丁开山一个呼哨,就见枫林间立刻有红影蹿出。那宝马果然通晓人性,竟一直候在原地没有离开,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老刀挪腾跳跃,只几下便快到丁开山面前。自打来到这镇子,如此长久以来,丁开山还是第一次展露出开怀的笑容。

    是啊,不管到了如何险峻的境地,老刀都会永远不离不弃。这样的人生总是会存在着一些希望的!

    此刻的月色更冷,照在枫林间,实在很难看清林中马儿的身影。丁开山就听老刀忽然一声长嘶,声音中含着无限的痛苦和恐惧。但它还是挣扎着奔到了丁开山面前,刚将微微湿润的鼻子触及到主人伸出的温暖手掌,就砰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一倒地已然气绝。

    丁开山从未如此大惊失色过,他几乎站立不住,抢上两步一把搂住老刀!

    ——它是他十数年的伙伴、战友,也是偶尔夜静人疏时会听他吐露心事的知己良朋;它跟着他南征北战,它载着他塞外江南。可是现在,他却眼睁睁看着它悄无声息地死去……丁开山像个孩子一般悲苦地放声大哭,却只片刻,又陡然顿住。他将马尸翻来覆去地仔细查验,果然在靠近马鞍的地方,发现了两个细如牛毛的针孔。

    要知能令此种极细的暗器发出如此劲道,必然是拥有极为精巧的特制暗器针筒,比如昔年的暴雨梨花钉和孔雀翎。但居然用威力如此强大的暗器来暗算一匹马儿,甚至针上还淬了中则立毙的剧毒!

    丁开山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人会拿这种万金难求的珍贵暗器来做这样的事。他甚至没看清暗算者所在的方位,更不知道那人现在身在哪里,是否正在黑暗中窥测着自己。

    丁开山在挖坑,就只凭借着他的一双肉掌,过程缓慢而痛苦。

    渐渐的,泥土中露出一把阔背金刀来,这本是他入镇前派心腹潜入藏在这里,以备万一像此时一样丢失了趁手的兵刃。而现在,他已准备用这个坑来埋葬他的马儿、他的朋友。

    只听一声金属的震响,金刀已破土而出。附近十丈内的枫林上,那一双双眼也跟着陡然亮了起来……面对暗处那一双双心怀叵测、充满贪婪的眼睛,丁开山沉声道:“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你们非要得到的?莫非你们都在等着我自己取出么?”

    已有人接口笑道:“丁将军说笑了。”随着说话声,枫林中飘出十数人,而说话的正是三娘子。

    丁开山淡淡嘲弄道:“你们真不简单,倒是算定我会在这里出现,竟一直候在这儿毒杀了我的马儿……你们若是愿意弃恶从善,随我去抗击来犯的外族匪徒,想必能立下不少战功。”

    三娘子笑道:“只因上有所命,纵使在这里守候十年八年,我们也只能苦等下去。更何况常欢的那点小聪明又能瞒过谁的眼?若非主人的盛意,将军又哪能出来得如此顺利?”

    丁开山双拳紧握,心里暗叫惭愧。只因在方才的一瞬间,他竟有些怀疑自己的弟兄,怀疑常欢与镇中妖人们串通好了,所以自己的行踪才会被他们掌控。可是这时他已想到了小凤仙,想到她那句“想不到将军也是个多情人”。

    想必小凤仙早已发现了常欢将那首红叶题诗偷偷交给自己,那他此时的情况岂非十分糟糕!

    丁开山想到这里,陡然将手中金刀挥出。三娘子他们退得都不慢,一下子倒纵三尺,那刀便扫了个空。

    只听三娘子笑道:“将军对待我们这些人远不如对待一匹死去的马,实在令我等寒心啊。”她口里说着话,手里却不慢,一翻身,掌内已多了个黑黝黝的铁筒,赫然是那用以释放暗器的针筒。

    丁开山喃喃道:“人?这么说来你们都还是人?”

    三娘子目中露出无尽的凄苦之色,仿佛所有的秋意都在一瞬间汇聚到她的眼中,令她无法言语。

    倒是一个高冠麻衣人接口道:“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人。”那语声中也充满了凄凉和无奈。

    可是立刻,三娘子目中的愁苦便完全退去,娇笑道:“贱妾劝将军千万莫要乱动,贱妾手中的这劳什子可重得很,将军若是动了,贱妾一个拿不稳,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若是将军有了什么损伤,贱妾实在担当不起啊。”丁开山只能苦笑着一动不动。

    就见张居堂拎了把锄头抢上前去,到了丁开山的埋刀处一下下挖掘起来。也不知挖了多久,他目中的失望之色越来越重,就连三娘子也不禁焦躁起来。

    只听一缕洞箫声飘过,那三娘子本要说话,却应声倒下,双目圆瞪,仔细看去,竟似已倒地毙命!而那十多个红叶镇居民也一个个相继倒下……袭击众人的是十多条怪蛇,它们也咬伤了丁开山,可丁开山却觉除了疼痛外没有其他严重的反应。可那些自称非人的妖人们此刻却一个个变成了真正的死人。

    丁开山似有不解,又似明白了什么。他眼望枫林外喃喃道:“你一定也要好好保重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是在跟谁说话。

    而枫林外再也没传来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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