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英豪今落拓 1
一、昔日英豪今落拓
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但是在香港这座华夷杂处的城市里,春天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来得润物细无声,仿佛一阵海风吹过来,春天就这样施施然地来了。太阳肆无忌惮地放送着光热,将洋人和华人的体味都烘焙出来,组合成类似葱和蒜的腥膻味道,笼住整个城,让人没来由地生出一阵阵烦躁。
马如龙走进市集里,抹抹满头的汗,脱下帽子,解开警服前襟的搭扣,警棍也给他随随便便地夹在腋下。不似旁的警察那样故作冷厉,马如龙脸上一直都挂着谦卑和煦的笑容,看见相熟的摊主就打个招呼问声好,时不时还停下脚步和人聊上几句家长里短,显得热络而又富有人情味。只是每当他走过一个摊子,反转着拿在手上的警帽里,就会多上一卷两卷或厚或薄的钞票。
才走过半条街,帽子里的钱已经多得快要溢出来了。马如龙抬头看看天色,现在大约是洋人钟点八点过一刻的光景。揉揉酸软的腿,他决定先到得利茶楼吃点早茶顺便歇歇脚。才走到茶楼门口,马如龙便听见老板赵得利中气十足的笑声。
要说这赵得利,乃是中环一带鼎鼎有名的学问人,做过土匪,中过秀才,文的武的都算是有半套的。内地发生革命之后,赵得利便常常以前清遗老自居。他有一本金圣叹点评过的《金瓶梅》,时常拿出来为茶客一个字一个字地诵读讲解,赢得了不少回头客。连水浒里三十六天罡的姓名,他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皇上又坐上龙庭了!”赵得利眉飞色舞地说道,还重重拍了下桌子增添气势。
“张大帅一声令下,军中便竖起一杆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个大字。紧接着,大帅麾下十万精锐之师,便从水泊梁山,一路乌泱泱地往京城方向杀奔而去,杀得那些乱臣贼子们叫苦不迭!你道那张大帅为何如此厉害?告诉你,这位张大帅,乃是梁山好汉菜园子张青的后人,年轻时机缘巧合下,还得了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的传承,手中一柄青龙偃月刀,重达一百八十五斤四两!”赵得利说到兴起处,双手虚握,仿佛手中也有这么一柄一百八十五斤四两的长刀,摆出个力劈华山的架势顾盼自豪,“有谁能挡得住?”
马如龙恰好在此时进来,赵得利一见立时变了颜色。扔了“青龙偃月刀”,一溜小跑过来请安问好,非要请酒请饭。马如龙拍拍赵得利的肩膀调笑道:“满清复辟成功,似赵老板这样的忠义之士,想来早晚是要大用的。只盼赵老板到了升官发财的那一日,别忘了照应照应我们这些老街坊。”
“马警官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赵得利脸一板说道,“谁人不知,在中环,只有马警官照应别人,哪有别人照应马警官的份?就算是律政司、警务署的洋老爷,若没有马警官您这坐地虎支应着,能镇得住咱们中环的虎豹龙蛇?”
学问人就是学问人,拍起马屁来既不轻也不重,正好挠在人的痒痒肉上,让人不知不觉地受用。
马如龙谦虚地连连摆手:“过誉了!做巡警的清苦啊,鄙人也是抱着为街坊们谋福祉的心思,才勉为其难地挑下这重担……对了,赵老板,听说你昨日收购了一批贼赃?”
“绝无此事!”赵得利正色道,“昨日我的确从南洋客商处买了一些金饰,款式、数量也与半月前福满楼失窃的金饰有八九成相仿,不过来历绝对清清白白,不信的话我给马警官您看看证据。”
赵得利拿出的证据果然重若泰山,只是马如龙见了那根足足有二两重的大黄鱼后却勃然大怒,声音都气得哆嗦了:“赵得利,我敬你能读书识字,是个识羞耻的文化人,这才给你二分薄面。可你你你……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马警官很生气,胡子都翘起老高。没奈何,赵得利只好又加了一只金戒指,马如龙这才放缓了脸色摇摇头叹道:“老赵呀老赵,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其实我早跟弟兄们说过,赵老板你乃是个大大的良民,断然不可能做那买卖贼赃的违法勾当。只是……唉,警署中现在风气不好,总有一小撮喜欢背后乱嚼舌根子的小人,躲起来煽阴风点鬼火,甚至含血喷人。不拿出一点确实的证物,实在堵不住他们的嘴……”
“抢劫啦!抓强盗呀!”
二人正说着话,市集里却突然传出一阵喧哗。没过一会,有个手持利斧,黑巾蒙面的大汉,惶惶然向着茶楼方向大步飞奔而来。
马如龙挑挑眉毛,不动声色地把身体往赵老板身后缩缩,挡住旁人的视线。
抓强盗这种事情,马警官可不想去掺和。要知敢在香港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的,大抵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帮派分子,另一种则是刚从内地游过来,衣食无着,只能铤而走险的难民。前者和警署各系大佬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你前脚抓了后脚就会被释放,抓他们只是白费力气。至于后者,那是一帮子亡命之徒,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马警官的贵体,街坊们岂不少了个自愿捐款的对象?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眨眼工夫,持斧大汉已经冲过茶楼。马如龙刚松一口气,也不知何处飞出一只瓦罐,直奔劫匪面门而来。那劫匪身手也算矫健,横斧一挥便将瓦罐砸得粉碎。岂料那瓦罐内,竟装满了滚烫的热水,当头泼洒下来,烫得劫匪哇哇怪叫。
“何方鼠辈,胆敢暗箭伤人?”劫匪气得大骂。
冷哼声中,一个身穿洋服,身材魁梧的青年从人群中慢悠悠地踱出,只见他面如银盆,眉生八彩,目若朗星,猿臂蜂腰,眉梢眼角藏着千层杀气,身前身后绕着百步威风。任是谁见了,也要跷起大拇指赞声:好一条英武的汉子!
劫匪心中也是一突,但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当下将短斧舞得呼呼作响,将周身上下防守得水泼不进,向着青年冲杀而来。
青年微微一哂。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就避过大开大阖的斧头,整个人贴了上去。手、脚、拳、掌、指,乃至手肘、足尖、膝盖、肩膀,都成为极有力的武器,刹那间也不知在劫匪身上击打了多少下,一举一动小巧细致偏又威力极大。最后一掌击在劫匪前胸,将他凭空击出五六米远。青年足下一蹬,后发先至,半空中抓住劫匪的后颈往地下重重一掷。再看那劫匪,鼻子歪在半边,鲜血糊了满脸,哼哼唧唧动弹不得。
“日耳曼擒拿术?”马如龙是识货的人,不禁惊呼出声。谁知他这一喊,却将那青年的视线给吸引过来。青年蹩起眉,哼道:“身为巡警,却对劫匪视若未见,退避三舍,是何道理?”
青年身上官威浓厚,马如龙不晓得他是何来头,按住小腹嘻嘻哈哈地道:“这位先生,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适才我本已准备冲上前擒贼,只是突然旧伤发作,这才耽搁了一小会。你怎能说我对劫匪退避三舍?”
“信口雌黄,一派胡言!报上你的姓名与官职!”
坏了,真是个官!看样子还是个大官!马如龙没奈何,脚跟一碰,“啪”地一个敬礼:“报告长官,卑职是中环警署巡逻警长马如龙。”
“马如龙?”青年神色微动,“可是十五年前,率敢死队员潜入骷髅岛,击毙海寇罗三炮的马如龙?”
“……是我。”
青年兀自不信,再度追问:“可是十二年前,帮助革命党,只身对抗清庭一十八名大内高手,擒获警界败类镇三环的马如龙?”
“这个……好像也是我。”
一瞬间,青年脸色变得极为精彩,神情间既似惊讶又似惋惜。好半天,他才长长吐出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是从苏格兰场调来,接任中环探长职务的罗伯特陈。我想,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马如龙打个激灵,心下暗暗叫苦:今日出门真是没看皇历,怎么无巧不巧地惹上这尊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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